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双月号十二月 1/8

英雄最后的家书

1926年,邱少云出生于重庆市铜梁县关溅乡玉屏村邱家沟一个贫苦农民家庭,父亲是一个不畏强暴的农民,1938年因反抗地主压迫而死,母亲也于次年去世,家中只剩下邱少云兄弟四人。老大邱东云早年过继给伯父,老三邱少全年在外乡给地主做长工,很少回家。邱少云与四弟邱少华相依为命,兄弟感情极深。

1953年初的一天,23岁的邱少华正在田里插秧。一个乡亲急火火地跑来:“你家邱少云牺牲在朝鲜了。”那一天是关溅乡的大集,邱少云和许多志愿军同乡的名字一起写在黑板上——抗美援朝战争中不定期公布的牺牲名单。不久之后,在铜梁县藕塘湾的一片空场上,隆重召开了邱少云追悼大会。邱少华这才知道,自己的二哥成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最著名的英雄之一。

据邱少华回忆,邱少云身高大概一米七,很壮实,四方脸,黑乎乎的脸庞,眼睛很大,相貌和他很像。由于家贫难得温饱,儿时的邱少华骨瘦如柴,大部分农活都落在了邱少云肩上,但邱少云从不喊苦喊累。“二哥对我很照顾,重活累活都是他做。他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多给我一些吃的。”邱少华说,“为了糊口,二哥干过很多活,泥瓦匠、木匠、餐馆跑堂……住的地方经常变换,我们兄弟东一个、西一个,没得法子。”

1948年6月,邱少云被国民党军抓了壮丁。当时,正值解放战争如火如荼。国民党政权大厦将倾,只能用抓壮丁的方法补充兵员,国民党政府强行要求“五丁抽二,三丁抽一”。没有人愿意给国民党军当炮灰,邱少云对征兵令置之不理,但是他没能躲开被抓壮丁的命运。一天夜里,5个国民党兵闯进家里,把邱少云捆绑起来带走了。

得知邱少云被国民党抓走后,邱少华慌了神。“有一天,他托人捎话回来说想吃一口家里的菜,我赶紧给他做了两个送过去,没想到,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一大群被抓的壮丁密密麻麻地挤在那里,邱少华好不容易才从中找到了邱少云,看着他吃完了带来的菜。那是邱少华最后一次见到他。邱少华记得,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后来为邱少云召开追悼大会的藕塘湾空场,也是兄弟二人当年分别的地方。

此后一年,国民党军兵败如山倒。到战争结束,新中国成立,邱少云一直音信全无,生死不明。邱少华挂念邱少云,却无从寻找一个国民党军壮丁的下落。1951年,家里忽然收到了邱少云的来信。信中说:“前些日子,我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明天就要到朝鲜去打美国佬了。”

这封信让家人第一次知道邱少云还活着,而且从一个被国民党军绑走的壮丁,变成了光荣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这时候抗美援朝战争已经进入第二年,举国动员,热情高涨。邱少云在信中说:“我在朝鲜多打美国佬,你们在家里要把分的地种好,多打些公粮,支援抗美援朝战争……我决心杀敌立功,戴着光荣花回来看你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信末署名“邱少云一九五一年三月十五日在河北内丘”。从这封信里,能够看到邱少云作为一名志愿军战士的朴素而真挚的情感。

这封信是邱少云一生中写过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家书,邱少华极为珍视,他把信珍藏了40多年,甚至不对外人提起。直到20世纪90年代,他才把这封信捐给了铜梁县邱少云烈士纪念馆。

从朱斌身上,邱少云切身感受到了人民军队的亲切温暖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对邱少云在国民党军队那16个月的经历一无所知。只有通过战友们留存下来的回忆资料,能看到一些零星的片段。

