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单月号九月 1/8

这家桑拿中心规模不大,刘小北洗过澡,带了随身小包,一个服务员将他领进了一间小房,倒了一杯茶,问:“先生,有没有相熟的小姐?”

“没有。”刘小北四仰八叉地躺下。

“好的,请稍等。”

这间小房顶多十平米,放了一张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空调正呼呼吹着热气。墙上贴着一幅图,是一个半遮半掩的摩登女郎,空气中弥漫着沉闷而酸腐的气息,这让刘小北感到不舒服,他下意识地点燃一支烟,思绪回到30分钟以前……

30分钟前刘小北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原来是最近一段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友甄美丽打来的,约刘小北见面。两人有段日子没见了,刘小北温柔而闷气地说:“你别急,我就来。”

10分钟以后,玉树临风的刘小北蹲在街边听甄美丽训话,甄美丽提出要他下岗的要求:“爱情是建立在面包的基础之上的,老大!你的房呢?你的车呢?你还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在一起这段时间,你给我买过什么?”甄美丽一副豁出去的架势,话从口里出来,变作了刀子,杀向刘小北最孱弱的部位。

“哦——我想起来了,你当初追我的时候,给我买过一包果冻。对,对,就是一包果冻!我……我……”她的目光四处搜寻,突然拉着刘小北,以刘翔的气势飞越马路边的护栏,冲到对面一个小卖部,在货架上抓了一包果冻啪地摔在刘小北手里,手腕一翻,将一张红票子塞在瞠目结舌的老板手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堪称行云流水,绝对女侠风范。

“我现在什么也不差你的了,就这样吧!”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点儿零钱。

刘小北目送她离去,似乎想酝酿一点儿悲壮的洒脱。一辆奥迪A6突然闯进他的悲壮里,甄美丽上了车,刘小北的洒脱霎时成了傻逼。

“啧啧!现在的女娃儿,怎么着也得走远点儿啊!”原来和玉树临风的刘小北一起搞目送仪式的还有小卖部的老板,他的头秃了,中间的那几根毛用一支手也数得过来,属于典型的地方支援中央。

“别瞅了,跟人跑了!你看那车,啧啧,黑黑的,壮壮的,没个几十万怕是整不来!啧啧,啧啧……”

刘小北盯着老板道:“你要再啧啧一声,我就把你的头发拔得一毛不剩——找钱啊!”

他从小卖部出来,抬起头,就见这家桑拿中心,上面写着:“将你的烦恼释放出去……”

“咚咚!”有人敲门,将刘小北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进来。”

一个女孩推开门,她站稳了,抛给刘小北一个俨如画在脸上的笑容,原地旋转了一圈,笑着问:“可以吗?”

刘小北斜着瞟了一眼,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没看清她的样子,也没心情。

“老板稍等,我去拿东西!”她转身出去了,刘小北忽然又想起了甄美丽,心里顿时烦躁不堪。

不一会儿,那女孩又进来了,手里托了一只托盘,上面有一个白色的床单、一壶水和几只杯子,她关好门,冲他笑道:“老板起来一下,我铺床。”

起身的时候刘小北才看清她的模样:年纪很轻,留着一头中长的直发,大大的眼睛像是小燕子,穿一件紫色的袒肩连身短裙,露出丰满的乳沟和白嫩的大腿。

她麻利地铺好床单,倒了两杯热水,脱了连衣裙随手扔在床边,将双手翻在背后,那里是胸罩的扣子,她却没有马上解下来,但嘴里已在娇嗔:“老板,你来帮我嘛!”那声音犹如一道被堵住的急需宣泄的浪。

刘小北坐起来,心不在焉地问:“怎么称呼啊?”

女孩怔了一下,才媚笑着说:“我呀,你高兴叫我什么都成,小辣椒啊,小甜心啊,都行,总之啊,我是12号,你现在不记得,等会儿你出去了……”她握住刘小北的手放在她饱满的胸前,嘴唇贴在了他的耳边,“你一定就记得清清楚楚的了!”她的手在刘小北的身际撩拨,像一条曼舞的蛇。

刘小北却轻轻地推开了她。他一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碰上现在心情不好。

刘小北出了会儿神,拿过小包,准备拿烟抽,不想却摸出了那袋果冻。刘小北一怔,摇了摇头,掏出烟来点了一支,顺手将果冻扔给了女孩。女孩蹙了眉头,说:“呵,花样还不少,不加钱我可不干!”

