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单月号九月 1/8

刘小北长嘘了一口气,竖起大拇指道:“彩霞了不起!只是苦了刘四宝——那可真是个活宝!也不晓得他后头是如何交代的。”

园园说:“他又不是什么好人,你替他操的哪门子心?彩霞姐有句话说得对,男人就没一个好鸟!”她说了这话觉得失了口,回头冲刘小北笑了笑,连忙又补了一句,“姓刘的男人就没一个好鸟!对了,你是做什么的?姓什么啊?”

刘小北不知该怎样答她的话了,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给她。她接过去一看,念道:“武汉‘搞得定’账务清理跨国总公司市场调查部经理,刘小北……啊,你姓刘!”

园园瞄着他,想笑,又抿嘴儿去忍,却终于忍不住,嘴里的气一点点地挤出来,扑哧扑哧地响。刘小北无奈地说:“照你们姐妹俩的说法,若是刘德华遇着你们大概也死定了——你想笑就笑吧!”

园园喷出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园园极认真地把名片收了起来,然后极认真地说:“谢谢你!”

刘小北笑道:“谢我什么?”

园园说:“到这里来玩的男人,别说名片了,就连名字也是轻易不肯说的,便是说了,多半也是假的。所以我要谢谢你。”

这个不难理解。刘小北笑道:“我倒忘了这一茬。要不你还我算了,免得我睡不着觉。”

园园笑道:“我才不还呢!往后没饭吃了就找到你单位去,看你怕不怕!”

他们一起大笑了一回,刘小北感叹道:“你跟彩霞总算是逃出来了!但是你怎么做了这个……”

园园叹道:“也是我们命不好……”

 

汽车沿着山路飞驰,姐妹俩都喜极而泣,依偎在一起,暗暗地压着嗓子,若是旁边没有别人,她俩早就像疯子一样又哭又笑、又蹦又跳了。

行出近一个小时,车突然停了。原来这段盘山公路路况较为险要,一辆带尾巴的大货车翻在了路中间,路本来就不宽,这一下拦了个严严实实。那卖票的去前边人堆子里看了看,回来冲大家说:“真他娘的晦气,大伙儿都下来歇歇脚吧,他们叫吊车去了,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这里也没有第二条路走,满车的人只得一边骂娘一边等,姐妹俩刚刚放下的心却又提了起来。如此又等了二十来分钟,前边仍是不见动静。

这时天还没黑,姐妹俩站在路沿上,心里不落底,紧紧盯着来路看,竟看见三辆摩托车顺着弯道爬了上来,看那模样正是刘三才他们!

园园骇得心胆俱裂,失声叫道:“彩霞姐!”

彩霞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说:“别慌别慌!看着近,等他们转过来,还隔着几里地呢!”她回头一看,前边的路仍是堵着,旁边有一爿山坡子,下去有个三四十米,坡度也不算太陡,就说,“园园,别惊动旁人,我们顺着坡子慢慢溜下去。”

她们怕别人看见留下线索,又向回跑出一点儿,这才沿着山坡滑了下去。到了下边是好大一块平平的山盆底子,格着一块块的水田,足有一里来宽,看不到一间屋子。园园正要撒腿跑,被彩霞一把抓住,道:“他们在上面,这地儿没遮拦,我们这一跑出去,他们在上边一眼就看得着!”园园一惊,回过神来。彩霞见旁边堆着一大堆野蒿子,拉着园园就钻了进去。

她们也不敢出来,上面的情况全然不知。天色暗了,下起雨来,雨水透进来浸在身上,冷得人直哆嗦。园园说:“他们应该走了吧?”彩霞说:“一缸水都喝了,不差这最后一口,再等等吧。”

天色更暗了,两人冻得浑身乌青,这才颤着身子爬了出来,向上一看,那巴士早没了踪影。雨渐渐大了,寒风像刀子刮过面颊,整个世界灰茫茫一片。彩霞下腹疼痛难忍,缓缓滑倒在地。

“彩霞姐!”园园忙脱下外套,披在彩霞头上,哭道,“彩霞姐,你怎么了?”