邱少云被抓壮丁后,编入国民党军第21军112师18团,先后干过马夫、伙夫。后来又被拉入川军。因为他曾在饭馆干过跑堂,到川军后,做的是伙夫。

邱少华记忆中的邱少云,平时说话不多,脾气倔。在战友们的回忆中,也能看到类似的描述:沉默寡言、执拗。这样的性格,在旧军队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川军不是国民党嫡系,长期自成体系,旧军队色彩浓重,军纪散漫,治军粗暴。一名叫李玉的解放军战士回忆:“邱少云被解放过来后,很少说话,后来呆惯了,也常告诉我些在川军的事。有次他把饭做糊了,被连长捆起来打了一顿,还罚站了一夜。”李玉记得,邱少云还曾说在川军中被连长用皮鞭抽打过多次,他对旧军队的官兵关系非常恐惧。

1949年,中国大地上沧桑巨变,红旗漫卷,新中国在10月1日宣告成立,大陆版图上,只有广东地区和西南地区仍在国民党手中。11月,人民解放军挥戈大西南,风卷残云。11月底,国民党政府经营了10余年的西南地区最大的工商业重镇——重庆宣告解放。解放西南只差最后一个大城市成都。指挥西南决战的刘伯承、邓小平向国民党军政人员发出“四项忠告”,敦促他们停止抵抗,弃暗投明。

这时的国民党政权其实已经分崩离析,在西南战场上,除了胡宗南、宋希濂这样的蒋介石嫡系“死忠”仍在抵抗,非嫡系的川军将领都开始寻找出路了。川军将领刘文辉、邓锡侯等在雅安发表起义通电,其下部属随之纷纷起义投诚。邱少云所在的18团在几个月前被调派到了成都前线的龙泉驿,一仗没打,整团投诚。在国民党军队中呆了16个月的邱少云,一枪未发。

解放军对待国民党起义部队的方式,在很多影视作品中都有展现:“愿意留下的,欢迎;愿意回家的,发放路费。”邱少云选择留下。档案记载,成都解放前夕,1949年12月7日,邱少云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第二野战军第10军29师87团9连1排3班战士。成都解放后,29师开往内江驻防,负责组建内江军分区和对旧政权的接管工作。邱少云和一批获得解放的战士,随军驻防资中县城,随即开始了3个月的政治学习和忆苦教育。

刚刚加入解放军时,邱少云身上还多少带着些川军的旧习气。有一次他违反纪律,私下去小饭馆喝酒,被当时的连长朱斌知道了。若是在过去,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但体罚在解放军中是绝对禁止的。朱斌对他的教育是严肃批评,让他在班务会上做检讨。

朱斌是邱少云加入解放军后的第一个连长,也是带他时间最长的连长。他把自己的毛巾拿给邱少云用,部队扫盲时,朱斌还把自己的钢笔送给邱少云。从朱斌身上,邱少云切身感受到了人民军队的亲切温暖。

同样是执拗、倔强的脾气,过去给邱少云招来欺侮,但在解放军部队中,却被视为一种潜质。相对于面团一样听话的软性子,连排干部们其实更喜欢这样有性格的士兵。倔强的性格激发出来,在战场上就是英勇不屈、奋勇杀敌。在部队训练中,排长、班长也常给邱少云开小灶,他进步很快。

1950年初,中国大陆除西藏外已全部解放。但是,国民党在四川的残余势力并不甘心失败,他们与土匪互相勾结,猖狂发动暴乱。在内江驻防的29师担负着剿匪任务。在一次剿匪战斗中,邱少云与9连战友化装成乡下农民,深入匪窟,活捉了内江的“反共救国军”匪首刘海东,胜利完成了剿匪任务。为此,9连被师部授予“剿匪先锋连”光荣称号,集体荣立大功一次。

15军的抗美援朝首战中,邱少云“缺席”了

1951年,29师调归15军入朝参战。1月下旬,部队到达河北内丘,邱少云所在的29师87团在距县城西南10余公里处驻扎,进行入朝作战准备。

一批军干校学员在这时下派连队,充实基层干部队伍。郭安民就是其中一员。他仍清楚记得,去报到的那天是邱少云作为同乡战友来接他。两人很快熟识起来,成了要好的朋友。

郭安民在连队里担任文化教员和宣传员,邱少云比他大两三岁,就管他叫“小教员”。晚上,全班睡一个大炕,邱少云在川军时得过水肿病,身体不大好,班长安排他睡炕头,他却无论如何也要把热炕头让给郭安民。

