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单月号十一月 1/8

大明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平,南京作为留都,保留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以及都察院、翰林院等京师机构。翰林院有位名叫卞德民的侍读,官居正六品,因受方孝孺案文字狱的牵连,被贬为应天府江宁县知县。

卞德民的外貌有点儿不随人意,高高的身躯,精瘦的脸庞上是一双肿而泛红的金鱼眼。不知是长年伏案编纂文章养成的习惯,还是出自娘胎就这样,他总爱微弓着背,眯着水泡眼静思,让人看不清他是睁着眼睛还是在打瞌睡。昏昏黑黑睡中天,无暑无寒也没年。

卞德民身为文职官员,改任地方官,要为百姓谋福祉,实为拉马上磨,赶驴耕田。然文官有文的办法,来江宁之后,他就地聘请了一位师爷佐官以治。

师爷名叫裘成,与卞德民的长相恰恰相反,矮矮的个头,硕壮的身体,黝黑的脸上还长了半圈络腮胡,毫无师爷之貌,看上去倒像个粗犷的屠夫。然而他辅佐办案,送往迎来,上报拟稿,下发文告,手到擒来,对当地风土人情也是了如指掌。他天生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闲不住的嘴巴。

卞德民上任的第一天就连闹了两个笑话。

其一,他觉得惊堂木很有意思,小巧玲珑,一寸余长,半寸见方,十个面,二十条边线,夹在三指之间,拍下去声响清脆,于是他拍个不停,不仅将堂下跪着的人惊吓得一身冷汗,也将持杖的差人们唬得面面相觑。

其二,立于他身后的师爷裘成总觉得老爷在打瞌睡,便不断地提醒他:“老爷,县衙公堂!”“老爷,审案呢!”“老爷,别昏睡!”直至卞德民忍无可忍,转过头大声叫嚷:“老爷我眼睛瞪着呢,信不过?扒开眼睑瞧瞧!”

大堂上一阵哄笑,从此卞德民便落了个“昏官”之名。

这日刚过晌午,卞德民正在翻阅陈案卷宗,裘成在旁指点讲解。这时,衙门外鼓声大作,大堂上一阵吆喝,两名衙役将击鼓人带上堂来。

“堂下跪着何人呀?”卞德民拍了一下惊堂木,看着卷宗,随口问道。

“我叫魏宝才,有天大的冤屈,请青天大老爷作主。”击鼓之人叩首伏地,瘦小的身躯瑟瑟缩缩。

“状告何人?”

“状告家父。”

“大胆刁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生我育我,哪有亲子告父的,实为不孝!”卞德民怒眉倒竖,他此生最痛恨的就是不孝之子,他的母亲就是被他不孝的胞兄气得七窍喷血而亡的。

卞德民二拍惊堂木,这一下比第一下重了许多,签筒中的令签摇晃起来。他大声呵斥道:“来呀,先伺候二十大板!”

裘成赶忙轻声提示道:“老爷,使不得,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

“堂下跪着的是个顽童。再说您还未问个中缘由,岂有行刑之理?”

卞德民抬眼望去,堂下跪着的果真是个少年,他眉目清秀,稚气未脱,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

“罢了,本官体谅你年幼无知,起身说话,如说得在理,可免受皮肉之苦。”卞德民自圆其说。

魏宝才听得伺候二十大板,张口结舌,惊慌失措,小屁股扭动了几下,向右一歪,瘫坐在地。他哆哆嗦嗦,双手支撑着地,站了几次才勉强起身,尚未开口,泪水先流,说道:“家父丢失了一幅画,疑我所盗,便仗棍追打,若不是我逃得快,小命怕是难保。我虽年幼,却明事理,岂会做那偷盗苟且之事!青天大老爷,我冤啊,堪比窦娥……”

他话未说完,竟哇哇大哭不已。

细看魏宝才,嫩白的左腮上有三道长短不一、凸起的红指痕,右腿微屈,身体倾向一侧,刚才难以起身,并非全是害怕,而是有伤在腿上。当父亲的将孩子打成这样,这会是丢失了一幅何等金贵的画呀!

卞德民想是这样想,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令尊何以视你为盗画之人?”

“家父在我床下搜出两锭纹银。”

“纹银有何出处?”