刘小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一口烟岔了气,一边呛一边哈哈大笑,半晌咳完才说:“凑巧有包果冻,我不吃这个,你拿去吃……我们就聊聊天算了,钱照付。”

“聊什么?”她的眼睛瞪大了,在这不经意间终于像了一个孩子。

“嗯……就聊聊你的事吧。”

“我的事?我有什么好聊的?”她的神情多了些许戒备,将背后刚解开的扣子又扣了回去。

刘小北说:“你说说你的事吧,就当给我讲故事,聊得好了,还给小费。”

女孩忽然起身,冷冷地说:“老板,别拿妹儿瞎溜达。你要是来寻快活,妹儿拿你当爷伺候;你要是穷逗乐子,妹儿可不奉陪!咱虽干的是下贱事,可也还是个人!”她仔细地瞅了一圈,又说,“你要是那顺藤摸瓜的主儿,咱可什么也没干——衣服穿得凉快可不犯法吧!”

她如一个崭新的人立在刘小北的面前,这股子辣劲儿够味。刘小北觉得有意思了,忽然就想和她较较劲儿,掏出两百块钱递出去,淡淡地说:“这是小费,你先拿着——我要是摸你的瓜,叫我变个活王八。”

女孩“扑哧”一笑,暗道:“难不成遇上个那玩意儿不行的?”她盯着刘小北的裤子看了半天,终于伸手接过票子,懒懒地说:“看在‘鬼推磨’的份上,聊聊就聊聊吧——不过话得撂前头,这可是你自己不干的,出去了可别瞎告状!”她将裙子又穿上,把果冻推在一边,拿过刘小北的烟来点了一支。

刘小北问:“你叫什么?”

“你就叫我园园吧。”

“你今年多大?”

“二十。”

“读过书吗?”

“读过,小学。”

“你是哪里人?”

“不记得了!”这个问题她答得有点儿慢。

“家里还有哪些人?”

“家里人?都死绝了呗!”女孩的声音忽然有点儿怒意了,“你怎么一个劲地问这些啊?”

刘小北凝视着她的眼睛,又掏出两张票子,冷冷地说:“有问你得答,或者你自己说。”

女孩接过票子,似乎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熄了烟,说:“你要我从哪儿说起呢?”

刘小北一愣,半晌凑过去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头也不回地说:“就从你怎么做上这行的说起吧。”

女孩半晌儿不说话,又点燃一支烟吞吐起来,青色的烟慢慢弥散在橘色的光里,继而无辜地消散不见。她的目光似乎渐渐变得空远,远得犹如骇浪里的一盏残灯,深邃无尽……

在川鄂交界之地,坐落着一片翠油油的山,山脸子下卧着一条小溪,溪的上头有一个村子。园园就在这片土地上生长,那淳朴的山和水养育了她,将她养得天真无邪,活脱脱像一头鲜活的小鹿。

园园和村子里大多数的女孩一样,读完小学便辍学了。园园自小没了娘,家里就一个爹和一个哥哥,家务农畜,她样样麻利在行。

那一年她十六岁,正是天地间孕育的一个鲜嫩的花骨朵儿。邻家的那个小力哥哥总是有意无意地找她的“麻烦”,昨天居然将她堵在林子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园园登时满脸绯红,抓了一根竹条在后面追打。

秀柔的微风将小溪里的月钩儿吹散成一湾涟漪,她将背靠在了他的背上。溪畔的枝条飒飒曼舞,两只鲜活而嚣张的小跳兽变作了天地间最腼腆的含羞草。

她不知道,这一切原来可以消失得那么快。

当时哥哥要成家,女方要彩礼,家里没钱,来来回回地总有那么几个人往家里来说事,说着说着便争吵起来,爹总是愁眉苦脸地叹气。在园园的记忆里,爹好烟、好酒、好赌,但把传宗接代看得比命重要。