在内丘驻扎期间,部队有两大任务,一是抓军训,突击训练射击、刺杀、投弹、爆破和土工作业五大技术;二是抓文化,要求每个人每天学“一个班”(10个字),十天巩固“一个排”(30个字)。这个学文化的进度不能算快,但对很多大字不识的战士来说,难度也不算小。

郭安民回忆,邱少云的军训五大技术很好,就教自己这个“学生兵”军事本领,当然也要郭安民给他私下开小灶教文化。邱少云学习文化很刻苦,仅仅一个多月就能自己写决心书了。

3月初,部队即将入朝参战。出发前,组织上要求每人给家里写信。邱少云的那封家书是经郭安民修改后,由他本人抄写寄回家里的。信中有些语句,仍保留了邱少云习惯的说话方式,比如:“……到朝鲜后一定要拼命打仗,不怕死。为了让所有的受苦人都像我们家一样过上好日子,我死了又算个啥子嘛。”

1951年4月,15军抵达“三八线”附近,随即参加了以新入朝兵团为主的第五次战役。在15军的抗美援朝首战中,邱少云却“缺席”了。

他所在的87团在战役中的任务是强攻罗家山,部队在“三八线”上的涟川郡完成了集结,开始紧张的战前准备。一天晚上,连长朱斌为连队做完战前动员后,点出10名战士出列集合,其余人解散。邱少云就在这10个人之中。这时候单独点名,很可能是要组织突击队。被点出的10个人都心潮澎湃,跃跃欲试。然而,连长接下来交代给他们的任务却出乎意料:“你们暂时调离9连,到团集训队报到,一切行动听集训队安排。”

9连是团里安排的主攻,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调走,等于是被排除在主攻任务之外。这让求战心切的战士们很难接受。邱少云当时就向连长要求换人,一定要留在连队参加战斗。

集训队其实是一种用心良苦的安排。抗美援朝一年以来,志愿军已经与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打了4次大战役,战果辉煌的同时,代价也相当惨重。他们面对的是完全现代化武装、海陆空联合作战的强大敌人,战斗空前残酷。

中国人民志愿军虽然都是久经沙场的部队,但在朝鲜战场上,他们还是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应对新的敌人、新的武器、新的战法……第五次战役本就是以新参战兵团为主,战役开始又比较仓促,没有时间让大部队完全做好准备。组建集训队,就是要集中一批战斗骨干突击集训,解决一些急迫的战场难题,诸如爆破、排雷、破坏铁丝网等等。

在这之外,从临战连队抽调战斗骨干还有保存骨血的用意。一个连队打光了,这些战斗骨干还在,很快就能重组连队,再次投入战斗。光靠新兵重组的连队,短时间不可能恢复战斗力。连长朱斌只是稍稍解释了一下集训队的任务,就用一句“明天早晨就去报到!”下了命令。

几天之后,第五次战役打响。集训队在战时担负着为前线输送弹药、抢运伤员等任务。邱少云再次见到朱斌时,他已经牺牲于罗家山,成了一具冰冷的遗体。郭安民也在那次战斗中身负重伤,是邱少云把他背到战地医院抢救的。

在抗美援朝战史上,对第五次战役的评价是“总体上是次胜利,但收尾不理想”。“不理想”是因为可计算的志愿军人员损失略大于美军。战役结束后,仅15军就补充了新、老兵合计1.7万人。参战的11个军中,15军是少数几个战果大过损失的部队之一。

第五次战役后,朝鲜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邱少云在集训队突击培训了一个多月后,重新回到了9连。9连连长以下指战员损失过半,3班以邱少云为组长,建立了新的战斗小组,班里的老战友只剩李川虎等三四个人。

1952年4月,伤痕累累的15军休整9个月后,舔干身上的血痕,重上战场。这一次,他们的战场在五圣山,后来铭刻于历史的上甘岭,就是五圣山的前沿阵地。邱少云等来了他在朝鲜战场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战,也是付出生命的最后一战。

“谁英雄谁好汉战场上见”