彩霞咬紧了牙,扶着园园站了起来,说:“好妹妹,我们得走起来,不走动就完了!”她们依稀记得北边远处有一片林子,想林子后头可能会有人家,姐妹俩一脚高一脚低的,费了好大劲,摔成了两个泥人,这才蹚了过去。彩霞的身子抖得厉害,脚下越来越软,堪堪到了林子边,就摔倒在地。

园园哭道:“彩霞姐,你怎么了?”彩霞的头发被冷雨粘在了一起,一条条地搭在脸上,把那张脸衬得像一张白纸。一阵惊雷闪过,园园依稀看见彩霞的下身已经出了红!

彩霞说:“不要哭,扶我起来……”

园园仍是哭道:“彩霞姐,我来背你!”她背起彩霞,一步步向林子里头走,怕摔了彩霞,她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这林子里黑黑的,地上的泥太滑,园园摔了一跤,起身就认不出东南西北。她摸索着找到彩霞,心里急作一团麻,“彩霞姐,我不记得方向了!怎么办啊!”

彩霞说:“摸脚印!鞋头宽,鞋跟窄,鞋头指向哪边我们就向哪边走。”

园园趴在地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几个鞋印,认准了方向,背起彩霞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子逐渐稀了,前边终于看见了一束亮光!园园仔细一看,不错,是灯光!那是灯光啊!这风、这雨、这黑夜,这天、这地、这大山,已然混沌成一个谜一般的困局,在这浑浑噩噩的天地间,这束灯光就像一个奇迹的存在,点燃了在黑暗中即将陨落的希冀。

园园大声地叫着:“彩霞姐,你看啊,那里有灯!那里有人家!”背上的彩霞没有应声,她的颤抖更为剧烈,变成了抽搐。

“彩霞姐!”园园疯了一般向着那间亮灯的屋子跑去,“救命啊!救命啊……”

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大娘,只看了一眼,就说:“进来吧。”

 

刘小北呼了一口气,说:“彩霞怎么样了?”

园园道:“彩霞姐的孩子没了……我们总算遇到了一个好人,就是张大娘,是她救了我们。”

刘小北说:“就是那间屋子的主人吧。”

园园点点头,道:“张大娘听见叫声就开了门,她啥也没说就让我们进去了。那时彩霞姐的下身都被血染透了,脸上白得见不着一丝血色,咬着牙关,尽在那儿打摆子。我当时都傻了,多亏张大娘,忙前忙后的,烧水、擦洗、煎药样样利索,这才将彩霞姐的半条命硬生生地从阎王殿里夺了回来。也是老天可怜我们,叫我们遇着了这么一个好人。”

刘小北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那后来呢?”

园园道:“第二天,彩霞姐醒了,她知道孩子没了,就在那里发怔,既不说话也不哭。我知道她心里难受,若不是这个孩子,我们哪来的机会逃出来?那不仅是她身上的一块肉,而且还是咱们的恩人,我们是拼着这孩子的性命才逃了出来啊!可怜的孩子……”

眼前的园园慢慢将平静收了起来,露出了深处的忧伤,半晌儿才继续说道:“彩霞姐哭了一场后,就开始吃东西了。张大娘家就只有她和她的小孙子两人,四下里人家也少,我们就安了心将养下来。彩霞姐拉着我一起对张大娘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张大娘把我们扶起来,我们正要将来历告诉她,却不料张大娘先说了话:‘你们是逃出来的媳妇吧?’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自然不会对她隐瞒,只是奇怪她怎么会知道的。”

“张大娘说,那天她开门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也不为别的,她自个儿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干过,所以一眼就看得准准的。我们问她怎么现在又回这里了,她不说,只说我们现在不会明白,又说每个人的造化不一样,各是各的命,各有各的缘法。我们当时确实听不明白,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问。过了几天,彩霞姐的身子养好了,我们就向她道了别……”

园园不再说话,她的脸缓缓抬起,眼睛由蒙眬变得透亮,而后慢慢地躺了下来,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漂泊了一个世纪的倦鸟,睡着了。

