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2015年9月) 1/8


  一系列惊天动地的故事,由一场刺杀开始。

  四月十三,天气晴朗。

  京城的大街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各类店铺鳞次栉比,各色人等川流不息,其中不乏娇俏的大姑娘小媳妇,为了银钗、玉饰、刨花油,燕语莺声地与小贩们讨价还价。

  此时的大明朝,已经存在了两百五十多年,北京城也自建都的那天起,便日复一日地呈现着繁华昌盛的样子。直到这一年……天启皇帝继位了。

  一场遍及朝廷和江湖的纷争巨变已在悄然酝酿,如同无数干柴堆在一处,只差一个火头。

  而这个火头,则是一个人。一个非常有名的人。

  辰时刚过,突然街头一阵大乱,只见由街口开始,所有人如同波开浪裂一般,都在忙不迭地向两边闪避,空出中间的路来,不少摊子被挤翻撞散,大人孩子的叫声此起彼伏。

  然后一阵吵嚷之声响起,冲进来四匹高头大马,马上黑衣骑士手执长鞭,朝着走不及的路人劈头便抽,口中大骂:“许公子驾到,闲人滚开……”

  不少人挨了鞭子,却不敢回口,只是奔行更急,场面大乱。

  少倾,只闻金锣声响,走来一队官人,前面十余人开路,满面骄横之色,中间拥着一顶轿子,轿帘高挑,却是空的,轿边玉龙马上骑着一人,獐头色目,满身锦衣,一条玉带映着日光,上面镶珠嵌玉,光华耀眼,价值万金。此人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朝街两边观望,一派色迷迷的猥琐下流模样。

  轿子后面跟着一个人,却是步履稳重,面沉似水。

  再瞧两边的大姑娘小媳妇,几乎早跑得干干净净,有生得漂亮而跑不及的,或者是不敢抬头,或者是用灰土在脸上涂抹,生怕被他看到。

  那锦衣公子走过多半条街,突然眼睛一瞪,放出光来,用手一指,几个手下过去,扯过一个女孩子来。

  这女孩子早怕极了,不敢抬头,但仍可看出,她肤白如脂,那公子伏下身子,用手托住女孩子的下巴,向上一扳,只见好一张天仙似的面庞。

  她约摸十八九岁,粉面含羞,柳眉如黛,杏眼凝波,一张小嘴如同熟透了的樱桃,那公子恨不得一口咬上去。

  女孩子十分害怕,可也不敢作声。

  那公子哈哈大笑,点了点头。手下恶奴将女孩子推进轿子里,那公子翻身下马,像猛虎一样扑到女孩子身上,轿帘立时放了下来。

  敢情这公子要当街行淫。

  北京城的地面上,居然敢如此放肆,骇人听闻。

  再看四下百姓,大多敢怒不敢言,有人已将脚边石块握在手中,几乎攥碎。那些恶奴却是相顾嘻笑,看来此种情形,已出现过多次,见怪不怪了。

  且说那公子,一进轿子便死命撕扯女孩子的衣服,那女孩子拼命挣扎,大声叫喊,却脱不得虎口,一双小手不住在公子脸上、肩上乱打,却是劲力不足,如同搔痒。

  那公子已将女孩子的衣服扯下半片,露出白玉香肩。他正待进一步动作,突然所有的动作在一刹那,完全停顿。

  因为他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低头一瞧,那女孩子手里握着一物,似是剑柄,而剑身,已完全没入他的身体。

  他抬起手,满掌的鲜血,立时眼睛瞪得老大,似是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可是没等他明白过来,那女孩子猛一撤手,一柄蓝光闪闪的细剑便从公子肚子里抽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剑。

  这一剑直刺入公子心脏。

  那公子蓦地发出一声惨呼,立时毙命。

  就在公子惨叫声刚刚出口之际,后面那人手一翻,众人眼前便是一道灿烂无比的金光。那人手中多了一柄金色薄刀。

  他一刀便挥向轿顶。

  轿子立时碎成几块。

  本来他削去轿顶,也不算稀奇,可这一刀过后,轿顶飞出老远,而轿身也齐齐分为四块。

  那轿子四面都是精钢打造的,他削飞轿顶,同时又震散轿身,可偏偏用的又是一柄薄如纸的金刀,这份功力已是登峰造极。

  轿子一碎,里面的二人便显露了出来。

  那女孩子抬脚将公子尸身踢飞出去,金刀人一手抱住,仔细一瞧,不由得怒吼一声:“哪里的贱人,敢刺杀公子……”

  所有人闻听,脸色剧变:“公子死了?”

  金刀人将公子尸体一放,面色阴沉:“你胆子不小啊。”

  此时人群大乱,那些公子的护卫已将女孩子团团围住。

  那女孩子此时却镇定无比,冷笑一声:“许天齐这个畜牲,如此死法,已太便宜他了。”

  金刀人将手中刀一晃,金光耀眼:“我要将你送给千岁,看他怎么惩治你!”说着也不见抬腿,身如滑行,便到了女孩子面前,左手向她咽喉抓了过去。

  女孩子向后一撤身,想避开这一抓,可是金刀人的步子更快,手臂不动,脚下如踩着风火轮一般,欺进女孩子一尺之内。

  眼看那女孩子就要被他抓住,突然半空中金光一片,无数暗器打来,又急又密。

  面对着如雨的暗器,金刀人竟不慌乱,手中刀一起,画个圈子,所有暗器全部被吸在刀身上。

  便在此时,猛听一阵巨响,也不知道谁将几筐烟花爆竹点燃了,一时间街上硝烟四起,砰啪之声震耳欲聋,其中不少烟花喷射火舌飞炮,街头已是一片大乱。

  那公子的护卫们大呼大叫,乱冲乱撞,唯有金刀人负手而立,金刀已不在手中。他冷眼向天,不住冷笑。

  陋室,孤灯。

  孙承宗就站在灯影中,伟岸的身躯挺得笔直。

  这间屋子不大,四壁雪白,室中只有一张木几,两个蒲团。再无他物。

  室内静得很,唯有灯花偶尔爆响。

  孙承宗面沉似水,对着墙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便在此时,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孙承宗没有动,因为门根本没闩。

  门外的人走了进来,站到孙承宗身后,躬身道:“阁老,我来了。”

  孙承宗淡然道:“坐吧。”

  那人坐到蒲团上。灯光下,见此人年纪很轻,只有二十三四岁,面色很白,润泽如玉,两道黑眉微微低垂,眼睛微微眯起,两片薄唇紧紧抿着,透出一股夺人的冷傲。只是当他目光转向孙承宗时,那股傲气才会变为无比的尊敬。

  无论怎么看,这人都是个美男子,只有一样……他的手。

  这人的一双手,始终抄在袖子里,仿佛怕冷一样。

  四月间的天气,当然不会冷。

  孙承宗还是没动,面对着墙壁说话:“今天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你可知道?”

  白面人摇头:“末将今日午后接到传书,此时刚刚赶到,并不晓得京城发生了什么。”

  孙承宗道:“许天齐死了。”

  白面人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他早该死。”

  孙承宗道:“他的死,本身是好事,可之后的事,却难料了。”

  白面人道:“谁杀了他?”

  孙承宗道:“据目击者的描述,凶手应当是碧落堂的人。”

  白面人一皱眉:“江南碧落堂?他们怎么可能在京城内杀人?会不会有人冒名顶替?”

  孙承宗道:“不大可能,听人说他们的身手,来的是风、雨二人。”

  白面人眉头更紧:“您说的是‘秋风’花落叶,‘微雨’燕双飞。”

  孙承宗道:“不错,出手的人是他们两个,想来另外两个分堂主雷、电,并没有来。”

  白面人道:“一下子出动两个分堂主,看来他们是怕许天齐身边的凤归亭。”

  孙承宗笑笑:“凤归亭险险就要留住他们了。有人制造混乱,方才脱身。”

  白面人道:“只怕是凤归亭有意不追杀的结果。”

  孙承宗道:“凤归亭号称玉碎昆山,他的刀太狠、太戾,中者立毙,故此他留下这二人的命,以便追查。”

  白面人点头:“不错,一个小小的碧落堂,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也没有这个必要来杀许天齐,定是有人背后指使。”

  孙承宗道:“这正是我担心的。”

  白面人道:“阁老请明示。”

  孙承宗这才转回身来,铁面如水:“魏忠贤权势越发不可抑制,朝堂已被他掌控十之六七,而江湖中人却始终对其恨之入骨,数次刺杀,均未得手。魏忠贤早想借机对江湖进行清洗,这几年来,他暗中收买江湖中贪财好爵之徒,隐成势力,京城则首当其冲,最大的帮会‘寒衣社’,后台便是他。这次他最宠爱的干儿子被刺杀,正好给了魏忠贤清洗江湖的借口,我想他必定会上奏皇帝,在江湖上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到时他铲除异已,镇压正派势力,便可得到皇帝首肯,整个江湖,就会控制在他手里。”他顿了顿,又道,“因此我急急招你前来,就是让你事先找到碧落堂的人,查清楚内情,我再相机而动,禀明皇帝,尽量阻止这场杀劫。”

  白面人点头:“好,我立刻赶往江南。”

  孙承宗道:“不必,你只在京城便可。”

  白面人一怔:“刺客还在京城?”

  孙承宗道:“正是。据探子报,一个时辰以前,他们曾在兰秀坊一带出现过。也许他们要见幕后的人。”

  白面人道:“许天齐被杀,京城已经戒严,他们当时不走,只怕有更重要的事。而且他们一定有后招,可以逃过搜捕。”

  孙承宗道:“所以,此事定不简单,你从未在京城久居,人地生疏,探查时务必小心在意。据传闻,京城的三大帮会,寒衣社、玉赌坊和墨家楼都卷了进来。”

  白面人应了一声,起身出门。

  孙承宗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走出门外,只见天空阴云四合,不见星月,远处隐隐传来闷雷之音。

  风渐起,吹动孙承宗的帽子飘带,他抬眼望天,目光中透出无比坚决:

  任你山雨欲来,狂风遍起,我自岿然不动。

  夜更深,风更狂,雷声也越发近了。

  兰秀坊中鱼鳞街,窄如鱼肠,地面铺的尽是鱼鳞形的片石,故此得名。

  街的尽头处,有间不大的宅院,门灯已灭,黑色大门紧紧闭着,门内的院子不大,因此正屋里传出的说话声,隐隐可闻。

  屋中坐着两个人。

  四张椅子分为左右,第一张椅上坐的正是刺杀许天齐的女孩子,对面坐有一人,是个书生模样,瘦削身材,全身陷在椅中,闭目养神,始终没有说话。

  此时那女孩子说着:“我等舍死忘生,才杀了姓许的,你们当家的,怎么也得给个面儿见吧。”

  书生这才道:“堂主不要急切,再过一会儿就能确认,许天齐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的声音有些尖锐,冷淡之极,如同一把冰刀,女孩子冷笑:“你这是信不过我花落叶了。”

  书生道:“花女侠说哪里话来,咱们合作又不是头一次,不是一直亲密无间吗?”

  花落叶道:“既是亲密无间,那么请当家的出来啊。见了他老人家,我们将堂主的话当面交代,也好回江南去。”

  书生道:“不是不让你们回去,眼下风声太紧,里九外七各门紧闭,街上除了差人,就是东厂的番子,只要你们一露面,必被发现。”

  花落叶道:“说得不错,既然大家同舟共济,我想当家的一定已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

  书生点头:“那是自然。因此,还请少安毋躁。”

  此时门开了,闪进来一个年轻人,黑色劲装,腰间挎着鹿皮囊,手上戴着鹿皮手套。

  花落叶道:“燕兄弟,是不是有人来了。”

  来人正是“微雨”燕双飞,他笑了笑:“没有。”

  此时听到后院传来两声梆子响,书生站起道:“当家的招呼了,大家都随我来。”众人到了后院,见门外停着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书生带碧落堂二人钻进其中一辆,三辆马车同时出发,在路口折向三个方向而去。

  坐人的这辆马车走到一个路口,又有两辆相同的马车等着,三辆马车又分三个方向而去,下一个路口,仍旧停着两辆相同的马车,这次书生却没有让大家换车,而是下车,快速进了一间宅院的后门。

  等他们再到前门时,那里居然停着一顶十六人抬的官轿。

  轿子很大,两个人在里面睡觉尚显宽敞。众人全部进入官轿后,门里出来十六个轿夫,抬起轿子走了。

  可是书生等人,却没有离开。因为轿子下面的青石板已被掀起,露出了地洞,一干人全部进入地洞。

  地洞并不长,直通到街对面的一家大宅的后园,假山里开有暗门,等碧落堂众人出得假山时,他们这才吃了一惊。

  眼前是一座宫殿,雕梁画栋,雨兽飞檐,显然是皇家规格。

  然而这里也不是最终的目的地,一行人又钻进一间耳房,开启了一扇暗门,进入地道。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处看上去已经废弃的园子,四面蛛网密结,脚下腐枝败叶,头顶上巨大的树冠遮住了已经落下的雨珠。

  园子正中,有一座破败的小楼,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书生等人走近小楼。刚到门外,也不知从哪里传出一个细幽幽的声音:“风雨漫中州……”

  书生低声道:“阳关无故人!”