在很多宣传资料里,邱少云被写成牺牲于上甘岭战役,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上甘岭战役于1952年10月14日打响,邱少云牺牲于此前两天。他的牺牲地距离上甘岭主峰大约3公里,是一处被标称391的小高地。上甘岭和391高地都属于15军驻守的五圣山。不同的是,当时上甘岭是志愿军阵地,而391高地在美军手中。

上甘岭战役发展成为一场数万人以命搏杀的血肉鏖战,其实超过了攻守双方的预料。当时的“联合国军”总司令克拉克评价:“这个开始为有限目标的攻击,发展成为一场残忍的挽救面子的恶性赌博。”

进攻方的“联合国军”地面部队指挥官范佛里特以为,以美军第7师和韩军第2师的两个营,5天时间就可以攻下上甘岭。而志愿军第15军军长秦基伟,则在战斗开始数天后仍不能确定敌人的主攻方向:“我总认为范佛里特还备有另一种不为人知的阴谋,即在上甘岭战斗登峰造极之时,他的一只眼睛盯着五圣山,另一只眼睛一定瞪得老大窥探西方山。”

391高地就在秦基伟一直放心不下的西方山方向上。这里有一条近乎大走廊的平康谷地,地势平缓,利于美军擅长的大规模机械化作战。平康谷地是第38军和15军防御阵线的接合部,志愿军两大王牌共同扼守这条谷地,足见其战略意义。391高地距平康20余公里,就在平康谷地的第15军阵地一侧。它孤立地突出在开阔地带,像一颗毒牙楔入第38军和第15军之间。

高地上盘踞着韩军的一个加强连,设有地堡和掩体90余处,山顶有两层核心地堡,结构坚固,射界开阔,并配有轻重机枪形成的交叉火力网。敌地堡群内设有指挥所,配有望远镜和指挥飞机飞行的航空布板,既可俯视志愿军纵深,又可威胁前方补给线,堪称志愿军的肘腋之患。

15军夺取391高地的作战行动,是志愿军在上甘岭战役之前进行的“全线战术反击作战”之一。1952年,朝鲜停战谈判已经开始,但战斗从未停止,双方一直在边打边谈。“联合国军”方面的进攻行动,也就是克拉克所说的“有限目标的攻击”。

对第15军来说,夺取391高地不但有战术上的意义,还是一场“荣誉之战”。据时任29师师长张显扬回忆,当时部队指战员中流传着一句话:“东方亮了,西方亮了,15军不能出洋相。”意即15军东西两侧的友邻部队都已经在“全线战术反击作战”中首战告捷,而15军暂时还没有取得战果。

391高地正在29师的阵地方向上。这是15军在“全线战术反击”中的首战,张显扬不敢丝毫懈怠,曾带着参谋人员亲抵最前沿,不用望远镜都能把391高地尽收眼底。但是看清391高地的真容,他还是要倒吸一口凉气——全线战术反击中最难啃的“硬骨头”,让29师碰上了。

敌人牢固的工事、易守难攻的高地地形等不利因素倒在其次,最让张显扬犯愁的是391高地前长达3公里的开阔地带。这里没有掩护,完全能被敌人的火力覆盖封锁。防守这样的开阔地,敌人甚至都不需要391高地上的工事。志愿军冲过这3公里开阔地的时间,足够工事内的敌人招来飞机轰炸或者炮火覆盖,在这样毫无掩体的空地上,那将是一场屠杀。

正是为了回避敌人的空中和炮火优势,志愿军在攻坚作战时,一般都是夜间行动,摸到敌人鼻子底下突然发起攻击。但是这样的战法进攻391高地并不完全适用。长达3公里的开阔地,即便是夜间经过也几乎要一路匍匐,隐蔽在杂草中才能不被发现。再加上攻坚战斗的时间,一个夜晚远远不够。

一个夜晚不够,那就两个。29师把进攻391高地的计划分成两步,第一天晚上,隐蔽接敌;第二天晚上发起进攻。这也就意味着,两个晚上之间,进攻部队要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潜伏整个白天。他们要把自己当成石头,当成土地……一动不能动。一旦暴露,就会招来灭顶之灾。

