第一章 少年游 1/8

十六岁的杜衡和六十岁的杜衡一样,是个君子,彼时杜家尚属**莽,朝廷缉律司一年一修的《池鱼集》里,杜家年年是大头:前朝余孽、江洋大盗、劫富济贫、旁门左道,杜家一个不缺,唯**缺个正人君子,可巧杜夫人怀胎十月,火气上头刚烧了一座孔庙,当天夜里就生了杜衡。多年后杜夫人无不感叹道:“文圣报仇,果**十年不晚。”

刚生下来时,杜衡还只是个六斤三两的孩子,脸皱的和杜老爷子一样。杜夫人不乐意了,闭着眼生闷气,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和七情谷讨些整容的方子。杜老爷见过世面,也不在乎这孩子的相貌,只觉得数月担忧尽数散去,开心的要飞起来。看一眼面色不佳的妻子,杜老爷轻声问道:“你说这孩子起什么名字好?”

杜夫人还沉浸在昔**对杜衡容颜的想象一朝破灭的悲痛中,哪里顾得上搭理他,杜老爷也不急,又问了一遍,杜夫人却冷哼一声,侧过身子睡着了。

多年以后,面对杜衡对自己名字的发问,杜老爷准会想起,杜夫人的那一声冷哼。当时的杜家还是江湖之中的龙头,环绕着虞山的飞檐不计其数,杜家旁门术天下无双。但他就是想不起来当时自己怎么会把“哼”翻译成“衡”。

杜衡自然不知道这些,等他眉眼初开,能记事说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了。杜夫人练剑不让须眉,身法翩若惊鸿,偏偏不懂言传身教,杜府也没有教圣贤书的人,杜夫人就整**带着杜衡在虞山上抓鸟。杜衡生性**良,杜夫人上树捕鸟,他就偷偷把母亲捕的鸟都放了;杜夫人又带他去山下收租,他就偷偷把自己的长生锁扔到村民的桌子下;有个青衣家丁在演武场偷看,眼看就要被总管发现,杜衡一个着急,捡起青钢长剑就要舞一套“**剑法”,杜府总管周章,号称云中客,却也差点被杜衡吓成惊弓鸟,好在杜衡无恙,那家丁也消失在暗中,杜夫人事后权当杜衡是好武的材质,心想做个武痴也**做个白痴好,于是就要杜衡打磨筋骨,习武强身,又差人寻了几个夫子,教习他文字,只是杜衡对武道毫无兴趣,只觉刀剑冰冷,伤人伤己,倒是对读书一事颇有兴趣,每天泡在书斋里,杜老爷诺大的书房终于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

那书房是杜衡幼时最大的圣地。杜老爷并非愚钝文盲,但毕竟是江湖中人,这书房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功用,杜老爷也不在意里面有些什么书,于是府上的下人就照着国子监印发的规格,订一套书摆在檀木的架子上吃灰。杜衡识字快,又不乐意跟着老夫子学那一套酸儒的作风,授之书而习其句读后,就成天泡在书房里看书。他在书中既没有寻到颜如玉,也没有赚来黄金屋,更不会就此立下什么经世济国的抱负,他太年轻,只懂**,尚未知恶。

杜衡的读书生涯并未持续多久,江湖乱象渐起,空桑一脉夜袭杜府,为报十年前杜老爷灭派之仇,不择手段,先烧虞山脚下农田引走外围门客,又以七情谷秘引为饵引走府上医道好手,水源食材尽数下**,等到周章一掌劈死最后一个刺客时,杜衡已经在前往空桑幽谷的马车上了。这马车待遇不低,空桑的天门二侍一个充作马夫,一个在车里“照料”杜衡。杜衡被胁持来此,尚未从书中故事脱离,便已受制于人,一路只觉景物变换,檐角朱门,砖瓦石阶,都好似幼时庙会上的走马灯一般,疾驰而过,又觉一颗心忽高忽低,穿过竹林时高处的露珠滴在眼睛上,一个愣神,就已经下山离家数里了,其间轻盈如风,而寒意淡漠,杜衡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情,杜夫人身法绝妙,却也不会带着亲儿子飞来飞去,最多上屋顶看月亮。如今杜衡尚未知道自己身处困境,反倒看着眼前一袭白衣,记起书中一句话来。

“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倒是胁持他的人听到这句话,有些诧异了,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杜老狗提起过我?还是提起过流风堂?”