刘小北掩上门,轻轻地出来,已经整整三个钟头了。接待他买单的是园园的经理,她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长裙子,像一只绿孔雀。绿孔雀除了盯着刘小北傻笑以外,顺手就给他打了八折,还外带两盒香烟。刘小北将打折省下来的两百多元又递还给她,说:“园园睡着了,不要去叫她,这就算房钱,让她自然醒。”

夜深了,刘小北收到一条短信:“姓刘的男人,谢谢你。”后面是一个圆乎乎的笑脸。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这天是11月11日,刘小北看了眼手机,那是几天前园园发过来的第二条短信:“姓刘的男人,你的戒指掉这儿了,我收着了,有空过来拿。”

刘小北拨了电话,说:“你在哪儿,我现在过来拿戒指。”

“是你啊,我还以为你不要了呢!我没在那里做了,现在金海岸夜总会上班,KTV部,就是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的那种,你要来吗?”

“哦,那敢情好,必须捧场啊!”刘小北笑道。

“好!我先去开个最小的包间留着,烟要自带,不要在这里头买,这里面一盒烟的钱要买外头两盒!还有……”她啰里啰唆地说了半天,最后才将地址告诉了刘小北。

这家夜总会刘小北去过几次,熟门熟路找过去,进房就看见了园园。

她今天穿了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领口系着一个紫色底粉色斑的蝴蝶结,比上次清丽了许多。

她见刘小北盯着她瞅,道:“这会儿看什么,上次你又不看!”说着把戒指塞在刘小北手里。

茶几上摆满了啤酒、饮料,还有一袋香瓜子。她顺手撬了两瓶啤酒,递给刘小北一瓶,说:“这些酒水喝不完的可以退回去,我跟吧台的好说话。”

刘小北拿起那瓶酒咕嘟嘟地喝了一半,唱了两支拿手金曲,园园听得入神,眼睛瞪得大大的,便似一个孩子。刘小北唱完了歌,玩闹了一番,才寻园园喝酒,园园却开了一瓶饮料来喝。刘小北说:“你不喝酒吗?”

园园说:“在这里上班哪能不喝酒啊,只不过酒是陪客人喝的,我自己不怎么喝。”

刘小北一怔,仰头就将那瓶酒喝干,又问:“那你开两瓶干吗?可以喝一瓶开一瓶嘛。”

园园又给刘小北开了一瓶,说:“那一瓶是给彩霞姐留的……她挺能喝酒的。”

刘小北又惊又喜,问:“彩霞也要来?太好了,我正想见见这位女中豪杰!”

园园说:“她……她要到夜里很晚才能来。”

说了这话,他见园园在那里发怔,就问:“你怎么了?”

园园道:“没什么……唱歌吧。”

刘小北又问:“彩霞现在哪里呢?”

园园道:“在重庆。”

刘小北说:“你们后来去了重庆啊,说来听听。”

园园道:“你为什么要听这些?”

刘小北一怔,道:“我就想听听,你要是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园园呆呆地出了神,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从张大娘家出来的姐妹俩不知道去哪儿,就商量着,不管前面那人说去哪儿,她们就也去哪儿。前边那人买了票,说去重庆。

不到正午时分便到了重庆。她们下了车,眼前是鳞次栉比的摩登大厦、逶迤盘旋的高架桥,整洁的马路上,衣着光鲜的人们接踵擦肩,将姐妹俩淹没在人群之中。她们看得呆了,继而抱在一起快活地跳。

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一个地方饱餐一顿。两碗担担面和一笼小包子,是她们出山后的第一顿饭,彩霞说这是她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第二件事情就是找一个地方落脚。大气漂亮的酒店,她们没敢去招惹,寻了一圈又一圈,路慢慢的窄了,房子也渐渐矮了,这才掂量着去搭腔,岂料又被一件事情给拦了——她们没有身份证,身份证还搁在那大山里。

终于,她们找着了一家小店,店老板是个大嫂,只管差不差钱,其余的倒无所谓。这里头有两人包间,得七十元一天,彩霞和园园咂了咂舌头,就她们身上那三核两枣的,撑得了几天?再就是三人间了,按人算,每人每天二十元。

彩霞拿捏着问:“大嫂,还有便宜一点儿的吗?”