  嘎的一声,小楼的门开了。

  进到楼中,书生一拍手,四角上四盏灯亮起,然后“呼”的一声,正中的一个青铜鼎燃起火来,照得四下通亮。

  正中站着一个青衣大袖的人背对着他们,一头雪白的长发如同瀑水般垂在背后。

  书生见了这人,恭恭敬敬地施礼道:“二当家,人已经到了。”

  青衣人这才慢慢转过身来,一对时刻带笑的眼睛一扫众人,轻轻点头,指指青铜鼎四周的座位:“诸位辛苦,请坐。”

  此人不光眼睛带笑,嘴角也微微上扬,鼻子微耸,生了一张笑脸,让人看着极为亲切。可是他的声音却是如同一片片冰花,离得近了,都会感觉到那刺骨的寒凉,而且语调凄苦,让人闻之欲悲。

  众人坐定,燕双飞道:“您便是大名鼎鼎的‘万事俱备’秦笑哭先生?”

  青衣人点头:“几位为天下立大功,秦某先行谢过。”

  燕双飞四下看看,再无旁人,微微有些不快:“请恕在下直言,我等甘冒大险,不避生死,刺杀贼枭,还以为大当家能赏脸一见,不想众位还是看轻我碧落堂。”

  秦笑哭道:“燕兄弟不要见怪,大当家尚在闭关,怠慢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燕双飞道:“有了大事便闭关,好清闲……”

  花落叶听燕双飞的话太重,忙打个岔:“我等虽然得手,可也身陷京师,今后如何脱身,还要仰仗二当家。”

  秦笑哭微笑:“无妨,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还须一件事。”

  燕双飞道:“何事?”

  秦笑哭道:“等人。”

  燕双飞道:“等谁?”

  秦笑哭道:“自然是跟在你们后面的人!”

  燕双飞脸色一变,与此同时只听轰然一声,小楼东面一扇窗子被撞碎,飞进一人,砰地摔在地上。此人黑色紧身衣,黑色头罩,只露出鼻子眼睛,可是此时他的头竟扭向背后,显然颈骨已被人扭断。

  书生赫然一怔:“曾断袖……”

  紧接着又是一响,对面的窗子亦碎,飞跌进同样衣着的死人,这人死法不同,一个颈子几乎被切为两段,仅仅连着一层皮。

  书生脱口道:“方续弦!”

  只听东面有人道:“不错。”

  西面有人接道:“是我。”

  紧接着众人眼前便出现了两个人,东面那人宽衣大袖,年纪三十上下,脸上一块老大青色印记,西面之人年纪大一些,背上背着一张弓,却不见箭支。

  书生脸色微变,秦笑哭微笑道:“原来是寒衣社的朋友到了,看来我在外面的六位兄弟,全部殉职了。”

  花落叶等人同时站起:“寒衣社……”

  脸上有青记的人拱手道:“正是寒衣社,在下‘清明’曾断袖。”

  背弓人冷笑:“我是‘重阳’方续弦。”

  二人声音不大,但花落叶等人听来,无不重若沉雷。

  寒衣社在当今江湖,真的是如雷贯耳,自成立以来,威震江湖,人数虽非最多,可根枝广布,论势力,无论朝廷、江湖,都有人身属其社,故此消息灵通,手腕通天。论实力,其首领“胡笳千里”计寒衣,武功神鬼莫测,为人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无人见过其出手。所以江湖人更熟悉他手下那八个分社,八个分社主。

  元宵、寒食、清明、端午、七夕、中元、中秋、重阳,这八人的名字,江湖人已不太知晓,只知道他们的外号。八个人,八个节日,无论你遇到哪一个,都是你的祭日。

  这八人并称寒衣八杰,而今天,秦笑哭等人同时面对的,是两个节日,清明与重阳。

  书生道:“你们何时跟上我们的?”

  曾断袖一笑:“墨家楼果然行动诡密,但在我们看来,也不难找。秦先生,还有这位墨青小兄弟,你们说是不是?”

  方续弦道:“只是可惜,你们大当家的没出现,这次行动,只是成功了一半而已。”

  曾断袖道:“成功一半,也比不成功强得多。如果墨家楼少了你们,至少塌半边。”

  秦笑哭道:“就凭你们两个,能留下我们四个人么?”

  曾断袖道:“你错了,不是四个,是两个……”

  说完,他已出手。

  他动的不是手,只是袖。

  他出袖,袖长一丈三尺。

  说来也怪,自他现身时,那袖子看来与平常衣袖并无不同,仅长三尺,到他手心处,可眼下他一甩手,那袖子陡然长了一丈。也不知这一丈布是从哪里多出来的。

  两条丈三长袖,卷向燕双飞与花落叶。

  燕双飞大叫一声,双手齐扬,发出十二把飞刀,射向长袖,花落叶则飞身而起,不退反进,踏着长袖,向曾断袖扑去。

  这二人的反应与对策,都是上乘之选。

  可惜,他们对上的是曾断袖,“清明”曾断袖。

  十二把飞刀射到袖子上,全部被弹回,以快逾一倍的速度,回击燕双飞,燕双飞大惊,再次出手,飞出十二颗铁弹丸,将自己的飞刀击落。

  可这时,曾断袖的长袖,已经击在他的胸前。

  轰然一声,燕双飞倒飞丈外,口喷鲜血,不知死活。

  而花落叶也没有讨得好去,她的脚踏到袖子中央,却觉得一股吸力传来,下一步居然飞不起来。此时这只袖子的袖口部分回击而来,正撞在她后背。花落叶同样口吐鲜血,飞跌出去。

  只一招,两名高手便倒地不起。

  曾断袖一收袖子,仍旧是不长不短,正到手心处,呵呵一笑:“我说两个,就是两个。”

  那书生墨青冷笑:“那也不比你们人少。”说着欺向方续弦。

  墨青已亮出兵器,那是一把尺长短剑。

  此剑一出,屋中便闪起一道清光。剑身流光荡漾,如同有一汪清泉来回奔涌,所以剑身看来似是软的,每一颤动,都荡起无数圈的涟漪,回环流澈,使得剑竟像是活的一般。

  天下再也没有第二把这样的剑。

  此剑一出,方续弦便叫了一声:“清流……”

  曾断袖听了,眉头便是一皱,他也清楚此剑的来历,乃是二百余年前不世出的铸剑大师天机子所铸,天机子一生共铸名剑四口,红尘黑冢,蓝月清流。相传四剑早已尽毁,也有人说并未毁去,只是拥有之人怕怀壁其罪,不敢张扬而已。

  今日墨青一出手,便使名剑现身,难怪曾、方二人吃惊。

  墨青也不说话,挺剑直刺。

  方续弦冷笑:“剑是好剑,却不知人如何!”

  说着他拇指食指一捻,拉动弓弦,“嘶”地射出一箭。破空之声尖锐异常,刺动耳膜,让人很不舒服。

  墨青迎着气箭,将短剑一横,铮地一响,清流剑被气箭射中剑身,流光激荡,剑身弯了一弯,然后发出一声龙吟,清越至极,剑身随之复原,丝毫无损。

  方续弦一箭无功,墨青已抢入他一尺之内,清流剑直刺心窝。方续弦虽被他抢进来,却并不忙乱,用弓背一格,铮然声响,将剑封了出去。

  墨青知道对方二人全是硬手,而且定有援军,说不定少顷便至,一旦被围,自己拼死便罢,累了二当家可是万死难赎其罪。想到此,他叫了一声:“二当家速速离去。”

  秦笑哭号称“万事俱备”,自然是思虑周详,眼下情形,墨青胜敌不易,脱身应当不难,眼下之事,须尽快救走伤者。

  他眼睛一扫,见花落叶与燕双飞伤重,心中便有了计较,一个飘身落到二人身前,伸手将之抓起,将二人全部夹在肋下,向窗子外面跃出。他的轻身功夫远在曾断袖之上,虽然夹着两个人,也不在乎。自己只要一走,曾断袖必定追出来,到时候墨青再脱身,便不难了。

  秦笑哭明白,对于寒衣社来讲,自己要比墨青重要的多。

  曾断袖厉喝一声:“你逃不掉的……”

  便在此时,只听秦笑哭骤然一声闷哼,身子跃出一半便停下,嘴里发出暴喝,甩手将肋下二人扔出去。

  花落叶与燕双飞本来伤重,此时却变得身法轻灵,半空一个翻身,轻轻落在地上。再看秦笑哭,吐出一口血,一个身子摇摇欲倒,左肋下鲜血染红了一大片衣服。

  原来就在秦笑哭身子跃起的一刹那,花落叶突然手一抖,亮出一把匕首,锋刃蓝汪汪的,回手一刀,刺在秦笑哭左肋下。

  与此同时,一直昏迷的燕双飞陡然也动了,他一个肘锤就打在秦笑哭后背上。

  如果这两记攻击落实,秦笑哭不死也要残废,幸亏秦笑哭久经大敌,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他方才将燕双飞夹在肋下跃起时,骤然发觉此人内力鼓荡,不像是一个晕倒之人,因此身子虽然跃起,仍旧有余力提起内功,护住自己要害。

  所以花落叶的一刀,只刺进去三分,便不能再进。燕双飞那一肘锤,也只是震得他口吐热血,并没有击断骨头。

  墨青怒吼一声:“你们……”

  话音未落,燕双飞已经向他射出了满把暗器,外加两枚断魂钉。

  同时正与墨青交手的方续弦早有准备,挽弓如满月,吐气开声,一股气箭当胸射到,劲力之强,射速之快,远比方才凌利十倍。

  方才只是虚张声势,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这一系列的突变仅仅是刹那之间的事,看来双方早有默契,才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墨青虽然年轻,临敌不乱,手中清流剑直刺,迎向飞来的劲箭,“嘶”的一声,气箭被一分为二,擦着他两腮而过,然后他一拧身,燕双飞的暗器贴着他后背的衣服穿过。

  可是还有两枚断魂钉。

  墨青再想闪躲已是不及,只得回剑一格,将一枚断魂钉击飞,而另一枚已射破他衣服,墨青只得行险,用左手去抓断魂钉。

  他果然抓到了,可燕双飞心思歹毒,这枚断魂钉上竟然装有倒刺。墨青一抓之下,倒刺入肉。

  墨青只觉得手心一麻,知道不妙,急忙将断魂钉扔出去,再一看,手掌心有两个小孔,正流着黑血。

  只一眨眼间,墨家楼二位高手,尽皆中毒受伤。

  敌人并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一击得手之后,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曾断袖的双袖如两条布棍,直击墨青脸门与前胸,身后有燕双飞虎视耽耽,只要他向任何方向移动,那些剧毒暗器便会截断他的退路。

  花落叶已经缠住秦笑哭,她的身法轻灵快捷,如狸猫一般,可并不出死力,看来她对于自己的那一刀也很自负,只要拖住一时半刻,秦笑哭便会不支倒地。

  方续弦拉开强弓,一连发出三箭,这三箭甚是诡异,第一箭风声大作,威势慑人,直射秦笑哭前心,可箭到中途,第二箭已后发先至,将第一股箭气劈为两半,转射向两腿,第二箭才是射前心。

  两箭分为三股,已是难敌,更难敌的还有第三箭。

  这一箭悄无声息,如同暗流奔涌,射向秦笑哭咽喉,因为有前两箭的威势,这第三箭几乎无人可以发现,这才是最致命的一箭。

  此时来看,秦笑哭已是身负重伤,连气也没喘一口,任何人受伤之下,必然无法全力出手,更何况他面对的是重阳方续弦与另一个歹毒的杀手花落叶。

  他已成伤兽、困兽。

  困兽犹斗,更何况秦笑哭远比最可怕的野兽可怕一百倍。

  他被人称做“万事俱备”,不是没有道理的。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他都准备得十分充足。

  秦笑哭面对攻击,从容不迫地出手。

  他的手臂一振,掌中便多了一把小小的斧头。

  一把黑漆漆、乌亮亮、沉甸甸的斧头。

  他挥斧,从上到下画了一个圈子,这个圈子,画断了方续弦的第二箭与第三箭,震断了花落叶手中的剑。

  只有方续弦的第一箭,分为两股,射到秦笑哭双腿之上,射出两个血洞,鲜血激溅。

  秦笑哭理也不理,回手一斧,将花落叶震得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那小小黑斧沾了人血,竟似闪出了乌光,甚是慑人。

  方续弦大叫一声:“惊神斧……”

  秦笑哭冷笑:“能识得此斧,也算不错了……”

  陡然他身子一震,七窍内一齐流出血来,血呈碧色,甚是可怖。

  花落叶伤他的那一刀,剧毒已然侵入五脏,若再动手,性命多半要没了。

  方续弦瞧出便宜,嗖嗖嗖连发五箭,并排而至,令他无处可避,非要硬接不可。

  此时墨青的一只手已抬不起来。他一个燕子三抄水,跃到秦笑哭面前,一把将他搂住,向窗子外便跳。

  方续弦跃出窗子,大叫一声:“急急如律令……”

  院中伏兵尽起,十余名黑衣汉子冒出头来,双手齐扬,无数暗器扑天盖地,打向秦笑哭与墨青二人。

  墨青手中的清流剑与秦笑哭的惊神斧画出两道光圈,将暗器尽皆击飞,可是对方似乎料到了,一波暗器打完,又冒出十余人,再次打出无数暗器。

  而同时,第一波那十余人,已然又扣了暗器在手。

  秦、墨二人知道,此次已是凶多吉少。

  可便在此时,天空骤然一亮,一道疾电闪过,有条人影竟似比电还快,冲入人群当中,一闪而没,再闪再没。

  此人出现三次,消失三次,再看那二十余名黑衣汉子,尽皆被点倒在地。

  趁着暗器阻住秦、墨二人之时,曾断袖等人已冲出楼来,堵住二人退路,让他们只能面对无边暗器的袭击。

  可是眨眼间,已方二十余伏兵尽被击倒,方续弦吃了一惊,喝道:“来者何人?”