这天一大早,爹把园园领到镇上买了一双鞋,白花的,镶着蝴蝶结,还有一件天蓝色的裙子。园园高兴坏了,这可是一向不曾有过的好事。爹说:“丫头,爹带你出去玩玩。”

他们坐车出了山,又换车进了山,这一天下来全是坐车、看山。这山一座接着一座,如一条条锁链连着。路越走越深、越走越窄,这里面再不见有大车过路,两边是一块块的菜田子,远处仍然是望不断的山脊。车又停了,前面再也没有走车的道,爹牵着园园的手向前走,园园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爹不说话,他的手又湿又烫,握着有些不舒服。

天色擦黑了,两人走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终于来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就窝在一爿土疙瘩上,远远望去,这屋子就由黑的、褐的垒起来,龇牙咧嘴的像只怪物。屋前的院子不小,用篱笆围了,两条黄狗老远就冲他们吠了起来。爹站在院子外头吆喝了两声,便见那门哐的一声开了,三个人从里头急急蹿了出来。打头一个是个老头子,该有六十几了,他旁边站了一个老婆子,还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落在他们身后半步,穿着一件黑不黑黄不黄的西服,椰子般的脑袋上,五官赶集似的挤在一处笑,忙得不可开交。他盯着园园笑的时候,嘴里的哈喇子就流了下来。

那老头子园园隐约间是见过的,好像不久前去过她家里。她被这三个人瞧得不自在,便转过头去。进了屋里,中间是一间堂屋,南北各有一房,偏厢里有一间厨房,也堆草料柴禾。爹将她领到里屋坐了,就出来和那几个人谈话。一盏茶的工夫后,他进来说:“丫头,爹有事要去办,你就在这儿,过两天爹再来接你。”

那个男人正站在门外伸着脑袋往里瞅,他不时盯着园园傻傻地笑,园园不由得一阵心怯,连连摇头。爹重重地说:“丫头听话!”他将两张票子塞在园园手心里,指了指那个男人说,“那是你二狗哥,要听他的话。这钱你留着花,爹再……再来看你。”

园园心底发凉,叫道:“不行!爹,我要跟您走!”

“听话!”爹猝然红了眼睛,猛地吼了一嗓子,夺门就走。园园想撵出去,那三个人一起扯住了她。

爹就这样去了,他像一个残忍而懦弱的逃兵,在女儿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头也不回地去了,慢慢地消失在山路间……

 

“我当时很害怕,但并不知道我已经被他给卖了。”园园接着点烟,挤出一丝笑容。

“卖了?”刘小北盯着她瞅,本能地想辨别一下这件事情的真假。眼前的园园依然平静而冷漠,只眼睛里泛着一层灰色的暗光。

刘小北立起身子问:“为什么呀?是你亲爹吗?”

“当然是亲爹。”园园依然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他说带我出去玩几天,买了一双鞋、一条裙子,就把我卖了一万块钱——还是送货上门,呵!”

亲爹,十六岁的女儿,一万块钱。刘小北愣了半晌,缓缓问道:“后来呢,他有没有来接你?”

“你这个问题好傻,傻得跟我当时一样,呵!”园园笑了。

刘小北沉默了一阵,又问她:“那……你是怎么过来的?”他的声音像一个穿过雷区的新兵蛋子。

“那天夜里……那天夜里……”

园园突然下意识地看了看门,似乎已经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的表情木然,声音有些发颤:“那天晚上下着大雨,雷在天上拼命地吼着,把我的声音都给淹没了……”        ■

三个人,不错,是三个人。可能是由于园园的抵抗过于猛烈,也可能是由于二狗没有经验,也可能是因为花了大钱后的不放心,要瞅个眼见为实心里才能踏实,是以二狗的爹娘也来帮忙。

老头子咽着口水将园园的双手死死按着,二狗娘手把着手地引领着儿子完成动作,她嘴里不停念叨:“孙子!我的孙子!”