店嫂子说:“有,大街上,不收钱,运气好还能捡钱。”

姐妹俩只得允了,店主一路带她们进去,一边交代:“晚上十点熄灯,卫生间出房门口左拐,卫生纸、牙刷、牙膏、毛巾自个儿准备,逢周二、周五有热水洗澡……你们没有身份证,要遇上公安查房,你们可得躲起来,不要连累我罚钱!”

这一晚两人睡得不踏实,墙太薄,隔壁一女的扯着嗓子叫了半宿,床架子也咿呀咿呀地跟着叫,还撞得墙壁咚咚响。

直到天色透了点儿白,姐妹俩才蒙眬睡去。

不知几时,忽听旁边有人哼歌,园园睁开眼来一看,吓了一跳——那张空着的床上坐着一个小个子男青年,正摇头晃脑地吹着泡泡糖。彩霞也醒了,惊道:“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斜着眼说:“这话问得可稀奇了!还能怎么进来?走进来的呗!”他的嗓子又尖又细。

彩霞大声地叫:“老板、老板!”

店嫂子进来,彩霞说:“你怎么让一个男的住进来了?”

店嫂子说:“男的?哪有男的?”

园园和彩霞对望一眼,定着眼睛去看那人,头发不长不短,穿着不阴不阳,长相不男不女,脸上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又去看喉结,是平的,再去看靴子,也是女孩子的码子,两人嘘了一口气。

店嫂子说:“没事别一惊一乍的!马上到12点了,你们两个还续不续房,要续现在就交钱。”

彩霞道:“续、续。”店嫂子收了钱出去,那假小子也不跟她们搭话,鞋也不脱就躺在床上睡了。

只一天工夫,一百块就没了,两人手里头加起来还剩两百多块,这第三件事情,自然是出去找工作了。她们想着这城市大,找个活应该不难,还想着最好是找个可以先预支点儿工钱的单位,解一解燃眉之急,待手头有了钱,就租个房子搬出去。

姐妹俩想得好好的,谁料她们没有身份证,找了整整两天,愣是连洗碗的活也找不着!两人算了账,每天住店得四十块,两张嘴吃饭,就是省到河底摸螺蛳的份上,每日也得二十块,还有出去找事得路费,一天下来总得七十块钱。两天工夫下来,就只剩下一百块钱了,里头还含着中午没交的四十块房钱,那可是一回去就得交的。

两人心里着急,一直找到天擦黑,却仍是没有找着活儿。她们肚子饿了,买了一碗面,两个人分了来吃。腿像灌了铅,也舍不得搭车,就那么走着回去。刚走到一个商场门口,忽听有人问道:“擦鞋吗?”

园园心想,我们哪还有闲钱擦鞋?两人走了一会儿,彩霞忽然停下,回头跑过去问那人:“擦一次多少钱?”那人说擦一双一块。彩霞仔细地盯着那人手里的家伙看,将整套东西记了个齐整,把园园拉到一边,说:“这不有了吗?”

园园恍然大悟。姐妹俩说干就干,先去捡了两只纸鞋盒子用来装东西,再去商场买了两支皮鞋油,一盒鞋蜡,四支毛刷,两条毛巾剪成四条,牙刷没舍得买,商量着回去拿自个儿的顶上,又捡了两支矿泉水的瓶子来装水。现在还差两条板凳和两个搭脚的小木墩子,这些只能回去再弄了。

她们回到旅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店嫂子过来收了房钱。她们虽然很累,但买东西用了四十几块钱,再把房钱一交,便只剩下十几块钱,实在是没有心思休息。

园园说:“我们自个儿坐不坐也没干系,大不了蹲着擦,就是这搁脚的家伙不能没有。”

彩霞道:“明早我们就带两个高凳子和两个矮凳子出去,高凳子给客人坐,矮凳子就用来搁脚,等过了这一关,回头有了工夫再去做两个木头盒子出来。”

园园道:“店里倒是有几个凳子,可老板会让咱们带出去吗?”两人去找店嫂子商量。

店嫂子说:“拿凳子去干吗呀?”