杜衡摇摇头,表示自己还是个孩子,打打杀杀不合适,恩恩怨怨不清楚,至于杜老狗的称呼,这是你和我爹的事情,我还是个孩子。那人于是不再多言,只是饶有兴趣的盯着杜衡,杜衡此时亦知道面前这人只怕是敌非友,不知道怎么开口,也盯着他看。马车颠簸,车内一大一小,四目相峙,杜衡毕竟年幼,加之时值深夜,月明星稀,摇晃之间就混混地睡去了,那人倒精神,看着杜衡摇摇晃晃倚在车厢上睡着,方才把身上的白袍解下,盖在杜衡身上,随即掀开帘子,也不和另一人交谈,只是望着天空,不言不语。

待到杜衡醒来时,马车已经换成了一叶扁舟,先前那马夫也换作船夫。眼前所见是一片大湖,群山环抱,拥翠映碧,又有白鹭黄鹂,池鱼跃起,远处雾气聚散,不见天**,唯有出尘之意,仿若画中。杜衡伸个懒腰,发现自己身上披着一件白袍,走出船舱,发现只那“船夫”撑蒿背向他而立,头带斗笠,身披蓑衣,俨然隐士,杜衡不由得心生敬意,刚要开口,那船夫却先问道:

“你就是杜衡?”

这人声音浑厚,却无笨拙之意,仿若山岳。杜衡点点头,忆着书上的图文行了一个后辈的礼节,回道:“杜家幼子杜衡,见过前辈。”

那人淡然受下杜衡行礼,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挥挥衣袖,水中波纹荡起,这小舟随即缓缓划向湖心,杜衡隐然看到湖心之上,有一小岛,似有亭台楼阁,再欲细看,那撑蒿的人却摘下斗笠,转身戴在杜衡头上,杜衡一怔,扶了扶斗笠,这斗笠有些大,似是寻常编织,入手处却温润,是老物件了。杜衡望着眼前的人,这人约莫四五十岁,相貌寻常,须发掺白,只是嘴唇如刀刻的一般,显得坚韧而果决。

他缓缓开口道:“**可还时常去后山捕鸟吗?”

杜衡有些意外,**杜夫人生性活泼,虽早过花信,然玲珑跳脱不减当年,只是外人面前庄重一些罢了,私下里还是那个昔**策马长驰武林,轻灵无双的陆思灵。想起母亲带自己去捕鸟,却偏偏被自己放生的**子,以及母亲似笑非笑的双眸,杜衡一时间湿了眼眶,当下自己身处何处,母亲又该着急成什么样子呢?

那人见杜衡不答,却偷偷抹了抹眼泪,不免猜到什么,长叹一声,俯身抱起杜衡,轻声说道:“不必着急,很快你就能回到**身边了。”

杜衡一边抹眼泪一边撇嘴,充分表达了自己的不信任。那人苦笑一声,右手手腕翻转,食指与拇指相扣,做出一个弹的动作,旋即水面之下,有一道急流穿过,惊动游鱼无数,杜衡瞬间记起,这是母亲捕鸟时常用的手法,讲究气凝一线,虽不是什么精妙无**的法门,但也是母亲自家的手法,此时由一个陌生人使出来,却仿佛更熟练一般,尤其在收手时翻腕的动作,更与母亲无二,他自小与母亲长大,此刻自信不会认错。