二狗一边抽动一边哼哼:“爹妈,这钱值了……”

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园园凄厉的惨呼被倾盆大雨冲散在风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园园的挣扎渐渐弱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没了力气,这样躺着,心里只在想:“谁来救我!”

二狗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一次又一次地发泄着他那山洪般的旺盛精力。园园终于不再动弹,也不再出声,过往的一切,那山、那水,那竹林和小溪,还有小力哥哥,像幻灯片一样掠过脑海,又被什么东西击得粉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天终于亮了。他们搜走了园园身上的钱,又扣了她的衣裤和鞋子,把她赤条条地锁在房里。园园歇出点儿力气来便去拍打叫骂,他们除了给园园拿吃的喝的,竟不理会她。她听见门外边二狗娘在教儿子:“这丫头性子野,熬顺了性子才是你媳妇儿!”

园园哭闹一阵,将那些吃的喝的摔得稀烂,他们也不补上,似乎要在这一节上扳过一个头来。她饿得头昏眼花,却并不妨碍二狗进房里来发泄。他来得勤,园园慢慢弱了,从里到外像被洗劫了一遍,于是挣扎和抵抗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她心里只存着最后一丝希望,那就是第三天爹能回来把自己接走。

第三天,她在窗子边望了一天,一丝不挂地自被子里一遍遍地爬起来,赤着脚竖着耳朵听了一天,神经绷得紧紧的。

天黑了,她终于还是失望了。爹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那个骗子不会来了……那个禽兽将自己卖了!园园在心里一遍遍地拿鞭子逼自己去相信这个事实,在相信了之后她又想,自己还能活吗?

一声响动又牵动了她的神经,二狗要进来了。

她的泪水已经干了,她的伤口早已感觉不到疼痛,似乎那疼痛变作了无数只毒蚂蝗,沿着血肉钻到了身体最深的地方,然后变成了一头恶兽,疯魔般地啃着她的魂。想着想着,那门被她拿身子狠狠地堵了。

二狗这几次本来已经顺手了,在门外叫唤:“媳妇儿,明天摆喜酒了,给你做了新衣裳。”

园园的泪水又流了下来,身上的伤口又在火辣辣地痛。她心口猛地迸出一腔子热血,伸着脑袋便向着墙壁撞了上去。

园园醒来的时候还是在那张床上,她的头破了一处,已经被包扎了,手脚都被绑了,身上还是没穿衣服,房间里没人,但屋外院子里却热闹非常,听得出有不少人在外头喝酒说笑。她不禁又竖起耳朵去听,有几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有点儿像爹,她逐一去细听,又没有一个是的。她自嘲地想:“又犯傻了吗?怎么还去指望他?”

不一会儿房门开了,二狗和二狗娘一起进来,二狗娘手里拿着里外的衣衫,说:“丫头,给你句实话,你爹把你卖给咱刘家做媳妇了,你要能好好过日子,咱刘家不会亏待你;你要耍横赖死,吃亏的是你自己。现在外头摆喜酒呢,乡里八亲的,你得出去认认脸。”她将衣服抛在床头,手里还剩一根棍子。

园园说:“我死也不给你家做媳妇!”

二狗娘说:“那可由不得你!”她抖出一张纸条撑给园园看,“白纸黑字红手印儿,钱货两清,这可写得明明白白的。你不乐意尽管去逃,你逃得了吗?”

连衣服都不给穿,自然是逃不了的。二狗娘又换了脸色,道:“丫头,生米已成了熟饭,你不跟我儿子还跟谁去?女人嘛,总要嫁人的,不就那么回事!”

园园想了想,说:“好,那你把我解开吧。”

二狗和二狗娘都乐了,将她解开,等她穿了衣服和鞋子,梳顺了头送到外面。院子里摆了几桌席面,酒已经吃残了,众人见她出来都跟着起哄叫好,说俊说俏说值的没个完。二狗和他爹娘都乐坏了,忙不迭地挨个儿认脸,什么三叔四伯五姨六姑的,总之全是沾亲带故的。园园心思不在上头,见对面有塘子,猛地冲了过去。谁也未曾想到,醒过神来急忙去追。园园一气不停,纵身一跳便扎了进去,岂料这塘子只有齐腰深,她还没呛几口水便被二狗拎着头发捉了回来。

二狗娘劈头就是两巴掌,骂道:“就不信收不了你这野性子!日头有的是,打得你服!”