唯一有利于进攻的因素,是开阔地上杂草灌木丛生,一人来高的荒草中,几米外就看不到人影,趴在里面静止不动,轻易不会被敌人发现。

29师把进攻391高地的任务下达给了87团,87团把主攻的第一梯队交给了9连。邱少云是9连的战斗骨干,本来当仁不让的突击队员,却两次差点错过了这次战斗。

郭安民回忆,邱少云是连里安排的爆破组尖兵。在模拟进攻391高地的演练中,一向技术突出的他忽然动作走形,拖泥带水,很多战术不能顺利完成。在战场上,这不但会给自己招致危险,很可能还要影响整个作战。9连新任连长程子英恼了,要把邱少云撤出作战名单。

邱少云当时没说啥。第二天连里的卫生员告诉程子英,邱少云的腿上长了一个小孩拳头大的脓包,一碰就疼,所以在演练时影响了动作。卫生员知道他的病情,只是那个脓包还没“长熟”,暂时不好处理。演练当天晚上,邱少云就找到他,无论如何要把脓包处理掉。这时候剜下脓包,要连皮带肉好大一块,鲜血淋漓。邱少云一声没吭。

连队干部知情后深受感动,当时下派9连的87团政工干事张剑平找邱少云谈心,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解释。邱少云说:“说那些大话干什么,谁英雄谁好汉战场上见。”

邱少云回到了作战名单中,但是临战之前细化任务,他发现自己并不在执行潜伏任务的第一梯队。邱少云找连长要求参加潜伏,连长告诉他,考虑到潜伏任务的危险性太大,团里决定只让党、团员参加。非党、团员做后备队。

党、团员冲锋在前,向来是部队的传统,而且名单是团里决定的,非党、团员的邱少云没法再向连长要求什么。他服从命令,但思想上并不接受,这个少言寡语的战士居然哭了鼻子。那天,张显扬正好到9连来检查战备,还没到连部,先看到蹲在角落里抹眼泪的邱少云。大战在即,自己的士兵居然流眼泪。张显扬一下子火了,凶了一句:“站起来!哪个连的?”邱少云答9连的。张显扬的火气更大了,“9连这么个大功连,怎么有你这个软蛋?”

“邱少云很倔呀,他说,谁是软蛋?我是伤心。连里不让我参加潜伏,他们不把我当个兵看。”张显扬回忆说。原来是因为求战心切而哭,张显扬当即对这个兵刮目相看。气可鼓不可泄,张显扬带着邱少云到了9连连部,特批他参加潜伏。

受这次潜伏名单的触动,邱少云在战前向党组织提交了入党申请书。这份申请书也是郭安民帮助修改的,他记得里面有一句:“亲爱的党支部,请考验我吧,如果我在这次战斗中牺牲了,希望党追认我是一名共产党员。”

两只插进泥土的手

1952年10月11日,夜色降临时,进攻391高地的任务开始了。87团挑选出的500多名指战员,于当晚7时抵达前线阵地,完成了所有的伪装准备。随后部队分散开来,按照设定好的攻击梯队,逐次潜入开阔地的荒草灌木,隐蔽行踪,毫无声息地接近391高地。

凌晨零时许,各部到达了预定位置,随即开始了十几个小时漫长的隐蔽潜伏。夜色如墨,万籁俱寂。391高地上的敌人会时不时打出一发照明弹,把夜空骤然点亮,却根本照不出草丛里的志愿军。天然的隐蔽物和自制的简陋伪装合为一体。他们像等待时机的猎豹一样,耐心、沉静地盯着猎物,一动不动。

500多名指战员散布在数平方公里的开阔地上,极为分散,实际上却是精心布置的队形。9连是主攻连,埋伏在最接近391高地的山脚处。1排是9连尖刀排,3班是尖刀排的尖刀班,最前面的刀尖是邱少云任组长的第一爆破组。

邱少云带着一把大铁剪和自己的武器,处在整个进攻阵型的最前端,距离敌人阵地前沿不足60米。他所在的区域是一小片洼地,前面是一个小土包,侧后有条小水沟,是距敌最近的一处天然隐蔽所。同组的李川虎、柯大才、李元兴分别埋伏在他的左、右、后位置,相距数米。