那人见他停下啜泣,微微一笑,继续对他说:“这手法还是我教**的,她果然还是用得上的。”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措辞,那人继续说道:“我是**的大哥,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舅舅,只是我被除了家谱,这一声舅舅也担不大起了。”

杜衡哪里管的上这些,此时他如浮萍一般,在这不知道什么鬼地方,见着一个亲人已是喜悦万分,抱住那人轻声叫了一声:“舅舅。”

那人神色微恸,怀中的孩子眉眼像极了思灵,昔**一别数十年,对陆家的亏欠、对思灵的亏欠,不止何时才能还上,想到这里,又是一声长叹。

杜衡寻到一个亲人,心中有几分安定,趴在他舅舅肩头看着四处风景,目之所及皆如同山水画一般,远山浓墨,湖面轻描,再看湖心处,那小岛愈发清楚起来,他好奇地问道:“舅舅,这是哪儿?”

“这是空桑幽谷,外人也叫这里天门宫,那座岛叫瑶华,我们便是要到那里去。”

“岛上有人吗?”

“空桑一脉大多在此,等下你就会看到了。”

“昨天晚上的另一个叔叔呢?”

“他叫陆离,稍早时候,先我们一步回岛上去了。”

“那舅舅你叫什么呢?我还没有听娘亲提起过你呢。”

“我以前叫杜若,现在叫思离。”

“舅舅,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这里不美吗?”

“这里简直像画一样,美的不像**的。”

“哦?那你着急回去做什么?莫非嫌弃舅舅长得不如你爹娘好看?”

“我答应过我娘,每月的廿二,要陪她去后山看崇明鸟飞回来的。”

小舟的速度并不慢,在两人闲聊之时,已然荡到湖心岛的船坞。杜衡跳到岸上,回首才发现乌篷船上刻着一束石兰花。思离将船随意泊好,携着杜衡的手走向瑶华深处。

瑶华岛无愧瑶华之名,一路走来但见少许亭台楼阁,皆倚地形而建,木掩石拦,花**作饰,藤木挂檐,又有轻灵曲调自朱红楼阁之间传出,其声犹如天籁,岛上的花也大多芬芳馨香,少有荆棘刺人,杜衡一路走来,见着什么花就仔细看,他舅舅就在一旁给他介绍,这是夕颜花、那是篱天剑、那束花开的正艳是荼蘼,这些都是书上不曾写到的。行到曲声渐远,又有蝉鸣,蛙鼓,风动,两人走的很慢。穿过又一片林子,俯身由一扇由榕树搭成的门中穿过,就看到了又一泊湖水。这湖**外面的要小得多,却胜在清冽,湖面隐然有寒气,与外边的缥缈意味不一。湖心处一座孤亭**立其间,其色如玉,十分精致。不过这亭子周边既无船只也无长廊亦或桥梁,要过去非得要不低的轻功造诣。

杜衡站在写有“灵衣阁”三字的木牌楼下,看着檐角的一只白鹭。

白鹭翘着脚,杜衡也翘着脚,思离此时也不着急进去亭中。他蹲在杜衡面前,指着那只白鹭对杜衡说:“衡儿,那只白鹭好看吗?”

杜衡点点头,思离又道:“那白鹭体态轻盈,能在江河湖泊之上遨游,你觉得它怎么样?”

杜衡想了想,歪着头看了思离一眼,翻个白眼回道:“好看。”

思离笑一笑,轻轻握住杜衡左手,纵身飞向湖心亭。

这亭子虽叫做灵衣,却也不是什么做衣服的店铺之类,且细细数来有九只檐角,颇为奇特。思离带着杜衡来到亭外,却没有进去亭子里的意思,却携着杜衡站立于水面上,镜湖无波,杜衡却感觉脚下如平地一般,轻轻踮了踮脚尖,一圈波纹四散,而思离面色依旧平和,只是杜衡能感觉到舅舅握住的那只手,手心隐隐发热,再细细感觉这股热力,竟一道沿着手心,经臂膀流入小腹,又转入足下,杜衡毕竟是武学世家,知道这是思离在以自身内力作引,鼓动他的经脉,只是内力修行虽不难,能如此巧用却是不多。杜衡好奇看了这个突然来的舅舅,对他的过往兴趣大增。