  轰隆一声,焦雷乍起,大雨当头泄下。

  便在雷声起时,一条人影冲破雨帘,闯至秦、墨二人面前,不由分说,双手一分,一手一个,将二人揽住,向楼里便冲,嘴里道:“跟我来,进秘道……”

  阻在他面前的正是曾断袖,一见对方冲来,曾断袖喝道:“你找死!”右手袖飞出,当胸击到。

  他只出了一袖,因为对方双手揽住二人,还手不便,曾断袖一方面自顾身份,另一方面他十分自信,认为自己这一袖,便可留下此人。

  可是他想错了,对方手臂揽住二人,看似无法还手,可他手臂不动,手腕在大袖内一翻,一指弹出。

  左手尾指。

  “嘶”的一声,一道尖锐的风声响过,指风迎上袖子,“噗”的一声,曾断袖的袖子居然瘪了下去。

  曾断袖大惊失色,一个云里翻,侧翻七尺,抬起袖子一瞧,居然被射破了一个洞。内力由洞中泄出,怪不得会瘪。

  这可是“清明”出道二十余年来从来不曾遇到过之事。曾断袖这对金蚕袖,乃是由当朝丝织圣手“神丝婆婆”花了三年工夫,妙手织成。由神丝婆婆自养的金丝蚕吐丝,混合大理天蛛丝、南海海蛇皮制成,可柔可刚,极其坚韧。九变神龙齐少商的九变金刀亦不能将之斩破,“江南一点红”司马克的一点神枪,也未能将之刺穿。

  可今日,来人只一指,便射穿了他的金蚕袖,岂不叫他吃惊。

  来人只一指,便逼退“清明”,身形如电,射向楼内。

  燕双飞大喝一声,射出一支麻蜂钉,与此同时,方续弦的气箭也到了。

  气箭后发,却先至,因为“重阳”的功力远在燕双飞之上。

  来人背后受袭,却不慌乱,左手拇指向后弹出。

  一声尖啸,来人的指风,竟将气箭一分为二,余势不歇,正迎上麻蜂钉,麻蜂钉虽然是有形之物,却挡不住这无形指风,被激飞老远。

  来人一指破二袭,余人惊震。

  众人皆是老手,知道来者不善,可如果任由他救了秦、墨二人,是万万不甘心的,于是一惊之下,又复围攻上来。

  可来人此时已跳进楼内,方才众人听他喝声,楼内竟有秘道,哪敢放松分毫。尾随而入,以防他开启秘道。但来人没有任何迟疑,竟从另一边的窗子跃了出去,方续弦心思电转,叫道:“不好,上当了……”

  众人未等明白过来,来人双指齐出,已将楼内两根立柱射断,身形跃出窗子时,顺势一脚,将一面墙壁踹塌,身子则借力飞升,来到了围墙之上,又一闪,便没入了雨帘中。

  小楼没了一面墙和两根立柱,立时倒塌,众人怕被砸到,四散飞跃而出,哪还顾得上追敌。

  来人出现,制敌、救人、穿袖、破袭、断柱、毁楼、消失,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真是如风如电。

  众人站在雨中,各自心惊不已。

  花落叶道:“他是谁?他的指法好……好酷烈呢……”

  燕双飞道:“他用的什么功夫?”

  他们当然是问清明与重阳,这二人见多识广,想必会知道。可是曾断袖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此人指上功夫,有点像当年的‘一指惊天’白小候。”

  方续弦道:“当世用指力的高手,首推落梅岛主,可我看来,落梅岛主的落梅指法,绝对接不住此人三指。”

  花落叶道:“他会不会是墨家楼的人?”

  方续弦冷笑:“墨家楼中,唯有大当家墨白,可与此人一战,除此之外再无敌手,因此,他决不是墨家的人。”

  曾断袖道:“玉赌坊虽大,可也容不下他这尊神,他也不是玉赌坊的人。难道……”

  他与方续弦对视一眼,齐声道:“孙阁老……”

  却说墨青与秦笑哭二人,身子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被来人挟着飞奔。直奔出数条街,来人这才跳进一所小小的宅子,开了房门,将二人放在椅子上。

  然后,他掌起了灯。

  此时墨青已经接近昏迷,而秦笑哭却已是面色如常,原来一路上,他所中之毒已被他服药压住,又用小斧割破肋下,将毒血逼出大半,现已无大碍。

  秦笑哭见救命之人乃是一个白面青年,从未谋面,不知是谁,便起身拱手,问道:“多谢少侠搭救,敢问尊姓大名,秦某自当牢记。”

  那青年大咧咧地不理,只是抄着手,盯着他看,目光之中傲气凌人:“你是秦笑哭?”

  秦笑哭笑道:“正是在下,今日真是令秦某开了眼界,不想开国之时的‘一指惊天’白小候,尚有传人在世。”

  那青年冷然道:“秦先生好眼力。只不过这次却猜错了。”

  秦笑哭道:“是吗?倒要请教。”他一边说,一边将两颗丹药塞进墨青口中。

  青年道:“一指惊天白小候,乃是开国太祖手下名将,可他的惊天指法未免太过狠辣。”

  秦笑哭点头:“不错,少侠的指法,似乎少了些狠戾,多了些冷傲独尊之气。”

  青年傲然道:“我所用的,是春秋指法。”

  秦笑哭一愣:“春秋指法?怎么和前代武林公敌司马狂生的‘春秋笔法’如此相似……我记起了,你退敌那两指,好似‘残冬’式,指风掠过之余,让人顿时生寒意。”

  青年冷笑:“秦先生也认为司马是公敌?”

  秦笑哭正色道:“司马狂生虽为人狂戾,但却是一等一的好汉。阁下想必是他的传人,大名定须见告,不然秦某引为终身之憾。”

  青年的脸色稍平:“我叫元天真。”

  秦笑哭吃了一惊:“元天真……阁下莫非便是两次救过先帝,位列‘三才将军’的元大将军?”

  青年傲然一笑:“大将军可不敢当,只是小小的游击将军而已。”

  秦笑哭一拱手:“原来是‘天罡’将军到了。失敬失敬。”

  他所说的天罡将军,便是元天真的外号,数年以前,万历帝曾两次被刺遇险,都被孙承宗手下的三位青年才俊杀退,万历对这三人赞赏有加,御口亲封‘三才将军’,一为天罡,一为地煞,一为人雄。这个称号虽为虚衔,却俸同游击将军,仍在孙承宗手下听用。这三人平素身在朝廷,很少在江湖上闯荡,因此江湖上对他们可说是知之甚少,更不知其武功底细。秦笑哭一口道出来历,固然是其身在京城,消息通灵,却也不能掩盖其眼力的高明。

  秦笑哭又想说几句道谢的话,可他并非婆婆妈妈之辈,转问道:“将军出手及时,只恐并非恰逢其会吧。”

  元天真不答,反问:“刺杀许天齐,果然是墨家楼的幕后指使。杀一个酒色纨绔之辈,除了能让老百姓解解气以外,对时局并无任何益处。你墨家楼见识如何这般短浅!”

  他语气很尖刻,讲话态度也盛气凌人,可偏偏所说的尽是实情,让人不得不服,无从反驳。

  秦笑哭只好道:“这是楼内决定的,起初我并不赞成,因此楼内才联络了江南碧落堂,让他们出手。可万万没想到,碧落堂真正的目的,是摧毁墨家楼。他们一定要见大当家,便是这个意思。墨家楼一向行踪诡秘,寒衣社找不到我们,便出此毒计。”

  元天真道:“墨家楼中定有寒衣社内奸。”

  秦笑哭点头:“不过这个内奸职位并不高。他若身居高位,早将楼内一切秘密出卖给寒衣社,那样寒衣社也用不着费力找我们了。”

  此时墨青“嘤”的一声,醒了过来。元天真道:“墨小姐可有不适?”

  墨青抬手看了看伤口,见流的已是鲜血,又动了一下四肢,并无一丝滞涩,这才放心。可听到元天真的话,陡然眼神一寒:“你怎知我是女孩子……”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胸口,脸色瞬间白了下来:“你摸我身子……”说着清流剑一晃,便要刺出。

  元天真抄着手傲然挺立,冷眼相看,不做辩白,可墨青这一剑并未刺出,因为秦笑哭小斧一翻,已将她的剑轻轻压住:“小姐不必动怒,元将军是孙阁老的高足,知道小姐的来历,自不奇怪。”

  孙承宗才望无双,无论在江湖还是朝廷,可说是相知遍天下,因此消息灵通。

  墨青这才收剑,悻悻地道:“救命之恩,容当后报。”

  元天真道:“你们还是先管好自己楼里的事。”

  秦笑哭点头:“将军说的是。我当回禀楼主。就便告辞。”

  元天真随口道:“不送。”

  墨青却坐了下来:“秦先生回去,我不走。”

  秦笑哭道:“小姐尚有何事?”

  墨青道:“那些人如此密谋,定有大事,我得查探一番。”

  秦笑哭道:“此事须当禀明楼主,然后定计。”

  墨青道:“那样耽搁时日,这帮龟孙子早跑回江南了。我要趁他们人在京城,先取了他们的狗头。”

  秦笑哭道:“只是小姐一个人去……”

  墨青道:“此等事,人多无益,有我就行。鬼才怕他们。我也不明着去。当然暗着来。详细的事以后说,查访也要花工夫的。”

  秦笑哭一愣:“如此说来……”

  墨青转脸看着元天真:“你以为元大将军就不想找他们?”

  元天真暗自冷笑,这丫头看起来脾气暴烈,却是心细如发,她竟似看透了自己这个时候插手此事,必定会追查下去,而自己对京城不太熟悉,有她在身边,正好也是个帮手,便道:“我不保证你能活着回墨家楼。”

  墨青一扬脸:“我的命,不要你来做保,管好你自己便是。”

  秦笑哭向元天真一拱手:“后会有期。”说着也不见抬脚举步,身子已然倒退着滑出门外,消失于夜色中。

  元天真微然喝了声彩:“只欠东风身法,果然有些门道。”

  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墨青问:“下一步怎么办?”

  元天真反问:“你有何想法?”

  墨青冷然一笑:“我跟着你,当然听你的。”

  元天真道:“魏忠贤要借一个干儿子的死,除掉江湖上所有与他对立的门派。今晚出手刺杀的几个人定会被送到刑部,用不着什么大刑,他们就会招供,会牵扯诸多门派,自然都是魏忠贤想要除去的门派。”

  墨青点头:“因此,我们决不能让这几人进入刑部。”

  元天真道:“尽人皆知,刑部侍郎常言笑是魏忠贤一手提拔,只要进了刑部,此案便会坐实,再无更改余地。”

  墨青急道:“那我们还愣着干什么?去路上截人啊。”

  元天真冷笑:“此举你想得到,寒衣社会想不到?他们此时正等着你上钩呢。”

  墨青沉吟道:“硬夺不行……只有智取……”

  元天真冷笑:“实话对你说,就算夺了人来,此案也会坐实。他们想必连供状都已经写好了。”

  墨青紧皱双眉:“如此说来,我们已无胜算。”

  元天真道:“想要败中求胜,只有一个法子。”

  墨青道:“别卖关子,快讲。”

  元天真道:“直接进刑部。”

  墨青瞪大双眼:“说得好轻巧!谁不知道刑部的守备仅次于皇宫。光那三十六房机关,就算千军万马也闯不进去。再说,就算进去,你能干什么?”

  元天真道:“只干一件事,看看那些供状。”

  墨青道:“看它有什么用?”

  元天真道:“看上面都列了哪些门派。然后再想对策,只要能占到先机,那些门派的损失,便小得多。”

  墨青撇撇小嘴:“你这法子倒不错,只是不好办成。”

  元天真道:“在这里等着,一个时辰内,我必回来。”

  门外雷声隆隆,大雨如注,元天真已走了好一会儿,墨青独自在房间里。她是个极精细的人,并不相信元天真所说的,她甚至怀疑墨家楼落入了元天真的圈套当中,因此她才没有离开,她最后和秦笑哭说的那几句话,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此人有鬼,我当详查”。所以秦笑哭才会一愣。

  因此元天真走后,墨青已经上屋顶暗探了三次,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盯梢。好像元天真对她很是放心,这更令墨青摸不着头脑。

  又过了两盏茶的工夫,屋外响起脚步声,门一开,元天真走了进来,随手关门,墨青看他的脸色很平静,便问:“事情不严重?”

  元天真淡然道:“很严重。”

  墨青道:“那你还如此镇定?”