园园说:“那你们弄死我吧!你们不弄我自己弄!”

二狗娘怒了,手里的棍子噼噼啪啪地落了园园一身。众人看得乏了,又拿起筷子吃酒吆喝。

半晌,终于有一个女孩子出来劝道:“婶子,打坏了可是你刘家的人,旁人赔不得钱的。”她背对着园园,也瞧不见模样,那嗓子听着透着干练泼辣。

她笑着接过棍子,又道:“今儿是二狗兄弟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再打了。您不也说这日头长着吗?再慢慢劝吧。”

边上的人听了这不要本钱的人情话,便也各自揣了一股莫名的、残忍的优越感纷纷劝说起来。

园园身上的伤浸了凉水便发炎了,烫得像一块刚出炉的烧饼,她躺在床上紧咬牙关,吃食、清水也一概喂不进了,只偶尔发出两声模糊的梦呓。这下可把二狗和他爹娘急坏了,这可是花大价钱买回来的!二狗忙去集子上找来了医生。医生给园园打了消炎退烧的针,说这病来得猛了,明天还得来。这一天,园园就这么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医生又来打了一针,园园终于开始退烧,慢慢地醒了过来,医生又嘱咐要喂一些清粥,这才去了。园园虚得没有力气,连一碗粥也打不翻了,于是便将这点儿力气用在了牙齿上,二狗娘也没辙,只家长里短地苦苦劝说,却是无用。

天亮之后医生来了,他打了最后一针,临走前留了一些药片和一句话:“要还是这般不吃不喝的,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二狗和他爹娘更急了,先是苦苦劝说,而后掐肉扯头发地去威胁,见园园全然不顾了,最后三人齐上阵,硬捏着往嘴里灌,只是见不着效果,折腾了一番也只得罢了。二狗在院子里叫唤:“我不管,我可不管,这个要不行了,你们再给我弄一个来!”老头子上去劈头就给了二狗两巴掌。

园园已经虚脱了。她渐渐地看见了一个美丽的世界,那世界里天蓝得像一块宝石,上头的云白得似一团团的雪,那轮日头像极了一团粉色的棉花糖,将整个世界织成了一张无忧无虑的网。园园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凑近点儿,再凑近点儿……”

“婶子,这事儿交给我了!你去做一碗番茄面来,番茄要捣得烂些,肉不必给。”忽听院子外有人说话,将她从那暖暖的虚幻中拉了出来,那声音有些耳熟,正是那天那个劝架的女人。

“彩霞,你能行吗?这丫头……”这是二狗娘的声音。

“婶子,您把心安在肚子里,我一准儿叫妹子把面汤都给喝了。可就一条,你们都得躲得远远的,不要瞅眼捡耳朵的,不然我这法子可不灵验!”

“诶,成成成!只要你能办成,咱就是钻到洞里去都成!”

“呵呵,那倒不必,您啊,就带着叔跟二狗兄弟上我家串串门,好了我叫您!”

园园听了心中冷笑:“你有什么法子能叫我把面汤都给喝了?”她抱定了念头,闭了眼睛。

没过一会儿就见房门开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端了一碗面条进来,中等个儿,瓜子脸,初看脸面只三分看头,却透着七分干练泼辣。她坐到园园床前,笑着说:“妹子,我是你彩霞姐。”

园园有气无力地说:“谁是你妹子?我不吃你们的东西,你省省吧!”

彩霞也不恼,仍是笑道:“和我从前一样啊!”

园园打量着她,说:“一样什么?难道你也是……”

彩霞回头看了看,点点头,道:“我也是被拐来的,我数着日头,一年又一百一十九天了。”

园园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却又熄了下去,问:“他们不打你吗?”

彩霞缓缓收了笑容,翻开衣衫,一个接一个的旧伤像一枚枚勋章一般闪耀在园园眼里。“哪能不打呀!你看!”她又捋起裤脚,小腿上爬着一条蜈蚣般的伤痕,“这是先前被他们拿棍子活生生地打折的!”