而思离却并未多与杜衡交谈,他淡淡地对着空无一人的亭子开口道:“兰芳楼修缮的不错。”

话音刚落,杜衡就听到一声大笑从四面八方传来,如鹤鸣九皋,正是昨晚那白衣男子。刹那间,平静水面,无风起浪,下一秒,一道飘逸身影自二人身后水下跃出,带起一道遮天的水幕,向着杜衡与思离二人扑来,杜衡诧异之际,思离却又开口道:“出尘剑也是把好剑。”

那道水幕旋即被一道劲力横空拂散,化作漫天的水珠,水珠折光,隐约有虹彩,那男子从珠帘之中凌空飞入灵衣阁,顺势倚在檐柱上,身上并无半缕湿痕。他依旧穿着一身白衣,却与昨**那件格式略有不同,也不穿鞋,光着一双脚,显得气度非凡。

亭子上的白鹭被先前的雨幕吓到,慌忙飞离,顺便还衔走了一只肥鱼。那男子冲杜衡挥挥手,似是问好,却并无让他们二人进到亭中的意思。杜衡此时空一只手,不能行礼,只好冲着那人说道:“谢陆先生昨夜赠衣之恩。”

那陆离摆摆手,笑道:“无妨,一件衣服而已,若是让你着了凉,只怕我这辈子也见不到出尘剑了。”随后他伸个懒腰,又打个哈欠,满脸不高兴的看着思离,用问责的口吻说道:“我刚梦到高飞给我带来昆山玉砌,正要喝呢!”

听起来这人像是在睡觉?

思离却毫不客气的说道:“你御气的本事还没好到那份上,老实交代,是不是又去湖底捡石头去了?”

陆离的表情马上从问责变成尴尬的笑容:“我这不是给你侄子准备点小礼物嘛。呐。”说罢,随手挥一挥衣袖,一道黑影从他袖间飞向杜衡。杜衡只觉一道劲气袭来,刚要下意识抬手接住,思离却将他一把拉至身后,左手揭下杜衡的斗笠,手腕一抖,将黑影纳入斗笠之中,手掌微张,掌心力道勃发,再看那黑影,原是一颗碧绿石子,婴儿握拳大小,思离将石子放入怀中,一边给杜衡戴斗笠,一边对他说:“这东西我先留着,寻个师傅雕好再给你,现在你应该谢过陆先生。”说罢,指了指亭子里的陆离。

杜衡于是又用单手行了一礼,陆离笑着说道:“杜家的家教什么时候这么古怪?你爹向来狷介狂放,**也不是什么安稳性子,怎么你一路到这里,**颍川的人都守规矩?”

杜衡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他抿了抿嘴,刚要开口,思离却先他开口道:“你要这孩子做什么,现在就说罢,他很久没吃饭了。”杜衡这才记起来自己已经半天没吃东西了,下意识摸了摸肚子,瘪的。

陆离仍然笑着,一只手抚了抚肚子,说道:“今天高冲做了鱼羹,算一算时间,现在去应该差不多赶得上。你先带这孩子去吃点东西,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说罢,深深看了杜衡一眼,杜衡觉得那双眼睛很好看,也带着一些很奇怪的意味,像是审视,又像是同情。

思离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拍了拍杜衡的斗笠,随后带他离开了此处。

陆离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抬头,环视一周,忽然神经质般的大笑起来,随即纵身一跃,离开了湖心。湖心重归于宁静,自九天望下,湖中岛,岛中湖,如碧玉相扣。

返回

上一页

点击功能呼出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九歌录 正序 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