彩霞说:“就用一下,回头拿回来,您行个方便。”

店嫂子道:“押金二十。”

彩霞不敢说身上没有二十块钱,说:“押十块吧,难不成您还指着这破凳子下崽?”

店嫂子道:“不金贵你别拿呀!罢了,我做好事,就十五吧,否则甭谈。”

彩霞应了,交了十五块钱,身上还有最后两块钱。

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听见那假小子发梦呓,似乎很难受的样子,两人点了蜡烛去看,只见她满脸潮红,身体蜷成一团,不住地打着寒战。彩霞摸她额头,烫得厉害,她们还有一点儿张大娘给的药,就取了来,扶起那假小子的身子喂她。假小子半梦半醒的,叫道:“你们喂我吃什么?”

园园说:“你发烧了,喂你药呢。”待假小子吃了药,彩霞又拿自己的被子替她盖上,自己和园园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第二天姐妹俩起得早,那假小子还在睡,看她脸色好了些,呼吸也匀称。彩霞和园园刷完牙,就把牙刷放进鞋盒子里,装了满满一瓶水出了门。她们昨天就没有吃饱,肚里饿得慌,闻着街上那些早点摊飘出来的香味直吞口水。彩霞花一块钱买了两个馒头,一个留着,另一个掰作两半,和园园吃了。

到现在,她们身上一共还有一块钱,手里的两只鞋盒子,是她们全部的希望。                    ■

这擦鞋做的是人的生意,彩霞和园园虽然没有吃过猪肉,但也瞧过猪走道,寻思着得找一个人流量大的地方。这个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十字街,大厦门口,那广场漂亮、气派,人也很多。两人刚摆下架势,就见一大盖帽、蓝制服的跑过来,冲她们叫:“喂,谁让你们在这儿的?这是停车的地儿!走、走!”

两人连着换了两个地方,都叫保安给撵走了。她们足足走了两站路,见一条大街上一字排开正候着五六个擦鞋的大嫂,人流量也足,也不见有人来撵。彩霞说:“就搁这里了。”

她们挨着摆下架势,先看别人是怎么擦的,还未等看出道道,生意便上了门。她们俩的位置明明搁在后头,那男的像首长来搞视察,背着手拿眼角扫了一圈,径直走到彩霞跟前坐下。彩霞又欢喜又紧张,学着别人的样子,先将客人的裤脚卷起来,将鞋带塞进鞋里,用水浸了牙刷,将边边角角的泥尘刷洗掉,再用鞋布将皮鞋上的污迹擦掉,然后上油,用刷子抹匀了,再换另一只脚,待这只脚也一般的弄好了,就又换回先前那只脚,用鞋布上下左右地拉,最后再用手抹了鞋蜡抹在上边。

客人丢下一块硬币,满意地走了。彩霞手里拿着一枚硬币,说:“看呀,这是我们赚到的第一块钱!”两人高兴了一会儿。

那些来擦鞋的大多是男的,前头那些擦鞋的大嫂都有个四五十岁的年纪,所以彩霞和园园这边上座上得最好,只要是座位还空着,前头的也要走到后头来寻她俩擦鞋。只几个回合,两人也渐渐地擦熟了,还不到中午,就赚了二十来块钱,旁边的那些大嫂早红了眼睛。

晌午客人少,忙活半天,两人分吃了早上剩下的馒头,坐着闲聊。

两人正说着话,又过来一个男的,坐在园园身前。这男的五十来岁,一脸猥琐,穿得也土。

园园将鞋洗擦了一遍,正要给鞋上油,就听那男的说:“妹儿,跟哥去玩玩,胜过你擦一百双鞋的。”

园园心口一紧,也不搭理他,低着头仍是擦鞋,那男的竟伸手过来摸她的胸。园园将手一格,叫道:“你干什么?”她手里还拿着鞋油盒子,鞋油溅到了那人袖子上。

那人一把抓住园园的胳膊,凶道:“好啊,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你赔钱,我这可是牌子货!”