  元天真道:“事态越严重,越需要镇定。”

  墨青道:“行了,这道理我懂,快点明说。”

  元天真道:“那张供状我看到了,诛连的门派不多,只有四家。”

  墨青道:“是哪四家?”

  元天真道:“正义庄、无双谷、天机洞、龙虎门。”

  墨青倒吸口气:“正义庄在川西,无双谷在东海,天机洞在漠北,龙虎门在江南,这四家威镇四方,一直是江湖正道之首,声名最正,弟子最多。看来魏阉是想杀一儆百。将这四家除去,江湖中正义之气不复存在,邪风恶行大兴其道,整个江湖,便尽在魏阉掌握,只要四家一灭,不知会有多少巨恶大奸闻风而起。”

  元天真冷笑:“这是明摆着的。”

  墨青转转眼珠,笑道:“可是在魏阉身边的,他却没有注意到。”

  元天真道:“你是说,供状上并没有墨家楼和玉赌坊。”

  墨青道:“不错,可能是我们两家在江湖上的名声不那么正派,因此不入魏阉的青眼吧。”

  元天真冷冷地道:“你错了,供状上之所以没有你们两家,那是因为两点,第一,你两家身处京城,与朝廷多少都有关联,明着参奏你们,会有阻力,有可能连那四家都动不成;第二,魏阉与寒衣社觉得,能暗中除去你们,才是上上之策。眼下看来,他们已经动手了。”

  墨青歪着眼看着他,问:“你如何看到供状的?”

  元天真道:“这个你别管。”

  他坐在椅上,将眼睛闭起:“明日一早,我先赶往玉赌坊去见颜如玉,可我对玉赌坊的事不太熟悉,还要你带我去!”

  墨青道:“见她做什么?”

  元天真道:“寒衣社已经对墨家楼下手,来的是清明和重阳,据我所知,寒食、中秋、端午、中元四人都在京城,你不会觉得他们只是窝在寒衣阁里喝茶吧。”

  墨青冷笑:“寒衣社这次是想把事情弄大,哼,谁怕谁!我跟你去。”

  元天真眼皮也不抬:“岂止弄大,他们是要把江湖搅一个天翻地覆。你也睡会吧,明天可能会有恶战。”

  墨青看看那张窄床,冷眼瞟着他:“只有一张床,怎么睡啊?”

  元天真道:“你睡床,我睡这儿。”他突然冷笑,“你放心,我这儿没鬼,用不着详查。”

  第二天上午,天气阴晦,仿佛还有雨意。

  乌云压得很低,云层与风中似乎都带着水雾,沾染得整个天地一片迷蒙。

  乌衣巷是京城城南一条非常普通的巷子,这里房屋低矮,道路泥泞,巷道狭窄且曲长,一眼便知是条贫民巷。

  此时巷内的很多店铺都没有开张,因为这里卖的大都是些宣纸字画,赝品古玩之类,客人们一逢雨天,大都不会来光顾。因此整条巷子便显现出一种幽静闲适的意味来。

  靠近巷底有一家字画店,门开着半扇,挑着半旧的幌子,屋内支起一张小桌,围着四个人,正在打麻雀牌。

  元天真与墨青走进来的时候,这四人的一局牌正打到要紧处,因此谁也没有抬头,更没有人开口。墨青不喜欢讲话,有旁人在时,她一般都不说一个字。元天真也沉得住气,于是这间屋子虽然有六个人,却是谁也不问谁。

  此时只听上首的一个汉子抽出张牌,扔到桌上:“四索。”

  这汉子上手一人应道:“杠……”

  那人话音方落,对家一人截道:“胡!”说着将手中的牌摊开来,果然胡四索。

  三个人都摇头叹气,每人扔出一个铜板给胡的那家,直到此时,那个欲开杠的人才抬头瞧瞧:“我是店主,客人要买什么?”

  元天真道:“什么也不买,我要见颜如玉。”

  那人哈哈一笑:“书中才有颜如玉。”

  元天真淡然道:“赌中也有。”

  那人仔细看了看他:“好吧,你也来赌一把。”说着站起,将座位空了出来。

  元天真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一坐:“我来洗牌。”

  他手不出袖,将一副麻雀牌在手里洗了十几把,然后放到桌上,大家开始摸牌。

  每个人只摸了两张,脸色全都变了。

  除了元天真以外。

  因为所有人都看到,自己手里的牌全成了白板,没有任何图案。大家都明白,方才元天真洗牌的时候,已运用内功,将纸牌上所有图案完全磨去了。

  如果这是象牙牌或是竹牌,洗掉图案并不太难,可这是硬纸做的牌,内力稍有不当,便会将牌洗破,只擦去图案而牌面无损,而且还是隔着一层袖子,这种内力四人均是闻所未闻。

  店主与另三人对视一眼,一齐站起,向后门一指,拱手道:“请。”

  元天真再也不看四人,带着墨青,走出后门。

  后面是一条小小的甬道,转了一个弯,前面出现了小门,开门一瞧,里面是一间小小的院子。院门闭着,一块写着“玉赌坊”的招牌放在门边。

  墨青低声道:“这是玉赌坊的一处买卖,可是要等到天黑赌坊才开门,你这么早来,肯定见不到颜如玉的。”

  元天真冷笑:“我说见,就得见。”

  院子里有几个小厮正在洒扫,见他们二人,急忙跑向正屋,随后从屋子里跑出二十余人,为首的一个气宇轩昂,衣着华贵,手中一副铁胆叮当直响。

  墨青道:“此人便是这里的主柜,‘天杠’周子鱼。”

  元天真哼了一声:“我是天罡,他是天杠,倒也不错。”

  此时周子鱼皱着眉头看看二人:“朋友,你们能过外面那一关,可见手段不低,还请屋中说话,来人,上好茶伺候着。”

  元天真动也不动:“我要见颜如玉!”

  周子鱼没说什么,身后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其中一人道:“给你脸,你就顺竿爬?小子属猴儿的吧,也不照照镜子,一来就要见我们主子……”

  这人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所有人都听到“嘶”的一声尖啸,然后说话的人便是一声惨叫,脑袋向后猛地一仰,等他低回头来,已是满口血水,向外一吐,竟吐出来四五颗牙齿。

  每颗牙齿都碎成四块。

  谁也没看清楚元天真是如何出手的,只是周子鱼发现他的袖子好像动了动,这位骂人的手下就像被铁锤砸在嘴上一样。这手功夫,只怕整个玉赌坊也无人能及。

  点子太硬了,而且是来找麻烦的。

  周子鱼右手仍抓着铁胆,左手却背在身后,轻轻做了个手势,后面一人悄悄溜了出去。周子鱼还是满面春风:“我这个手下出言不逊,阁下教训得好。只是我们主子没在城内,不如改天再见。”

  元天真道:“一定要见。”

  周子鱼面现难色:“这个在下就无能为力了,她老人家在办大事儿,我就算有九条命,也不敢去打扰她老人家。”

  元天真冷笑:“既如此,只好让她老人家来见我了。”

  周子鱼一愣:“这个……只怕更不可能。”

  元天真道:“我说能,就能。”说着他吩咐墨青,“打开火折子。”

  墨青不明所以,但他既然说了,定有深意,便取出火折子打亮了。

  元天真淡然道:“把这个地方烧了。”

  墨青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元天真道:“烧!”

  墨青有点发急,低声劝道:“这可是玉赌坊,连寒衣社也不敢这么干……”

  元天真回头盯了她一眼,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墨青就觉得像是有两根淬了火的钢针刺过来,忙错开眼神:“你想清楚后果,打起来我先跑,可不管你!”说着向周子鱼一拱手,“对不住了,我不能不听他的。请你让开,我要烧屋子了。”

  周子鱼见元天真的神色,决不是开玩笑,便一沉脸:“朋友,你真的不怕玉赌坊么?”元天真丝毫不理,看着墨青,墨青只得向屋子里走。

  这时周子鱼身后的人不干了,这些人尽是好手,纷纷骂道:“哪里的王八羔子,敢来玉赌坊撒野……”跳过来挡住墨青。

  可是每跳过来一人,还未站定,便叫一声,立在那里不动了。显然被点住了穴道,这样一连点住了十余人,余下的人便不敢再动了。

  周子鱼的冷汗涔涔而下,他知道自己的功夫,决不是人家对手,玉赌坊防范的一向是寒衣社,只要寒衣社有动作,玉赌坊自有对策,而对江湖上的独行客从不怎么理会,因此救兵不能立刻就到,若是这样被人烧了赌坊,自己便不被处死,也会被江湖上笑死。看来只能好言相劝,多拖一时算一时,于是急忙拱手:“少侠且慢,我有话说。”

  元天真道:“立刻带我去见颜如玉,别的免谈。”

  周子鱼道:“她老人家真不在城内,既然您执意要见,等她老人家回来……”

  元天真想也不想:“烧!”

  便在此时,忽听后门处一阵脚步声,急匆匆走来数人,为首的一个是个白面黑须的书生,手中提着一只金算盘。

  周子鱼见了此人,长出口气,冷眼瞧了瞧元天真,暗想有他在,这回还容得你在此撒野?

  那书生三步并做两步,抢到元天真面前,金算盘一摆,哗的一声脆响,周子鱼等人精神一振,知道来人要出手了,没想到那书生向元天真深深一礼:“不知是元大将军驾到,失礼失礼。”

  元天真亦是一愣:“你认得我?”

  书生微然一笑:“在下数年前曾任宫中侍卫,有幸见过将军。”

  元天真点头:“那快带我去见颜如玉。”

  书生道:“请随我来。”说罢转身吩咐周子鱼,“三匹最好的马,快!”

  周子鱼道:“巫先生,他们……”

  书生低声道:“孙阁老的人,你也敢耽搁?”

  周子鱼一听孙阁老,急忙闭上嘴,亲自拉了三匹马来。

  三人上马要走,周子鱼道:“巫先生,你孤身一人……”他还是对元天真二人不放心。

  巫先生冷笑:“元大将军不是敌人,是贵客,不然你那些人早没命了。”说完带着二人出了赌坊,打马向西。

  墨青问道:“巫先生,你带我们去哪儿?”

  巫先生道:“主人在甘露寺,与法明大师论禅。”

  元天真道:“谁约的谁?”

  巫先生道:“法明大师前天定的约。”

  元天真皱眉道:“不好,速去。”

  等来到香山甘露寺,墨青已将一切告知巫先生,巫先生倒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是表示会劝说颜如玉暗中与墨家楼联手,应对眼前的危机。

  到了山门,门前一个知客僧迎上来,巫先生认得他:“悟尘师父,我家主人还在论禅吗?”

  悟尘合什道:“正是。”

  巫先生道:“我有急事,要见主人,相烦通告。”

  悟尘道:“小僧这就去,请三位稍候。”

  他转身要走,元天真突然一声冷笑:“用不着通告了!”说完了一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直闯进山门。

  悟尘大惊:“佛门清静地,施主不可纵马……”

  元天真理也不理,打马而入。

  墨青本也是好事之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没闯过寺院,这下有了带头的,当然不能放过机会,纵马紧随,巫先生苦笑摇头,暗想这位元大将军性子也真急了点,纵然寒衣社要加害主人,可主人也不是全无防范,跟她来的有三个人,都是玉赌坊中最厉害的角色,纵使计寒衣在,也未必讨得了便宜。

  元天真纵马来到大雄宝殿前,只见殿门紧闭,大殿台阶下站着六个人,分为左右,三对人面面相视,神色不一。

  左边三人元天真不识,右边三人却都认得。

  那是刑部的三个主事,今日却均是便服,为首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白发黑须,身材瘦削,却像一张即要发射的弩,蓄满劲力。不论何时,都呼之欲出。此人就叫张弩,外号叫做“有去无回”。

  这外号很不吉利,好像是说自己有去无回,可元天真知道这外号的真实意义,此人若“去”,无功不“回”。张弩在刑部负责捕杀巨寇强贼,出手一百零三次,无一空回。

  他身边那人年轻一些,三十来岁,胖胖的身子,胖胖的脸,胖胖的手脚,面上时刻都堆满笑容,加上两撇八字胡,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师爷。此人叫何戒嗔。外号“有口无心”。其实元天真知道,这个人何止有心,简直心机深沉得可以直追他的顶头上司常言笑,可算得刑部的智囊。

  最后那人更年轻,二十四五岁,脸色发青,眼神如刀,时刻都带着一种怨毒,看谁都像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此人名叫横刀,外号“有我无人”。他虽年轻,却是刑部三主事中武功最高的,据说已不在常言笑之下。只是官场上有些时候不看能力,看资历,所以他只好排在第三。

  横刀张弩何戒嗔!

  既然三主事都到了,那么常言笑定在殿内。

  墨青来到近前,与元天真并肩而立,她不认得刑部主事,却认得另三个人,不觉得暗自冷笑,道:“看来颜如玉也并非没有准备,身边这三人,足可以应付寒衣八杰中任何三人……不,四人。”

  元天真道:“看来今天在这里,不会流血了。因为常言笑在。寒衣社不会来的。”

  墨青道:“为什么?”