“说不得的。”

“哦——”

孩童之言,直率坦真,不像撒谎。此案直线一条,属于家事,民不告则官不究,只要将孩童的父亲传来便知分晓。

“令尊何姓何名,家住何方?”

大堂两侧的衙役暗暗窃笑,裘成提醒道:“老爷,姓魏,姓魏。”

“老爷我姓卞。”卞德民转过脸正色道,“魏宝才抬起头来,回答本官。”

“家父魏玉卿,家住魏家村,出县衙东行,不出半个时辰便到。”魏宝才答道。

“纵屈枉直之过,养不教,父之过。两过必居其一。来人啦——”卞德民扫了一圈,看见了立于众衙役身后的张捕头,遂改口,“不用来啦,张捕头,劳你辛苦,传唤魏玉卿。”

江宁县衙有两个捕头,一个姓张,一个姓陆。张捕头四十有余,从持杖衙役做起,升职捕房,在县衙公差八年,江宁哪乡哪镇有多少条路口,哪家富得流油,哪个村穷得滴尿,他都了如指掌。陆捕头二十刚出头,外乡人,论资历他是做不得捕头的,但前任知县是他大舅,知县之令无人敢违。前任知县贪赃枉法,革职查办以后,众人避嫌,都对陆捕头敬而远之。陆捕头独来独往,也落得清闲。

“使不得,使不得。”裘成连忙阻拦。

“怎的又使不得?难道魏玉卿也是顽童不成?”

“非也。”裘成附在卞德民耳边一番轻声诉说。

原来,魏玉卿之父乃当朝高官,居二品,告老还乡后,在魏家村大兴土木,翻造宅第,又购置良田千亩,成了应天府第一大户。魏玉卿之父驾鹤西去后,魏玉卿继承衣钵,不同的是,他乐善好施,深得一方爱戴。皇上朱棣灭建文帝登基,修建北平皇宫,他一下捐了黄金百两,朱棣赠其一匾,题字为“上善若水”。如此背景,岂能凭小屁孩一两句诳语,传唤上堂?

“退堂。”卞德民三拍惊堂木。

这就退堂啦?众衙役瞠目结舌。

卞德民站起身,双手反背,优哉游哉地向后堂走去,裘成想阻挡已经来不及了。

 

卞德民退堂自有退堂的道理,既然孩童的诉状不可完全采信,被告又不可随意传唤,那唯一的办法就是登门造访。

说话之间,县衙的大轿已经到了魏家村。

卞德民拨开轿帘,让魏宝才先行下轿。既然是拜访,除了轿夫,只有师爷裘成跟班。

眼前果然是一大宅,坐北朝南,在魏家村低矮的村屋之中,独显鹤立鸡群。高耸的青砖小瓦院墙,朱漆大门,门前三层青石台阶,一道宽大厚实的青石门槛,一对雕花石鼓分立于左右两侧,门左侧的青墙中镶嵌着四只青石拴马栓。

大门敞开着,一道白色照壁挡住了视线。守门的家丁瞅见下轿的是知县大老爷,飞也似的报信去了。

卞德民刚走了几步,尚未跨上台阶,魏玉卿便抢先迎了出来。魏宝才见了父亲,像是老鼠见了猫,一个劲地往卞德民身后躲。

“县太爷大驾光临,未曾远迎,失礼失礼。”魏玉卿拱手作揖道。

“哪里哪里,魏员外乃陪都名士,早该上门讨教。迟也迟也。”卞德民作揖回敬。

“县太爷请。”

“魏员外请。”

主客穿过天井,来到二进客厅。客厅正中果然悬挂着金字大匾“上善若水”,四个大字笔锋苍劲有力,如行云流水,卞德民一眼认出,四字确实出自当今皇上朱棣的亲笔。

再细看魏玉卿,六旬有余,手持檀木拐杖,身穿绣金长褂,头戴黑色丝帽,体态臃肿,尤其隆起的肚皮将长褂顶成半圆。其脸庞倒是黑里透红,慈眉善目,春色满园。

宾主重新叙礼,入座上茶。

魏玉卿看见儿子,早已明白了三分,却故意装聋作哑地问道:“县太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知有何指教?”

卞德民似乎没有听清魏玉卿说什么,反问道:“敢问魏员外膝下有几子?”