园园的眼角湿了,仿佛一个迷失在沙漠里的旅人遇到了同伴。

“来,妹妹,吃了这碗面!”彩霞端起碗,眸子也温柔了起来。

园园摇摇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的魂不会安在这儿。”

彩霞凝视着园园的眼睛,道:“所以,你得吃了这碗面!”

园园抬起头来,颤声道:“你说什么……”

彩霞按了按手,压低嗓子说:“好妹妹,我这几天一直在看,你是一个真有血性的!你和我一样,是永远熬不顺的鹰啊!”

园园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她下意识地收了声,“我们一起逃?”

彩霞沉了半晌儿,终于点了点头道:“我们要逃,但不是现在,你看现在这架势逃得了吗?所以你得吃东西,得将身子养得好好的,到了那么一天,你才能跟上姐的步子啊!”

园园一把抓住彩霞的手,眼里迸出泪来,问:“那我们什么时候逃?”

彩霞抚着她嘴角的淤青,道:“机会一定会有的,我们先得养好身子,再慢慢地懈了他们的心。你一切都要听姐的,再不要耍性子,明白吗?”

园园点点头道:“嗯!”

“来,姐喂你吃面,你一边吃咱们一边说话。”

彩霞一边喂她吃面一边跟她说话,园园从她口里得知,这里村前村后共有几十户人家,都姓刘,全都沾亲带故。她是被人贩子给卖进来的,买她的男人叫刘三才,是刘二狗的堂兄。她前头逃过两次,都被逮住了,第二次还被打折了腿。刘三才家对她看得严实,她韬晦了这么久,到如今只明面上宽了些,其实内里那口劲从没松。她还告诉园园,这里像她这样买回来的媳妇有六七个,但都受不得熬,一个个的早埋汰了。末了彩霞一脸严肃道:“咱俩的事也就是咱俩知道,千万不要说给第三个人听!”

园园对所有被拐来的女孩都有一种油然的亲切感,就像是在厄难中陡遇的亲人。她问:“要是有姐妹也要一起走呢?她们会帮我们吗?”

彩霞的脸色更显郑重,道:“不会的!她们有时候比那些男人还更危险!你不一样,姐不会走眼!”

园园奇道:“她们危险?”

彩霞说:“是!二狗他娘早年也是被人贩子卖进来的,你看现在,吃人最凶的不就是她吗?”

园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姐,我都听你的!”园园扑进彩霞的怀里,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彩霞说:“好妹妹,咱先得忍啊,这忍字头上一把刀,得熬过去啊……”两人的泪珠簌簌滚落,抱得更紧了。

那碗面吃完,两人又说了许多的话,听到外面有声响,知道是二狗他们回来了,彩霞捏了捏园园的手,出去了。

“婶子,没错儿吧!”彩霞摊着个空碗。

“哎哟!那敢情好!”二狗娘乐得不行,一张老脸皮像被剥开了的橘子,“彩霞,你真有能耐,我看这十里八村的媳妇就没人撵得上你,三才这小子福气好啊——你是咋弄的?这丫头野着呢!”

“好好劝呗!这妹子是顺毛狮子,吃软不吃硬!”

“哎呀,彩霞啊!你是不知道啊!好话歹话咱也撂了一箩筐,可棉花掉进水里,全不见响动啊——二狗,还不快过来谢谢你嫂子!”

“您想啊!”彩霞怕她回头起疑,信口加了颗钉子,“我这妹子性子烈,你们当着那么些人的面抖落她,她如何下得了台面儿?所以啊,我叫你们离得远远的,不然她哪能张嘴?”彩霞又冲二狗说,“兄弟,你媳妇这两天身子弱,你就别去招惹她了。这几日我一准都来陪着,待这妹子养好了身子,你们再摆一桌席面—— 一桌就好,也就近前挨胸贴肉的三两家子聚聚,婶子,我保管大妹子当场管您叫妈!”

二狗一家听完都乐了。


返回

上一页

点击功能呼出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2019单月号九月 正序 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