  元天真道:“常言笑虽与寒衣社亲近,可公开场合,他不想与寒衣社扯上关系,留下话柄,要知道,为官的结交武林中人,总会有不正当的图谋。就算皇帝不管,言官们也不会放过。”

  此时巫先生也到了,正要开口,忽听殿门一响,一个人缓缓踱出。

  这人面长,无须,细眼,弯眉,背稍稍有点驼,水蛇腰,四肢颀长。出得殿来一眼看到元天真,眉峰略紧了紧,嘴角边上又泛起了笑容。

  元天真向此人傲然一拱手:“常大人……”

  此人正是刑部侍郎常言笑,他还礼道:“原来是天罡将军到了,失敬失敬。怎么?元大将军向具雷霆之威,亦与佛家有缘吗?”他抬手的时候,袖子上似乎落了些灰尘。

  元天真笑笑:“世间万法同理,佛门亦做狮子吼。常大人向主秋刑,也时常来此清净地,消一消戾气不成?”

  常言笑点头:“不错,元将军来此,为了何事?”

  元天真道:“私事。”

  常言笑道:“那好,本官尚有公事,失陪了。”说完带着三主事,离了甘露寺。

  巫先生与余下三人正要进殿,只见大殿中又走出一人,当然是个女人。

  颜如玉。

  元天真第一次见颜如玉,不觉吃了一惊,在他想象中,能控制玉赌坊这样大的帮派势力,就算是个女人,也至少三十岁开外了,没想到颜如玉看起来竟然连二十岁也不到。

  她根本就像一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

  她美,自不必说,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则是冷。

  颜如玉就像一尊万年寒冰雕成的美人,让人不敢接近,不愿接近,不忍接近,生怕自己接近她,会给她沾染上一丝的烟火气息。她无论站在何处,都像站在万古荒原上一样,永远那样独特,永远那样孤独,永远那样不可测度。

  现在颜如玉就站在元天真面前,元天真心底里也有这种感觉,可是,他与所有人的反应都不同,他直接伸出手,右手,去摸颜如玉脸侧垂下的头发。

  他的手刚伸出,颜如玉身边那三人眼神就变了,杀气陡然而升。

  只要颜如玉稍皱皱眉头,他们便要这个登徒子命丧当场。

  可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颜如玉并没有任何动作,好像并没有看到元天真这个人,还有他的手。

  元天真的手触到了她的头发。

  仅仅如蝇落般的一触,颜如玉的一绺秀发便飘然飞散,碎成粉末,消失于风中,而断口处平整如削。

  元天真开口便问:“殿内有几人?”

  颜如玉道:“两个。”

  元天真冷笑:“至少四个。”

  颜如玉道:“此话怎讲?”

  元天真道:“你的头发是被杀气伤断,常言笑的袖子也被杀气震碎一角,而你们之间,只是谈判,不可能有杀气。”

  他继续道:“断你发的人,杀气如刀,震碎常言笑袖子的人,却将杀气化为钝器,必有慈悲心肠。因此,那两个人,一是凤归亭,一为法明禅师,不是么?”

  颜如玉冷然道:“将军好明断。”

  元天真道:“如此看来,法明禅师是你的人,凤归亭要动你,他便动常言笑,两势均衡,故此相安无事。”

  颜如玉道:“暂时如此。”

  元天真道:“常言笑对你说什么?”

  颜如玉缓步下阶:“你猜呢?”

  元天真冷笑:“我要你说。”

  颜如玉道:“元大将军,你的官气好大,官威好重啊!你可知道,就算是当朝尚书,对我也客气三分。”

  元天真毫不退让:“就算是当朝尚书,我也是这般讲话。”

  颜如玉道:“你傲气凌人,在官场吃不开,在江湖上一样吃不开,很多人不吃你这套的。”

  元天真道:“他们吃哪套我不管,我只要听到我想听的。如果你不说,我只有用强了。”

  巫先生忙道:“元将军不必动怒,主人不想说的话,将军最好不要逼问,想来主人也是为了将军好。”

  元天真理也不理:“常言笑平素不见江湖人,此时约你,定有非常之事。请你务必实言。”

  他加了个“请”字,已是非常客气了。

  颜如玉还是一副冷若冰山的神色:“我若不说,你能怎样?”

  元天真道:“我会烧了你的玉赌坊。将你们连根铲出京城。”

  颜如玉脸色更冷:“你有这个本事?”

  元天真道:“我并不介意试上一试。”

  颜如玉冷笑:“我知道你后台是孙阁老,可我也并非朝中无人。”

  元天真道:“朝中有人便怎样,你们与寒衣社势不两立,魏忠贤早就要将玉赌坊除去,如果我师再加上一把力,玉赌坊只恐不是被铲出京城,而是被斩草除根了。”

  颜如玉霍然止步:“你威胁我?”

  元天直冷笑不答。

  两个人并排站在台阶前,相隔三尺,元天真双手插袖,仰头看天,颜如玉低头瞧着地,过了片刻,颜如玉才道:“你们都去山门外等着。”

  巫先生带着三人走了,元天真也向墨青示意,让她离开。

  等到四下无人,颜如玉才道:“常言笑见我,是劝我倒向他的。”

  元天真点头:“是倒向他,不是魏忠贤?”

  颜如玉道:“他没有明说,可我听得出来,这个人野心很大,早晚会背叛魏忠贤,取而代之。他说我的靠山即将消失,只有投靠他,玉赌坊才有活路。”

  元天真道:“他说得不错,你的靠山是锦衣卫指挥使卢陵,可近来卢陵已经失去皇帝的欢心,不日便会被撤职或调离。他一走,玉赌坊便是众矢之的。常言笑的提议不错,你何不答应?”

  颜如玉冷然道:“你怎知我没答应?”

  元天真道:“常言笑出来后满面笑容,可见他的心愿并未得偿。”

  颜如玉道:“是的,我还在观望。事关上千兄弟的生死,我要先拖一阵子。”

  元天真道:“用不着再拖了,常言笑既已出头,你不答应,便是拒绝。常言笑可不是一个能被拒绝的人。在我看来,你要平安回到玉赌坊,只怕很难。”

  颜如玉一皱眉:“你是说,他已经在归路上设好了埋伏?”

  元天真道:“如果我是他,也会这样做。”

  颜如玉毫不在乎:“他便是十面埋伏,能奈我何?”

  二人出了山门,会同众人一起上马,回奔京城,元天真与颜如玉并马而行,虽然没有说话,也惹得玉赌坊那三人不满,暗想此人算什么东西,顶个将军头衔,便在玉赌坊头上作威作福,他们早欲发作,可巫先生一个劲摆手,只得作罢。

  离城尚有数里,眼前有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叫做高梁集。此时快至中午,集市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太阳落在每个人身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在发着光,好像心情都很不错。

  好天气,自然会有好心情,这本没什么奇怪的。

  七个人,七匹马,缓缓走进市中。

  元天真抄着手,眯着眼,眼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他的心情却并非像阳光那样灿烂。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杀气,无比浓重的杀气。

  杀气来自四面八方,越走向集市中心,杀气越重。元天真知道,集市中心,便是厮杀开始之处。一旦厮杀起来,定是惊天地泣鬼神般的惨烈。

  他眼角的余光向两边扫过,早看得清清楚楚。

  卖布的伙计随手撕着布,毫不费力,至少练过十五年铁砂掌。卖刨花油的女子十指异常灵活,发射暗器定然是百发百中。卖粮食的汉子筋骨劲健,汗水尽发出古铜色的光彩,显然是练外家功的高手,代写文书的书生手摇折扇,双眸温润如玉,英华内敛,必定内功过人。

  短短半条街上,已经不下二十余名高手埋伏,再向前肯定也是如此,照此看来,这集市上至少埋伏有五十名高手。

  这么多高手,只为了杀一个人,颜如玉。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杀气,都暗自提起戒备,可颜如玉却像是在花丛中闲逛的少女一般,眉头也没皱一下。

  元天真有点佩服起这个女人来。

  走到集市中心,颜如玉勒住马缰,所有人都停下了,因为路的中央,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布衣敝袍,坐着一个小小的竹凳,低着头,眼前放着一个小小的铜锅,锅里煮着几个元宵。

  整个集市上的杀气,到了这里竟全然消失了,因为所有人的杀气,都被这个人的杀气压住。

  元宵煮好了,已经飘了起来,这个人才慢慢抬起头来,一个一个看过去,当看到元天真时,此人眉头微然一皱,最后目光才停在颜如玉面上。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当他微笑时,所有的杀气,竟似全部消失了。

  颜如玉当然认得他,事实上,除了元天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因为他便是寒衣社中地位仅次于计寒衣的人。

  “元宵”。

  他就叫元肖,他从不吃别的东西,只吃元宵,而且从来都是自己煮,决不要别人代劳。自己的锅,自己的水,自己的炭火,自己的元宵。据说在他煮元宵的时候,连计寒衣都不去打扰他。

  他一直觉得,煮元宵是一种学问,更是一种修为,煮的火候最重要,煮时间长了,元宵太软,煮时间短了,元宵不熟,只有皮与馅都刚好熟透时,才是一个元宵最好吃的时候。

  差一分都不成。

  颜如玉还知道,曾经有不少人认为他煮元宵时是最佳攻击时机,也有不少人确实这么做的,而那些人,一个都没活下来,因此江湖上达成一个共识,元肖最可怕的时候,就是他煮元宵的时候。

  因此没有人动,大家就这样静静地瞧着他把元宵煮好。

  元肖从边上的茶摊上取过一个碗,亲自盛上四个元宵,向颜如玉一笑:“请!”说罢手指一弹,那碗元宵便向颜如玉飞过去。

  碗飞得很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下面托着,碗里不要说元宵,连汤也没晃一下。

  这手内力虽然惊人,可也并非遥不可及,能做到的人并不少。

  颜如玉身后的三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一丝哂笑。

  元天真却皱了皱眉,他已看出这一招简单的凌空移物中,至少蕴藏着六道不同的内力。

  敢情对方一出手,便算准了后招,就算六个人同时出手阻拦,这碗元宵还是会稳稳地送到颜如玉手上。

  这才是真正厉害之处。

  果然,碗到中途,颜如玉身后一人冷然一笑:“我家主人不喜欢吃这玩意儿。”说着一拳击出。

  他在颜如玉身后,离着那碗元宵至少有七尺,可是这一拳击出,拳风如一条水柱,凝而不散,笔直向前。

  这哪里是拳法,分明是枪法。正是六合枪法中的“直捣黄龙”。

  元天真只看他一出拳,便已猜出他的身份,此人定是“六合神拳”岳不凡。他自从叛出六合门,江湖上便没了踪影,不想被收在玉赌坊门下。

  可是元天真也知道,他的拳虽然威猛,却拦不住这碗元宵。

  果然,这一拳的拳风结结实实地击到碗上,按岳不凡的心意,拳风触碗之时,那碗便会向后倒飞,碎成瓷片,同时汤水回射,连同里面的元宵一起泼向元肖。

  至于颜如玉,自是连一滴汤水也不会溅到。

  可事实却大出他的意料。

  拳风尚未触到茶碗,却不知怎么嘶的一声,竟被破成两股,擦着碗边飞射而过,未能震动茶碗分毫。

  岳不凡大惊失色。

  元天真自然明白,茶碗的上、下、左、右、前、后、六个方位,暗藏着六股力道,至于茶碗本身,却是轻飘飘地没注上多少内力,一遇外力来袭,那暗藏的六股力道便可以将外力化解。

  此时茶碗已经飞到颜如玉面前。

  巫先生急道:“主子不要接,只恐有诈。”

  可是颜如玉已经伸出玉手,轻轻地将茶碗托在掌心了。

  茶碗一定,六股力道尽去,劲风激得颜如玉耳上的玉环荡了两荡,一缕马鬃飘然而落。

  颜如玉刚刚将茶碗接到手上,耳边马蹄声疾,四匹马如龙似虎,闯进集市中来,直到眼前,马上骑士用力勒缰,四匹马尽皆人立而起,嘶声如龙吟一般。

  等到马蹄一落,众人才看清楚,来人尽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这四人勒住马,左右一分,最后一骑当中驰出,却是一个身穿便服的人,虽然身着便服,可是一张国字脸上,二目如豺,钩鼻如鹰,瞧来不怒自威。

  此人一到,满市无声。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大明朝几百年,最不好惹的人到了。

  锦衣卫。

  为首的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卢陵。

  他端坐马上,扫了一眼场中众人,扬声道:“元先生,你在这里,是要为难颜姑娘么?”

  卢陵所说的元先生,自然不是元天真,而是元肖。

  元肖一拱手:“卢大人,怎么有如此雅性,来逛市集啊?要说为难颜姑娘,元某可没这个胆子。”

  卢陵道:“那好,既然如此,你闪开路,让颜姑娘他们过去。”

  元肖笑道:“那是自然,只是元某还在等姑娘一句话。”

  卢陵沉声道:“什么话?”