园园叫道:“你这流氓!放开我、放开我!”她力气小,挣不开,急得眼圈都红了。彩霞扯住那人的胳膊叫,那人仍是不松手,还威胁说不赔钱就不客气了。旁边的那些大嫂见了,笑了一个开花。

旁边围着的人多了,那男的就嚷嚷道:“大家看啊,这小婊子擦鞋,拿鞋油把我的衣服弄脏了,不赔还骂人!”

彩霞骂道:“呸!你个不要脸的老王八!”那人一听怒了,几脚把她们的鞋盒子踩得稀烂,伸手就要抓彩霞的头发。园园急了眼,一口咬在他手上,那人痛得松了手,给了园园一巴掌。彩霞拾起凳子照着他头砸了一下,那人血流了出来,倒在地上。两人一下子呆了,那人还未爬起来,就听旁边一个擦鞋的老女人叫开了:“杀人了、杀人了!”

彩霞醒过神来,顺手抢起地上的一只鞋盒子,抓了园园的手就跑。那男的爬起来,和两个擦鞋的老女人在后头追。

两人狂奔了一阵,终于将他们甩了。清点了鞋盒子里的东西,还有一只刷子,两块鞋布,一只被踩破的黑鞋油,其余的东西则全不见了。她们又数了数身上的钱,数了三遍,一共是三十八块。

这时日头已然西落。彩霞说:“咱们还得擦。”她撩起园园粘在脸上的发丝,“好妹妹,累了吧?”

园园说:“不累。姐,咱们的凳子没了。”

彩霞道:“就是蹲着,让人把脚搁膝盖头上也得擦呀。”

她们怕遇着那拨人,不敢再上大马路,尽在背街里穿,遇着穿皮鞋的就问人擦不擦鞋,好不容易遇着两人,人家见坐没处坐,搁没处搁,便又走了。她们只得再向前走。

前头迎面过来一个穿高筒皮靴的中年女子,彩霞上去问:“大姐,擦个鞋吧!”她们现在已经知道高筒皮靴是要收三块的,心里头火辣辣地盼着。那女的瞅了一眼脚下的皮靴,见有点儿脏了,说:“那就擦擦吧。”

姐妹俩大喜,彩霞说:“大姐,委屈你站一下。”她也不待那女的再说话,立时单膝跪下,捧起那女的一只脚来,搁在自己的膝盖上,说:“园园,你来擦。”

那女的蒙了,说:“你们这是干吗?”园园见彩霞跪了,心里难受,但她知道这时候不能再说话,得马上上手,不然又得黄。她赶紧蹲下身子,拿鞋布将靴子擦了一遍,挤出油来上了。到这份上,那女的也不好再走,只得罢了。

这只靴子抹完油,换了另一只脚上来。园园挤了几下,油没了,望着彩霞。彩霞说:“使劲再挤挤!”园园手挤酸了,出来了一点点,却是不够。彩霞拿过来,一层层地往上卷,终于又挤出来那么一点点,却还是不够,她见鞋盒子里有飙出来的油,就撕了一片纸去刮。

那女的见了,说:“诶,这可不行,我这是上档次的靴子。”

彩霞说:“大姐,这是干净的,你放心。”

女的说:“谁知道干不干净啊,沾灰了就不能用。”

园园说:“那怎么办?”那女的想了想,说:“那就擦一只,给一只的钱呗。”

她们就这样擦了一只靴子,那女的给了一块五毛。她们又细细地数了三遍,现在身上的钱一共有三十九块五毛。

回到店里,店嫂子早就等得不耐烦,堵在门口收钱。彩霞捧了一掌碎钱,交在她手里。店嫂子数了一遍,说:“还差五毛啊!”