按照战斗计划,总攻将在12日傍晚5时30分开始,炮兵先集中火力进行半小时破坏性轰击。炮火延伸后,邱少云要首先剪开敌人阵地前沿的铁丝网,形成单人通道,由身后的爆破手冲上去炸毁敌人的碉堡,为部队冲击扫除障碍。

直到12日上午10时,整个潜伏计划都极为顺利。突然,两个敌人走出工事,向着山脚走来。如果他们一直走下去,很可能会蹚入潜伏的志愿军之中,让整个潜伏计划功亏一篑。

志愿军炮兵部队的炮口早就瞄准着敌人的阵地,防备情况突变,随时给潜伏部队提供火力掩护。这两个意外出现的敌人,并不值得火炮齐射。后方观察所的指挥员下令用一门火炮对付他们。炮兵打出了神准的一炮,炮弹在那两个敌人旁爆炸。一个当即死亡,另一个连滚带爬跑回了工事。

类似的冷枪冷炮,是双方都经常采用的作战方式,不会让敌人警觉大规模进攻的到来。不过,他们还是对这发炮弹作出了反应,对着阵地前沿打出了一排烟雾弹,可能还夹杂着一些燃烧弹,其中一部分弹药点燃了邱少云的伪装草。从亲历者描述的情景来看,敌人打出的应该不是现代军事定义的燃烧弹。军用燃烧弹的覆盖范围和燃烧猛烈程度,不会只烧到邱少云一个人。空投燃烧弹的威力更大,可能性也就更小。

二战以后,军用烟雾弹的主要原料是白磷,而白磷最初的军事用途其实是燃烧弹。即便是用作烟雾弹,燃烧缓慢的白磷依然非常可怕。如果沾到人体皮肤,它会像附骨之疽一样持续氧化燃烧,直至烧穿肌体。邱少云的身体,很像是被白磷引燃的。

几位战友就在附近,亲眼目睹了邱少云牺牲的全过程。

邱少云所在3班班长锁德成回忆:“一颗燃烧弹在我面前炸开了,刺眼的火舌向两边飞去……邱少云身上全溅满了,盖在身上的茅草扑啦啦烧了起来……”

与邱少云同在一个爆破组的李元兴,是《我的战友邱少云》一文的作者,文中记述他亲眼见到的情景:“忽然,一阵浓烈的棉布焦臭味钻进我的鼻子,我扭头一看,啊呀!一片烈火烧到了邱少云身边,他的棉衣已经烧着了,浑身上下冒着火苗。看样子是溅上了燃烧弹的油液,火苗趁着风势,很快就结成一团烈火,整个儿把他包围了。”

当时趴在邱少云身后左侧数米处的李川虎记得:“燃烧弹的油液特别臭,一炸开就四处飞溅。当时燃烧弹炸开后,立刻溅到了邱少云的腿上和身上。那火太大了,我看到邱少云的全身抽动了一下。”

火舌在蔓延,衣服烧着了,毛发烧着了,身体烧着了……邱少云没有动,没有进行任何的滚翻、扑打的自救动作。他就一直趴在那里,让火烧遍全身。火焰在邱少云的躯体上跳跃着、吞噬着他。从始至终,他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呻吟。

有人说,在身体被烧着之前,邱少云就已经死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什么能在被火焚烧时一动不动。其实邱少云并不是真的一动不动,他动的是不会被人察觉到的双手。那双手深深插到了身侧的泥土中。他活着,忍受着烈火焚身的痛苦,直至牺牲。

火足足烧了30多分钟。邱少云没有动,旁边的战友也没有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被活活烧死,对他们同样是种煎熬。但是,不能伸手相救。他们和邱少云一样,清醒地忍受着痛苦,也清醒地知道,任何一个救火的动作,都会暴露整个潜伏部队。

火终于渐渐熄灭。潜伏地看上去依然宁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纪律高于生命”的口号成为一个时代的强音