  元肖看看颜如玉:“姑娘自然清楚。”

  颜如玉冷然道:“我看到了,可眼下不能答复你。我需要考虑。”

  元肖道:“不知姑娘几时能有答复。”

  颜如玉道:“三天之内,我定然回话。”

  元肖道:“好,一言为定。”

  说完他提起铜锅,用里面的水浇熄了炭火,向卢陵拱了手,飘然而去。

  他一走,集市里的小贩们纷纷撤去,走得极为从容,而且行动之间,有先锋,有后卫,有两翼,如同军阵一般,相互策应,逐次退却,不一时,便走得干干净净。

  等到他们走远了,巫先生这才射出一支响箭,刹那间集市四面伏兵尽现,约有一百余人,尽都手持强弩,腰佩利刃,动静之时亦如军阵,显见得训练有素。

  墨青看得清楚,知道这些人便是玉赌坊旗下的精兵,神弩军。

  卢陵看了看那些神弩军,微笑点头:“看来用不着我,姑娘自有后招。”

  颜如玉在马上一拱手:“小女子无才,让大人担心了。大人能来,玉赌坊上下,由衷感激。”

  卢陵苦笑:“说实话,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皇帝明天便会下诏,撤去我的锦衣卫指挥使,让我去西北做转运使。这个苦差,不用想也知道是魏忠贤捣鬼。哼哼,到底是他占了上风。”

  颜如玉道:“大人切莫灰心,只要留得青山,不怕没柴烧。”

  卢陵摇头:“话虽这么说,可今天常言笑约见你,定是劝降,你不应,玉赌坊便会有灭顶之灾。无论你再大的帮派,只要没了朝廷的庇护,瓦解冰消,也只是眨眼间的事。”

  颜如玉道:“大人的意思……”

  卢陵道:“答应他,尽可能保住玉赌坊,以图后进,不要在乎江湖上的说法,正像你方才所说,只要留得青山,不怕没柴烧。”

  元天真突然接道:“卢大人说得差了。”

  卢陵脸色一寒:“元将军,你此时掺和进来,是孙阁老的意思吧。”

  元天真冷笑:“身在京城,大家都脱不开这张网,什么掺和不掺和的。”

  卢陵哼了一声:“孙阁老也想扩充自己的实力了?他老人家不是一向反对官吏与江湖人勾结的吗?”

  元天真毫不客气:“不错,你今天的行为,本就应该被弹劾,可是念在你已经失势,阁老不想趁人之危,打落水狗,便宜你了。阁老早就料到你有今日,曾托我带给你一句话,到了任上,勿要一心为朝廷办事,否则必定噩运连连,身家不保。”

  卢陵大怒:“你……”

  元天真道:“我什么?忠言逆耳吧。可也总比某些人落井下石要好得多。”说着向墨青一点头,“我们走。”

  二人打马回城。卢陵气得全身直抖,想反驳却无话可说。

  岳不凡在后面道:“这小子盛气凌人,全然不通情理,主子,为什么要对他客气?”

  颜如玉淡然道:“这个人嘴上虽然阴损些,不留情面,可心地倒还不坏。做事也并非全然不留余地,你应该庆幸,来的是他,而非他两个兄长。”

  巫先生问道:“主人此话怎讲?”

  颜如玉道:“他们三人中,元天真算是最容易对付的。”

  且不说玉赌坊众人如何商议对策,却说元天真,回到城中,他吩咐墨青回去,墨青不知怎么,就是不想回墨家楼,元天真只好让她先回自己家休息,随后赶往孙承宗府上。

  孙承宗正在后园中喂池塘里的金鱼,这是他的爱好,每当有需要决定的大事时,也总会来这里,平心静气地喂一会儿鱼,将自己的忧虑之心散去。

  一见到元天真,孙承宗知道有了消息,淡然一笑:“打探得如何?”

  元天真将今天之事讲完,孙承宗点头:“我已派人秘密传书江湖正道,要他们先隐遁起来,这四家不在明面,不致大损,对于江湖局势来说,或许更为有利。至于京城局势,这三家必会有一场大战,魏忠贤欲控制天下,必先控制京城,寒衣社便是他最锋利的刀。卢陵要玉赌坊投向常言笑,短期内未尝不是一条好计,可他却没想到,一旦为人所制,以后便想翻身,也很难了。”

  元天真道:“阁老说的极是。所谓一失权柄,无从再得。常言笑也不是傻子,一旦控制了玉赌坊,必定会来一番大换血。引入自己的亲信,排挤掉原来的老人,再以此为班底,招兵买马,为日后背叛魏忠贤积蓄力量。”

  孙承宗道:“颜如玉是个聪明人,远比卢陵想得周详,所以她是不会答应的。你带着墨青前去找她,颜如玉和元肖自然会认为墨家楼已与你联合。墨家楼与你联合,自然就是靠上了我这棵大树。眼下寒衣社投靠魏忠贤,墨家楼投靠我,只有玉赌坊没了靠山,你认为她会怎么做?”

  元天真道:“自然是找一方投靠了。”

  孙承宗笑了,笑得非常慈祥,他丢掉了鱼食,轻轻拍拍元天真肩膀:“你想得还是浅了一点。”

  元天真一愣:“阁老,您这话……”

  孙承宗道:“你读过《史记》,眼前的形势,是不是很像垓下大战之前的态势呢?寒衣社便是项羽,墨家楼算是刘邦,而玉赌坊就是韩信。当时的韩信,帮楚则楚胜,助汉则汉胜,因此,眼下的玉赌坊是一块美玉,谁都想让它为自己添些光彩。可如果谁先对玉赌坊开战,无异于逼迫它倒向另一方,况且此时玉赌坊虽然失势,却也成了哀兵,锐不可当。因此,寒衣社决不会下杀手来逼它,而是拉拢它。”

  元天真恍然大悟:“对啊,我说为什么元肖要送那碗元宵给颜如玉!”

  孙承宗道:“元肖送了元宵给颜如玉?”

  元天真道:“正是,我看得清楚,四个元宵上写了四个字,竹马之约。”

  孙承宗笑了:“果然在拉拢了。你不知道,计寒衣与颜如玉幼年曾有婚约,当然,订婚的是双方的父亲,那时寒衣社与玉赌坊势力都还不太大,所以曾有短暂的联合,可是后来双方反目,双方父亲互斗而亡,婚约也就不了了之,今天计寒衣重提此事,其用心一目了然。”

  元天真道:“那您说,颜如玉会答应吗?”

  孙承宗看着池中纷纷来夺食的金鱼,淡然一笑:“她会答应。”

  元天真道:“那……”

  孙承宗的话还没完:“只不过,颜如玉应该也读过《史记》,她决不想最后落个韩信的下场……”

  元天真道:“您的意思,我们当如何?”

  孙承宗道:“看看再说。眼下任何一点异动,都有可能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谋定而后动,才是上策。”

  离了孙承宗府,元天真转回自己的家,刚进胡同,就发现自己家正冒着烟,好像失了火的样子。他几步来到门口,推门而入,发现并非失火,那烟正从厨房冒出来。

  此时从里面咳嗽着跑出来一人,双手乱挥,还不住地抹着脸,正是墨青。

  此时的墨小姐真成了“墨”小姐,整张脸完全被熏黑了,眼泪流下来,在脸上冲开两条黑渠。有的地方竟然连脸皮都焦了,几乎要脱落下来。

  元天真禁不住好笑,看来这位大小姐是想要做饭,没想到险些将自己毁了容。他打过一盆水来,让墨青洗脸,自己进厨房将火弄灭了。

  墨青用水在脸上抹了几把,哭丧着脸道:“你家用的什么破炉灶啊,差点熏死人。”对着水盆照照自己,“完了完了,花大师的一番心血,全被你的破炉灶毁了……”

  元天真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努力忍住笑:“自己不会烧火,却来怪炉灶,真是奇谈。”吸吸鼻子,闻到一股糊味自锅中冒出,掀起锅盖一瞧,里面半锅糊米,竟没有一点水。看来这位大小姐不会做饭,竟然不知道煮米饭需要放水。

  墨青没心思管米饭了,洗去脸上烟灰,摸了摸那些烤焦的面皮,跺跺脚,小心地从脸上揭下一层面具来。

  元天真走到她身后:“你戴的,是花月痕做的面具么?”

  花月痕是江湖上的易容大师,如果说她易容术第二,那么没人敢说第一。她亲手制做的面具,自然巧夺天工。

  墨青哭丧着脸:“自然是啦。这下可不知怎么向爹爹交代,他是赔了大面子才弄来的……”

  说着回过头来。

  元天真的眼前,就像盛开了一朵带雨的梨花。只是世上任何一朵梨花,也不像这般娇俏可爱,惹人生怜。

  如果说颜如玉是冷艳的帝王的话,墨青就是娇蛮的公主。尤其是现在双眉微颦,泫然欲泣的样子,让人恨不得献出自己最珍爱的东西,以博得她的一笑。

  饶是元天真如此孤傲之人,也心生歉疚,觉得她楚楚可怜,只得道:“好了,不要哭,真正的高手是用不着易容的。你摘下面具之时,便是踏入一流高手境界之时。”

  墨青立时不哭了,元天真这番马屁拍得还真是时候,使她破啼为笑:“你说,我算是一流高手么?”

  元天真点头:“能与‘清明’、‘重阳’对阵数十招而不落下风的人,当然是一流高手。清流剑的主人,果然不同凡响。”

  墨青笑容更灿烂了:“能得‘天罡’一赞,荣于华衮。至于你的破炉灶,本侠女就不放在心上了。”说着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还背着手踱了几步。看着她幼稚地打官腔,元天真心头好笑,也没说什么。

  家里的锅是不能用了,元天真带着墨青下馆子,听到里面的食客们正在议论,说的竟是玉赌坊与寒衣社结亲的事,看来这消息已经散了出来。

  孙承宗坐镇府中,不久之后,打探消息的人走马灯似的报来:

  “禀阁老,颜如玉聚合玉赌坊十二大坊头正在商议。”

  “禀阁老,十二大坊头有十位不赞成合亲。”

  “禀阁老,东林党与魏党均密切关注此事进展。”

  “禀阁老,颜如玉答应合亲。”

  “禀阁老,玉赌坊无人再有异议……”

  “禀阁老,玉赌坊派出巫梦云,与寒衣社交涉结亲事宜……”

  “禀阁老,三日后寒衣社主计寒衣将亲往玉赌坊,行请期之礼……”

  孙承宗立召元天真来见,元天真见他神色凝重,知道定有重大举措,果然,元天真刚刚站定,孙承宗便挑明了话口:“颜如玉要动手。”

  元天真一皱眉:“她要杀计寒衣?”

  孙承宗点头:“本来行请期之礼,用不着新郎亲往,之所以计寒衣要去,定是巫梦云依颜如玉的吩咐,请他前往。此计十分厉害,计寒衣若不去,一来亲事不成,二来也为江湖人笑话,因此他必定前往。可是请期之礼不是迎亲之礼,计寒衣不能带太多的手下,这就要考较他的胆量了。”

  元天真道:“如果计寒衣亲往,玉赌坊真的会围杀他么?”

  孙承宗道:“肯定会,颜如玉乃是一奇女子,行事毫无顾忌,为了达到目的,就算得罪光了天下人,她也在所不惜。一旦杀了计寒衣,寒衣社群龙无首,必定大乱,那时魏忠贤非但不能对付她,还得加倍收买,她将取代寒衣社,成为魏忠贤的帮凶,在京城的地位不降反升。”

  元天真道:“寒衣社若真的散了,未尝不是京城之福。”

  孙承宗脸色凝重,缓缓摇头:“你这么想便是大错特错。眼下京城,寒衣社,玉赌坊,墨家楼三足鼎立,局势尚可平稳,一旦寒衣社被灭,玉赌坊必将坐大,如果再将寒衣社的人手收编,墨家楼无法与之抗衡,京城便是一家之天下。魏忠贤的目的就达到了。”

  元天真皱眉道:“玉赌坊一向不买魏忠贤的账,阁老怎能断定颜如玉会为他所用?”

  孙承宗笑道:“这个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卢陵一倒,朝中还有谁能容得下玉赌坊这尊神呢?东林党么?”

  元天真摇头:“东林一党自诩清流,而玉赌坊声名不佳,自然到不了一处。”

  孙承宗道:“所以,除了魏忠贤,朝中无人能做得了玉赌坊的靠山。而颜如玉也急切要证明,玉赌坊比寒衣社并不差,因此这一场斗是免不了的,魏忠贤也不会阻止,因为无论谁胜谁败,他都是最后的胜利者。”

  元天真紧抿嘴唇:“那我们应当如何对付?”