彩霞说:“今儿没零的,明天再补上吧。”

店嫂子冷笑道:“没零的?哪来这规矩?你就拿一张一万的我也找得开。”

彩霞道:“这不还有十五块钱押您那儿了嘛!”

店嫂子说:“这倒稀罕了,你东西没还回来,这押金能当钱使啊!”

彩霞道:“那几张积年烂凳子,值十五块钱?”

店嫂子说:“不值你别要啊!总之你住店就得给钱,天经地义,差一分也不行!”

姐妹俩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店嫂子叹了一口气,说:“罢了罢了,也是你们遇着了我。”她挪开腿儿让她们进去,末了又补了一句,“你们白天出去干啥,我也瞧得出来,这个也不关我的事。但只要有一天断了房钱,就两个山字摞一块儿——请出了!”

进了房,三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却不见那假小子回来。她们折腾了一天,身上全是汗灰,难受至极。恰好赶上今天有热水洗澡,她们去洗了,却没有衣服换,那里头的衣服都穿黑了,想要洗了,可瞧着这天气一晚上又干不了,只得接着穿了。

两人躺在床上依偎在一起。彩霞说:“园园,你后悔逃出来吗?”

园园说:“那怎么会!永远也不会的!”

彩霞点点头道:“我也是!”

园园说:“姐,我们的东西没了,明天怎么办呢?”

彩霞沉默了一阵,说:“明天会有办法的。”她说到这里,肚子咕噜噜响,园园受了传染,也响了一回。园园说:“姐,刚才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巷子口横着一段软木头,上面长了十几只菌子,灰灰白白的,都有小孩巴掌大,应该可以吃的。”

她们去把那些菌子摘了回来,洗了一遍,点了蜡烛来烤,烤一只就吃一只。

忽听有人敲门,彩霞以为是那假小子回来了,开了门,却是一个男的,依稀认得他也是在这里住店的。彩霞堵在门口,诧异道:“有什么事吗?”

那人嬉皮笑脸地说:“我看见两个妹妹在采蘑菇,料想着有没有啥事咱能帮衬一把的,过来瞧瞧。”

彩霞说:“无聊。”就要关门。那人伸手格着,涎着脸皮说:“别呀,妹妹!是不是差钱使了?言语一声嘛,叫哥来疼疼,不就啥都有了吗……”

他越说越不像样子,彩霞骂道:“疼你个犬犬!”啪地把门关了。那人就在外头骂骂咧咧:“他妈的,生就一副婊子样,装啥清高?像你们这般的货色,老子一晚上睡七个……”

彩霞脸色苍白,园园一言不发,摸出那把小刀就要出去。彩霞一把拉住她,摇了摇头。她深知园园是外柔内刚的性子,真要怒起来,比自己还要疯。

两人心事重重地睡到半夜,忽被一通急促的叫门声惊醒,听得出来是店嫂子的声音。开了门,就听店嫂子叫:“快、快,公安的来查房了,你们赶快收拾出去躲躲!”

彩霞说:“我们一没做坏事,二不是逃犯,躲什么呀?”

店嫂子说:“你们没有身份证呀!要不然这罚款算你们的?”

姐妹俩无奈,只好起身穿衣服,还未等穿个囫囵,那店嫂子等不及了,把她们还没穿上的衣服、鞋袜一股脑地塞床下了,催促道:“就一会儿工夫,回头再进来,快呀!”开了门,就听店里的小工说:“老板,来不及了,他们进门口了!”

店嫂子急道:“这可咋办?”

那小工说:“从窗子出去呗!”

店嫂子说:“对、对——你们来!”她打开窗子,低着嗓子叫,“快啊,还愣着干啥!”

园园和彩霞翻了窗子出去,店嫂子说:“就蹲在这儿,别说话!”说完“啪”的一声把窗子关了。

她们就这样赤着脚,衣衫不整地蹲在窗子下。夜色很浓,寒气下了一层,这冰冷而深邃的世界像一只巨大的黑兽,呲出一阵阵的冷风,欺向孱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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