“承蒙大人关爱,老朽有四女一子。”魏玉卿作答后,不紧不慢地又问了一遍,“不知何事惊动了知县老爷的大驾?”

“四个母鹤抬一个把子,魏员外老来得子,好福气,好福气。”卞德民摇头摆脑地笑着,竖起拇指,一个劲地称好。

“老爷,魏员外问话呢。”裘成提示。

“不急不急,魏员外乃应天府名绅,首登府上,先拉家常,再论公事不迟,此乃人之常情。说到哪里了?看,断了线不是?不叙也罢。”

卞德民拉过身后的魏宝才,推至客厅中央,一抹笑脸,一板一眼地说道:“说公事,确有公事一桩。顽童之语,不可作真,也不可作假,特来贵府求实。贵公子击鼓……”

“老爷的意思是,贵公子受了点儿冤屈,负气来到县衙,现已思想明白,回来给员外赔个不是,又担心员外责难,这不是那不是,老爷就陪着来了。”裘成抢过话解释道。

“谁说这是我的意思?贵公子击鼓鸣冤,叫屈大堂之上,本官不得不依案查办,还得请魏员外说个子丑寅卯,本官有个交代。”

裘成暗叹一气,真个不知人情世故的昏官,给个台阶不下,非闹得人家父子为仇,鸡犬不宁。

果然,魏玉卿大怒,一边骂着“这个畜生,我让你击鼓,我让你申冤”,一边举起拐杖,劈头盖脸打了过去。魏宝才拖着受伤的右腿,一瘸一拐,没命地逃避。

卞德民也不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一老一少在客厅里追逐,倒是裘成呼前唤后,分隔在俩人中间。

魏玉卿跑累了,喘着粗气,一屁股坐下,嘴中不住地叨念:“教子无方,见笑了,见笑了。”

随后,魏玉卿静下心来,说出一段缘由:

魏玉卿除了放田收租之外,还兼做字画买卖。家中藏有诸多名人雅士的字画,从六朝三杰,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到明代“吴门四家”的书画之作,均有收藏。书画买卖不像放田收租赚的是蝇头小利,有时一笔买卖,动辄入囊成百上千,这便渐渐成了他的主业。

前日,有一东瀛客商点名要看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

吴道子生于唐代,号称书画界的开山祖师,一杆画笔甚是了得,所画之物,栩栩如生,被后人尊称为画圣。相传,吴道子画驴于僧房,人若黄昏之时经过,常闻驴踏藉破迸之声。吴道子画龙,每逢落雨,画面鳞甲飞动,云雾升腾,煞有仙境之感。

然而,吴道子喜爱在墙壁上作画,宣纸之作少而又少,弥足珍贵。其中《送子天王图》(又名《释迦降生图》)最为著名。此图分为三段,第一段描绘王者天神及围绕左右的文臣、武将、仙女;第二段一个踞坐石上的四臂披发尊神居中,两侧是手捧瓶炉法器的天女;第三段为印度净饭王的儿子释迦牟尼降生。此图意象繁富,想象奇特,令人神驰目眩。

这神作流落民间,东瀛商人不知用何种方法,竟追根溯源,查找到魏玉卿的藏屋。

“天不知地知,人不知我知,《送子天王图》确实花落老朽藏屋。”魏玉卿露出得意之色,“那东瀛商人不知是何方神圣,如何打听得到,且扔下一大包定银给我。”

“一大包定银?东瀛商人孤身而来,如何带得?”卞德民眯起眼,颇为好奇地问。

“装入蓝色食袋,系上袋口,路人以为装着食物干粮。防贼之心不可无,小心为好。”

“说得极是。《送子天王图》乃天价之宝,据我所知,宫中曾多次寻访,均不得其踪。”卞德民不由得跟着喜形于色。

“那是那是。”

“可愿让本官一睹为快?”