当天傍晚,总攻开始,潜伏了一天一夜的战士们一跃而起,摧枯拉朽般冲向391高地,很快全歼守敌。

战斗结束,志愿军对391高地却是攻而不守。为避免天亮以后“联合国军”动用飞机大炮报复,部队在当晚就撤离了391高地。而邱少云的遗体没有来得及运回,还以牺牲时的状态留在了那里。

87团团部在当天就了解到邱少云在391高地潜伏作战中壮烈牺牲,马上责成团侦察参谋梁嵩山,一定要把邱少云的遗体找回来。

391高地在战斗第二天被敌人后援部队重新占领。梁嵩山只能带着两个侦察兵,像潜伏作战时一样,趁着夜色摸到391高地山脚下。连续找了三个晚上,直到17日凌晨,他们终于在一片烧光的坡地上找到了邱少云的遗体。梁嵩山回忆:“我看到邱少云烧焦的遗体蜷缩着,身上的军衣及胶鞋全都烧光了,我们心情十分沉痛,就用帆布雨衣将邱少云的遗体包裹起来赶紧运回团部。”

这时候,上甘岭战役进入白热化,87团未经休整就投入上甘岭战役,391高地之战来不及总结,邱少云的遗体也和战斗中牺牲的其他烈士一起,在团救护所附近就地安葬。

1953年2月,部队将邱少云的遗骨从平康运回祖国,安葬于沈阳市北郊“抗美援朝烈士陵园”。

上甘岭战役历时43天,终以“联合国军”的失败而告终,中国人民志愿军打出了国威军威。上甘岭战役也成为抗美援朝战争中最著名的战役,那两座小山头,成了中国军人的精神坐标。

血战上甘岭的15军进入休整后,才有条件对此前的391高地之战进行总结。邱少云和许多参与潜伏作战的战士一样,在87团的总结中被报了三等功。

9连指导员王世明在391高地之战后被评为29师模范指导员,他在自己的汇报材料中,写了大量邱少云的事迹。29师组织科的领导看到后十分激动:“这样的英雄怎么才三等功?应该报特等功!”15军政治部随后整理材料,把为邱少云申报特等功的报告提交志愿军司令部。

该不该给邱少云特等功,在志愿军司令部里还有过小小的争论。在战场上,邱少云是个特殊的英雄。他牺牲得壮烈,但是没有发射一枪一弹,没有消灭一个敌人,没有炸毁一座碉堡,有人认为授予三等功就可以。志愿军司令部最终决定授予邱少云特等功,同时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理由是“邱少云同志严守纪律,为了整体胜利而自我牺牲”。

1953年5月18日《人民日报》发表新闻名篇《伟大的战士邱少云》,邱少云的英雄事迹传遍全国,“纪律高于生命”的口号成为一个时代的强音。

这篇文章的作者叫郑大藩,是当时15军《战场报》的战地记者。邱少云牺牲几天后,他听87团团长孟宪民说起邱少云的事迹,第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人怎么能在烈火焚烧中忍住一声不吭直至死亡呢?孟宪民看到郑大藩的反应很生气,说自己能“拿脑袋担保”。郑大藩还是不信:“有目击者吗?”

目击者当然有。孟宪民把郑大藩带到9连,让他自己去问。李元兴、李川虎……几个亲眼看到邱少云牺牲的战友,情绪激动地给他讲述了当时的情景。

郑大藩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又提了一个问题:“他是在着火前已经死亡,还是一点点烧死的?”同样的问题,现在也常被拿来质疑邱少云事迹的真实性,有些人宁愿相信前一种可能,郑大藩得到的确切答案是后一种。

李元兴看到邱少云身上着火时,他把手抠进泥土里;冒死找回邱少云遗体的梁嵩山说,邱少云全身唯一没被烧焦的就是插进泥土里的那双手;李川虎说,邱少云牺牲前,曾扭过头看了他一眼……郑大藩终于相信了,更被深深地震撼了,于是写出了《伟大的战士邱少云》。

邱少云就是这样一位用强大的意志力战胜了生物本能的伟大战士,一位英雄!

(参考资料:《烈火永生——邱少云壮烈牺牲的前前后后》《北京日报》2015年12月15日;作者:董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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