  孙承宗没有回答,眼睛盯着窗外的花圃,那里,正有两只蝴蝶结伴起舞。

  四月十八,丙寅日,利见大人。

  辰时刚过,颜如玉已经端坐在玉赌坊总坛——名利坊大堂正中。按规矩,在新郎官迎亲以前,新婚夫妻是不见面的,可江湖儿女并不拘泥小节,颜如玉只以纱巾蒙面,坐于珠帘之内。

  两旁侍立之人尽着鲜衣,以示喜庆。

  没有外人,玉赌坊并没有请人观礼。单从这点就可以看出,颜如玉居心叵测。

  此时玉赌坊的斥候正一连串地报来。

  寒衣八杰全部齐集社内……

  寒衣社麾下“寒鸦军”千余精兵分为十二队,伏于十二坊左近……寒衣社内有人进入,似是常言笑……

  有人送重礼于寒衣社,大红名刺上书“魏”字……寒衣社内抬出一顶小轿,直向名利坊而来,轿夫乃是端午、七夕、中元、中秋,领路的是元肖。后面两人身无武功,抬着一个箱子,上配红花,应是聘礼。

  寒衣四杰做轿夫,元肖领路,不用问,轿子里的一定是计寒衣了。

  他真的来了,而且只带了手下五杰。

  巫梦云站在颜如玉身边,心头暗自估计,寒衣四杰武功非凡,十二大坊头可出六人敌住,必有胜算,元肖不好对付,用三人合击,可取完胜,剩下三大坊头与自己,加上颜如玉,攻杀计寒衣,当有九成胜算。

  至于朝廷中的实力派,颜如玉已经说得明明白白,计寒衣一死,玉赌坊身价倍增,魏忠贤必定花大力气来收买,就算十二坊尽被毁去,只要坊中高手无损,很快便可尽复失地,到时候重开锣鼓另开张,又是一番气象。

  想到此,他嘴边露出一丝微笑,越发佩服颜如玉的心机与决断。今天这番鸿门宴,颜如玉可不想像项羽那样收场。

  眼下只要做好一件事,击杀计寒衣。

  巫梦云知道,十二大坊头已经分头埋伏于左近,只等号令。

  最后一个斥候来报:“小轿已至街口。”

  巫梦云一摆手:“开门,奏乐。”

  一时名利坊中丝竹之声大起,京城中最有名的“连云班”三十余名乐师起劲地吹奏,整条街热闹起来。

  但名利坊的四周却静得很,因为周围五条街内,都是玉赌坊的产业,无一个闲杂人等。

  一动一静,足见得准备周详。

  小轿一直抬进坊中来,抬轿的四人走得异常平稳,轿子不见丝毫颤动,仿佛在冰上滑行一般。领路的元肖满面春风,步子轻快。

  难道他们丝毫没料到颜如玉摆的是鸿门宴?

  轿子过了中门,直抬到堂下,这才停步。

  元肖向厅中冷笑:“我家社主亲行请期之礼,你玉赌坊为何无迎接之人?”

  只见巫梦云摆摆手,众人一齐站起,并排站于台阶两侧:“有请寒衣社主!”

  抬轿的四人这才落轿,元肖后退两步,侍立于轿旁。

  众人一齐注目,都想看看这位威震京师,名闻天下的人物。

  据传说,计寒衣身高过丈,腿如屋梁,手似钢钩,也有人说计寒衣矮似侏儒,不足三尺,形貌如七岁小童,更有人说他虽然年不过三十,却已苍老如七十老翁。种种传闻,不一而足。

  其实人们更怀疑,那些都是他的替身,寒衣社使的是障眼法,真正见过他真面目的,只有寒衣八杰、常言笑与魏忠贤,而今天,与玉赌坊结亲的日子,他还会用替身么?

  可是,计寒衣没有下轿,请期之礼规定,新婚夫妇不可照面,不可对语。因此颜如玉不能说话,巫梦云便代她说:“计先生能亲来敝处,甚感荣幸。”

  计寒衣却淡然道:“你们要杀我……”

  巫梦云也不反驳:“看来先生早想到了,既知如此,还敢前来,果然不愧是寒衣社主。”

  计寒衣冷笑:“我既已来,谁敢杀我!”

  巫梦云大笑:“用不着旁人,我先来领教先生高招!”说完他手臂一震,袖中剑已经在手。

  他一剑便刺向颜如玉!

  血花飞溅,使得那件喜衣更加红得刺目。

  这一剑由颜如玉的左肋刺入,右肋透出,对穿而过。

  除了寒衣社来人,喜堂中的人无不大惊!

  巫梦云哈哈大笑,猛地抽出袖剑,一个纵身跃到计寒衣身侧,大吼一声:“玉赌坊中人听了,我乃寒衣第九杰——除夕!卧底在颜如玉身边,今日巨凶已除,尔等早早归降,免得一死!”

  堂中一时大乱。

  谁也想不到,寒衣社中居然还有一个第九杰,除夕!而他一出手,就刺杀了颜如玉。

  此时的巫梦云已是激动得满面通红,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一剑居然刺得如此顺畅,颜如玉连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便一命呜呼。

  暗暗地,他甚至有一点替颜如玉惋惜的意思,如此一代奇女子,便这样轻易地丧生在自己剑下。

  大堂中群龙无首,都不知所措,十二大坊头一个也没有出现,却不知为何。眼见如此,有的人已经放下了刀枪。

  计寒衣一阵朗笑:“除夕,你做得很好,近前来。”

  巫梦云依言走到轿前,计寒衣道:“掀起轿帘。”巫梦云轻轻抬手,去掀轿帘。

  就在他掀起轿帘的一刹那,眼前闪过了一抹青光。随后他便觉得自己的身子突然变得好轻好轻。

  阳光为什么那么刺目,而且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那厅堂,那屋檐,那明柱,那个直立当地,却没有了头的身躯……他的意识到此为止。

  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就当巫梦云掀起轿帘的一刹那,他的头被轻轻攫了下来,被自己腔子里的血激飞上三尺。

  轿子里的人杀了他!计寒衣杀了他!

  所有人都呆住。

  巫梦云杀了颜如玉,为寒衣社建立了不世之功,可计寒衣却没等他说一句话,便摘下了他的头。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因为轿子里的人已经站了出来。

  颜如玉!

  轿子里走出来的,竟然是颜如玉。

  再看元肖等人,一齐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他们全是玉赌坊的人。

  而被巫梦云刺死的那人,只是颜如玉身边的一个侍女。她穿着袍服,脸上戴着珠帘,又不发一言,巫梦云当然识不破。

  所以,他只有死。

  颜如玉目光如冰,扫了一眼那些放下刀枪的人,冷冷一笑:“叛徒!”

  惨叫声乍起,所有还握着兵器的人,一齐攻杀过去,十多个人当时便血溅当场。玉赌坊的家规,对于叛徒的处罚只有四个字:就地格杀。

  惨叫声刚刚停止,一个探子跑了进来:“禀报主人,计寒衣已到崇文坊。”

  原来先前的探子,都是颜如玉假意安排的,为的便是引出玉赌坊中的卧底。这次报的,才是真实情况。

  颜如玉抬头看天,轻轻地吸口气:“过了崇文坊,便是石碑街了!”

  几乎与此同时,在接近良乡的小道上,正奔驰着三匹马。马上人均是官军打扮,看起来是军中斥候或信差,可是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后面两人正是碧落堂二位分堂主,而带路的,则是那位“昆山玉碎”凤归亭。

  此时他正奉了常言笑之命,护送二人回返江南碧落堂。凤归亭当然不会去江南,他只负责送到良乡。之后自有人接手,沿水路而行。

  分堂主的差事完了,魏大人有令,为免夜长梦多,尽快送他们回江南。可是常言笑清楚,孙承宗和墨家楼两方面定会严密监视刑部,只要人一出大牢,他们便会得知,一旦人落到对方手中,后果难以预料。尤其是孙承宗,皇帝几乎对他言听计从,因此必须要瞒过他的眼睛。

  于是,他想出了这个计划,要计寒衣求婚于颜如玉,而计寒衣也一向有这个意思,一旦如此,京城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盯在这二人身上,便忽略了别的。

  因此那边计寒衣一出马,这边刑部也动了。二位分堂主由凤归亭带着,换了衣服,先坐车,再坐轿,最后混在一个戏班中出了城,出城后又换上官军衣服,乘马而去。走的也不是官道,而是小径。

  这一番安排,可谓周密,常言笑可以肯定,他们会一路平安地回到江南。

  只是这个“一路平安”前面,还得加上“如果”二字。

  如果没有孙承宗。

  三匹马快到良乡,面前小径弯弯曲曲地拐过一个土坡,出现一条河,河上有座小桥。

  凤归亭知道,这条河叫小梁河,算是高梁河的支流,这座桥叫小梁桥,他曾经走过几次,过了这里,再走不到十里,便是良乡地界。

  接应就在这里。

  说起这趟差事,凤归亭是一肚子不乐意,他素来心高气傲,对于看不起之人,决不与之讲话,恰好这二人便是他看不起的。

  魏忠贤在此次行动前,已给了二人重金,这二人贪图赏钱,又想攀上魏忠贤这棵大树,欣然允命而来。凤归亭是极看不起这种人的。他自己投效魏忠贤,不是为了金钱与权力,而是他欠了魏忠贤老大人情。

  三人已经接近了小梁桥,可是凤归亭突然勒住了马。

  因为他没有看到接应,只看到了一个人。

  此人悠闲地坐在桥头,双手抄在袖子里,眯着眼睛看天上的云,看得十分入神,仿佛飘浮的白云中,隐藏着什么与他心意相通的东西。

  凤归亭马上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时常抬头看天的人。

  小路上静悄悄地,河水流淌的声音听来很是悦耳,可当凤归亭看到此人时,他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但没有人感觉到任何杀气,他们面对的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空空如也的天。

  有杀气固然慑人,可是能将杀气完全隐蔽起来,则是更高境界。

  凤归亭知道,这才是最厉害的杀手。

  他勒马,跳下地来,后面二人也觉出异样,全部下马,并排站于他身后,手中都扣了兵器。

  凤归亭长吸口气:“天罡?”

  此人这才起身,端立桥头:“正是元天真。几位如何来迟?”

  凤归亭四下一扫:“我的人呢?”

  元天真道:“不会来迎接你了。”

  凤归亭道:“你早到了?”

  元天真道:“只是片刻。”

  凤归亭道:“你要夺人?”

  元天真道:“明知,又何必问?”

  凤归亭冷笑一声:“只你一个人?”

  元天真道:“足够了。”

  说着,他已经出指。

  他尾指一翘,不急不徐地发出一指。

  阳春!

  这一指攻向燕双飞,指劲可称得轻柔缓和,正如同春天一般,不知不觉地已代替了冬天的严寒,悄悄来到你的身边,如果你没有发现柳梢的淡绿与小草的微青,是感觉不出来的。

  燕双飞同样没有感觉到,当指劲离他只有三尺时,他才恍然惊觉,可再想避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春天的脚步一至,几乎在一刹那间,便绿尽了万里江山。

  他已经退不了、避不开、躲不过了,只有拼死迎击。

  燕双飞当然不是吃素的,他吐气开声,双手齐扬,在一眨眼间,发出了三十六枚暗器。其中有情人箭、断魂钉、破风刀、珍珠泪、飞龙胆、凤尾针、蓝蝎刺,至少七种不同的暗器,希望可以破去这一指。

  可是希望立时被震得七零八落。

  所有的暗器遇上指风,尽被扫落,燕双飞身子如被劲箭射中,向后飞出五步,摔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他身上已经有三处大穴被封,而元天真只是一指。

  凤归亭看得清楚,元天真在出指时,轻轻震了三震,指力便分了三股,如果归为一股,燕双飞身上就是血洞了。

  花落叶大吃一惊,顾不上去救燕双飞,向元天真扑过来,可是还未来到桥边,便步了燕双飞的后尘,同样倒下。

  元天真只用了一根尾指,两次出击,便点住了二人。

  在他眼里,这两个分堂主根本就是婴儿一般,轻描淡写,挥洒自如,不费吹灰之力。

  凤归亭一直静静地瞧着,没有丝毫相助的意思,等人都倒下了,他才沉重地点点头:“春秋指法,果然江湖第一。”

  元天真傲然道:“却不知你的刀如何。”

  凤归亭道:“你会知晓。”

  元天真道:“你为何不与他们一齐出手?胜算较大。”

  凤归亭冷笑:“他们不配与我联手。”

  元天真明白,此人自视颇高,极为自负,每战决不肯以多胜少,这一点与自己很有相似处。

  元天真道:“因何助纣为虐?”

  凤归亭冷然道:“但求无愧我心。”说着他在后腰处一探手,抽出那把金色薄刀来。他的刀一出,元天真就退了。

  退出七尺,距离另一边桥头还有三尺。凤归亭走上桥头,离自己这边桥头也是三尺,二人同时停步。

  言已尽,不再废话。

  桥长约一丈,两人相距四尺。似是心有相通,目光却决不相碰,凤归亭盯着对方的手,而元天真则仰首望天。

  元天真听说过凤归亭的金刀,叫做落霞刀。与墨青的清流剑,秦笑哭的惊神斧相比亦不逊色。据说此刀可以变色,一旦沾血,金色就变为晚霞一般红。而沾血之后的刀,会酷烈无比,人也随之疯狂,所以凤归亭的外号才叫“玉碎昆山”。而那时他的刀法,会比正常时强上几倍。真倒那个时候,也不知是人在用刀,还是刀在使人。

  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劲敌。

  凤归亭也听说过元天真,可是他的指法,却没见过。方才凤归亭不出手,也是想看看他的春秋指如何厉害。

  他有些失望,碧落堂的分堂主实在不堪一击,对方对付两个人,用了同样一招,他们一个也没能破得了,几乎连倒下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凤归亭忽然觉得,这个世上的笨蛋实在不难找。

  二人相视不动,唯有身边的风声与脚下的流水,自顾来去。

  谁也没有出手,他们在等着最好的时机。

  天上飘来几块灰色的云,其中一大朵慢慢移动,开始遮住了太阳。

  就在太阳完全没入云里时,四周忽然一暗。

  便在此时,凤归亭终于出刀。

  如果阳光一直照着,他的刀再亮,也亮不过太阳,敌人已适应了光亮,他的刀不占便宜,而此时阳光暗淡下去,人的眼睛也随着适应暗光,此时出刀,正是最好时机。

  金刀一出,灿若流星。

  凤归亭的刀法,初时叫做醉生梦死销魂刀,一旦沾血,就变为出生入死落魂刀,舞到疯时,叫做同生共死断魂刀。一刀三变,越来越凄厉酷烈。此时这一刀,便是醉生梦死销魂刀。

  刀光夺目,刀身却带着一种如迷如梦的微吟,荡漾开来,如同在漫天离愁般的秋雨之内,远处红楼中醉卧美人膝的才子在浅吟低唱,满含着无尽的落寞与忧伤。

  醉生,梦死,最销魂。

  只这一刀,便足使凤归亭跻身一流高手之列。而这只是他最容易对付的刀法。

  二人相距四尺,凤归亭的刀二尺七寸,再加上手臂,所以这一刀算是当头斩落的。

  元天真手无寸铁,要如何招架?