魏玉卿沉下脸来,接着说下去:

那日,东瀛商人打开《送子天王图》长卷,握着一枚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了两个时辰,抬起头来,说:“赝品,宋人摹本而已。”

魏玉卿淡然一笑,心想,此图我已收藏多年,何尝不知是宋人摹本?《送子天王图》的真迹从未有人见过,早就烟消云散,眼前之物虽是摹本,世上也仅此一幅,极为珍贵。

“就物而沽,价适而成。”魏玉卿对东瀛商人说。

东瀛商人伸出了五个指头。

魏玉卿摇了摇头。

东瀛商人展开另一只手。

魏玉卿还是摇头。

东瀛商人沉思了片刻,将两只手同时翻转了一百八十度。魏玉卿想了想,伸出了五只手指,见东瀛商人不应,遂扳弯了大拇指。东瀛商人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意思是多一文也不会给了。

这一阵哑语,只有他俩知道数字后面的位数。

“老实说,东瀛商人所出之价是我所见的最高报价。不怕诸位见笑,生意场就是这样,你争我夺,谁沉稳到终,谁就多一分收获。当时,我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盅,拨去浮叶,象征性地嘬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盅,合上盖,示意送客。”魏玉卿继续对卞德民等人说道。

“后来又如何?”

“东瀛商人走了几步,依依不舍地返回身来,说:‘凭心而论,奇货难求,价码过高。我擅自作主,依了你那个数,少不得挨主家责骂,待我回去问过主家,再定夺不迟。’原来,这人并不是真正的买主,而是一个中国通的行家买办。真正的买主来头大着呢!”

“接下来呢?”卞德民迷惘地望着魏玉卿,似乎被这个生意场上的故事打动,便打破砂锅问到底。

“谁知我送客回来,《送子天王图》竟不翼而飞。”魏玉卿痛心疾首道。

“可惜可叹,本官真的无福目睹真容了!”卞德民长叹短哀了一阵,眯起眼睛,似乎沉浸在《送子天王图》的构想之中,不再言语。

哪有如此查案,犹如走亲访友,闲聊家常!裘成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话道:“老爷所言,其意指没能目睹当日之状况,不知魏员外将画放在何处?”

“就放在画室的画案上。”

“有何人去过?”

“画室也是藏宝之室,只有家眷进出自由,家丁家佣不得许可,断然不敢擅自入内。”

“那日,家眷何人去过?”

“只有这不肖之子和他三姐在画室内嬉戏打闹过。”

“为何单单怀疑小儿魏宝才?”

“老朽家教甚严,平日里极少给孩子们碎银零花,我从小儿床下搜出大银两锭,每锭三两,问其来路,他却闭口不言。以前家里也曾有画遗失,不过不是名画佳作,作罢未究,现在看来,必是小儿何月何日盗画贱卖所得。有其一便有其二,你说说看,不是他又会是谁?”

裘成还想问什么,卞德民一摆官袖,转过脸来斥责道:“自古道,民不报,官不究。皇上不急公公急,你咸吃萝卜淡操心,实为哪般?”

魏玉卿怔了一下,听出弦外之音,忙不迭地说:“原本因家贼所为,张扬出去,会令家誉扫地。”

“魏员外不必认真,本官嘴不上锁,随意说说而已。”

“报!老朽报官,价值连城理所当然报官!还恳请县太爷明察秋毫,查个水落石出。若不是小儿所为,也好还他个清白。”

“承蒙信赖,本官这就问了。”

卞德民说罢,真的问询起来,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尽问些柴米油盐、看家护院的家庭琐事,几乎没有一件与盗案相关。

魏玉卿原本对县太爷突然造访心有芥蒂,谨慎以答,再则县太爷慢言慢语,似笑非笑,亦真亦假,不觉被问得心里发毛。他打断话头,说道:“天色已晚,老朽备薄酒一杯,不如边饮边谈。”

裘成明白,这是下逐客令呢!他怕老爷随口应诺,抢先答道:“多谢魏员外,老爷公务缠身,今日多有不便。”

卞德民这次没有怼他,起身告辞,一只脚迈出魏府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说道:“贵公子右腿伤势不轻,一拐一瘸甚是可怜,要不跟我回衙,让医官医治医治?”

魏玉卿一时语塞,同意吧,担心小儿幼嫩,信口开河,胡言乱语;不同意吧,又怕县太爷起疑。

魏宝才倒是乖巧,大约是被那一顿打吓破了胆,不等父亲点头,就连滚带爬地顾自钻进了轿里。

裘成噘起嘴,不再言语,暗下骂道:昏官,昏官,昏到了极致,县衙哪有什么医官?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阎罗吃小鬼,靠着茅厕,蛆虫嗑嘴。看来跟着这昏官,只能蛆虫嗑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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