  他没有招架,双方在小桥上,地势紧迫局促,无论谁只要一退,气势便会打折扣,元天真不再看天,仿佛他已参透天机。他屈指,弹出。

  食指。

  五个手指中以此指最为灵活,反应最快,因此指风也迅如风雷。

  这一指弹出,凤归亭只觉得像有一股无形烈焰冲烧向自己脑门,而且他清楚,在自己的刀尚未斩中对方脑袋时,对方的指风已洞穿自己印堂。

  好快的指。

  元天真的这一指是“酷夏”。

  指快如风,凤归亭额前的几根散发已经开始被烤得卷曲,这一指比真的火焰还热、还烫、还酷烈。

  要想不被指风洞穿脑门,凤归亭只有退,可他也不想退,不能退。

  他猛吸一口气,足下的桥板突然裂了。裂出两个脚印形的洞。

  桥板是坚硬的枣木,厚有两寸,在他脚下就如同宣纸一般。

  桥板裂下,凤归亭陡然一沉,沉下一尺后停住。

  他的双腿已夹紧了桥板。

  指风从他头上掠过,而他的刀也下沉,从斩敌人的头变为斩向胸口。

  凤归亭的这一变好像已在元天真算计之中,“酷夏”落空,刀已到眼前,元天真脚下不动,胸腹回缩,如同一个皮球突然抽了气,前胸几乎贴住了后背。

  这一刀也落了空,刀尖擦着衣服斩下,却没有斩破衣服。

  二人这一回合看似平手,可凤归亭知道,自己已落了下风,因为此时,对方比他“高”出一尺。

  无论哪种交手,“高”总比“低”有优势。

  元天真当然不会让优势溜掉,他第二指射出,仍旧是酷夏,仍旧射向凤归亭脑门。

  凤归亭不能跃出,那样的话指风会射中他的胸腹,他只有继续下沉。

  元天真第三指酷夏射出后,凤归亭已经相当于坐在桥板上了。他的双脚已经沾了水。

  斗到此时,就算瞎子也可以看出来,凤归亭一败涂地。

  元天真第四指击出,这一次他射向敌人胸口。

  凤归亭无论向上还是向下,都会着了这一指。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凤归亭居然像是没有看到这一指。

  他反击。

  落霞刀荡出一片金光,横扫他的双膝。

  元天真知道,纵使自己这一指能要了对方的命,可自己也要断一双腿。看似自己占便宜,可这种买卖万万不能做的。

  因为他来的目的,是要将碧落堂二人带回京城,交与孙承宗。虽然他半途截到了人,可后面还有接应,一旦后面的接应接不到人,马上会来查看,自己如果没了腿,如何应付?

  无论如何,他此战必须完胜。

  可是元天真此时发现,他不能退。

  凤归亭这一刀中,居然凝聚着另外一股气。

  无形剑气!

  剑气随着刀光,如同扇面形,将他退路完全截断。

  他只有跃。

  元天真腾身而起,半空中如矫龙腾渊,身形一折,头下脚上,如苍鹰搏兔,向凤归亭扑下去。

  凤归亭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一掌拍在桥面上,身子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射了上去。

  刀光如虹,指风似电,半空中有如雷电击交,破空声嘶人耳膜,又如两条游龙在角爪相搏,头尾激荡,败鳞残甲,漫空飞散。

  这一刹那,二人已递过了十三招,凤归亭的衣服被射穿十三个洞,而元天真的半条袖子,也被刀风撕碎。

  蓦地二人同时出掌互击,身形倒射而出,翻落于地,隔河而立。

  二人都不再动,仿佛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打斗跟他们全无关系。

  天地间更静,连水声都不再闻。

  落霞刀反射着日光,竟然结了一层冰晶,少顷,只听一声脆响,如银瓶乍破,凤归亭的落霞刀竟然如同冰盘般,片片碎裂。凤归亭这才缓缓点头,淡然道:“你胜了,可最终,你赢不了。”从怀中取出一只信鸽,放飞而去。然后他转过身冲着元天真道,“我想你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可以准备。”

  说完顺着河岸,飘然而去,竟不是回京城的路。

  元天真傲然一笑:“我赢不了吗?未必。”

  说着他抬起自己左手,看着那五根手指,其中食和中指竟已变得全无血色,仿佛冰柱一般。

  元天真知道,这两根手指已不能运功了。方才那电光石火间的一战,他出了八分力,用“残冬”指法对上凤归亭的刀,挡住了凤归亭的刀,以寒气加内劲,毁了凤归亭的刀。

  可是落霞刀毕竟不同凡响,凤归亭也久经战阵,竟能引导他的寒气,反攻回来,元天真只得用食中二指硬生生挡住。如此一来,落霞刀虽然毁去,他的二指也受到自己的指力反击,血脉已然不通,至少要三天之后,才能活动。七天之后,才可以运功。

  而眼前有一个极大的难题在等着他,就是押送二位碧落堂分堂主回到京城,交给孙承宗。

  而良乡到京城,四五十里路上,不知会有多少杀手来对付他。就算凤归亭不放信鸽,后面的接应也会前来查看。

  他并没有拦阻凤归亭的信鸽,他明白,那是凤归亭为魏忠贤尽的最后一份职责,况且元天真知道,凤归亭并非只有一只信鸽。

  幸好孙承宗早已估计到了这个困难,派元天真出手拦截只是第一步,事实上,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此时此刻,孙承宗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的面前放着一张地图,正是京城畿郊图,桌边放着一个小小的日昝,此时他的眼睛,正盯在“良乡”那两个字上。

  他转过脸来又看看日昝,淡然一笑:“如果我所料不差,天罡已经截下那两个人了。”

  桌子对面还坐着一人,三十四五岁年纪,生得相貌儒雅,弯眉细目,书生气十足。他听了孙承宗的话,不动声色:“截是截得下,可凤归亭也不是好打发的,天罡必有伤损。”

  孙承宗道:“便有伤损,也不会太重。凤归亭的刀我见过,戾气有余,圆转不足,冲阵有余,出奇不足,天罡不会费太大力气。我担心的,是之后的事。抚之,你安排得怎样?”

  这书生姓段,名铁衣,字抚之,乃是孙承宗的忘年之交,此人不当官,不治学,只在孙承宗身边做门客,孙承宗称赞他足智多谋,心思缜密,因此引为智囊。

  听孙承宗问起,段铁衣道:“阁老放心,尽已安排妥当。玉赌坊与寒衣社的交锋,举城注目,再加上墨白的出现,变数无穷,魏忠贤已经调集了手下‘七星五岳一昆仑’这十三太保中的六人,严阵以待,加上留在他身边的,能空出来的人,寥寥无几,也只三四人而已。”

  孙承宗道:“常言笑那边呢?”

  段铁衣沉吟道:“刑部没什么动静,常言笑依然坐镇京中,三主事也在他身边,如今看来,十三太保才是元将军最大的劲敌。”

  孙承宗道:“莫忘了,魏忠贤手下除了十三太保,还有九枪十一刀。据探子报说,此二十人都不在京中。应当就埋伏在这一路上,暗中护送。”

  段铁衣眉头一皱:“九枪十一刀,加上十三太保中的三四人,元将军真有把握全身而返?”

  孙承宗无言,目光从地图上飘到外面的天空,天上正有几片薄云飘来,遮得阳光一暗。他知道,暴雨就快来了。

  此时良乡通往京城的大路上,正行驶着一辆黑漆马车,车夫戴着一顶大草帽,遮住了脸,只露出半个下巴。车厢的门紧闭着,任谁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健马疾奔,车声隆隆,离着京城尚有三十里,前面出现了一个弯道,两边皆是桃林,桃花正艳,路边一棵大树,树阴下摆着一个茶摊,摊主是个年轻汉子,正摇着蒲扇,闭目养神,茶摊前坐着两个行人,一穿蓝衣,一穿褐衣,正喝着大碗茶。

  马车将行至树下,摊主睁开眼睛瞧了瞧,手中蒲扇突然撒手甩了出去。

  破空声大作,那蒲扇半空飞旋,其势惊人,决不是普通蒲叶制成的。

  事实上,那是一把铁蒲扇。现在这把铁蒲扇就切向车夫的前胸。

  与此同时,那两个喝茶的行人也动了,他们从桌下一伸手,抽出两把刀来,蓝衣汉子刀长六尺,褐衣汉子刀长四尺三寸。

  六尺长的刀是斩马刀,四尺三寸长的刀为虎牙刀,均是锋利无比,势大力沉。

  这二人一横身便上了官道,一左一右,双刀如匹练一般扫向马车。

  健马惊嘶,紧接着轰然一声响,一个车厢四下飞裂,被斩成了十七八块,随着一阵血雨洒落下来,凄艳异常。

  再看那拉车的健马,已被斩马刀从腰腿处横截为二,马头连着两条马腿兀自奔出几丈才倒地不起。

  这二人一出手,便劈碎了马车,斩杀了健马,没有丝毫动容,可见手段狠辣。

  那车夫呢?

  当那把铁蒲扇破空飞来时,车夫仿佛没有听到,等蒲扇到了胸前,这才伸出两个指头,在扇下一弹,呼的一下,那蒲扇立时变了方向,直飞上空中。

  车夫弹飞铁扇,这才飞身而起,躲过斩来的刀。他跃上那棵大树,坐在一条手腕粗细的树枝上,轻轻摘下了草帽。

  元天真。

  车夫一击无功,跃起身来,与两名执刀大汉并肩而立,此时四下的杏林中,缓缓走出了十余人,手中各执刀枪,每个人的目光,都阴森而寒凛!

  一共二十人!

  元天真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九枪十一刀,魏忠贤的忠实走狗。每个人的武功都接近一流。而且这二十人常年在一处,招数配合得已经天衣无缝,这二十人在一起,可抵千军万马。

  可他们还不是最可怕的,等这二十人站定,又走出三个人,缓缓站到最前面。

  元天真认得他们,当然,是凭他们手中的兵器。

  这三人一个用软剑,剑长八尺,一个用双钩,形式奇特,另一个用流星锤,锤头比人头还大。

  他们便是魏忠贤手下十三太保“七星五岳一昆仑”中的“三星”!

  用剑的是“天孤星”,用钩的是“天伤星”,用流星锤的是“天速星”。

  十三太保投入魏忠贤麾下之后,便隐去了姓名,只以外号相称。因此他们原来的名字,已渐渐被人淡忘了。

  但他们的名头,却是越来越响。

  盛名之下,定无虚士。这些人的武功,比九枪十一刀要高明得多!

  元天真并不怕这些人,要论武功,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比凤归亭要高,但是加到一起……只怕三个凤归亭也难以全身而退。

  真正可怕的,是他们的联手攻击,元天真知道,这些人几乎从不单独对敌,他们并不把自己看成是英雄好汉,以众欺寡、以多为胜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他们追求的,不是名,而是完成任务。

  天孤星将软剑握在手里盘弄着,冷冷地道:“人呢?”

  元天真亦是冷笑:“凭你还不配问!”

  天伤星道:“我就知道,这个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天孤星道:“不开口,以后就再也不用开口了,杀了你,然后最多将这方圆五十里的地方翻过来,还愁找不到!”

  天伤星点头:“那还废什么话!”

  最后一个字一落地,“呼”的一声,身边的天速星已经出手!

  与此同时,天边蓦然传来闷响,如同出征的炮鼓,声闻千里。那是雷声,已伴随着黑压压的乌云,越来越近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

  元天真已经伤了两根手指,他的春秋指法,当然是靠手指使出的。

  春秋指法,分为四式,阳春、酷夏、肃秋、残冬。这种指法不可以双手同练,否则对筋脉有损,元天真练的是左手,每根手指,均可以使出这四式指法,只是方式不同,拇指出招时力道最大,食指出招迅捷,中指介于拇指与食指中间,较为均衡,无名指最为笨拙,却是大巧不工,尾指出招时则是暗流汹涌,防不胜防。此时他的食指与中指不能动弹,只剩下拇指、尾指和无名指,而眼下,他就要以这三根手指,对付面前的三星,加上九枪十一刀。

  二十三个人。二十三个高手。

  天速星用的是流星锤,人头般大的锤头夹着一股劲风,打在那棵大树上。

  轰然一声响,那棵单人合抱的树已被从中打断,上半截树冠飞出数尺,轰然落地,而下半截树干,已被震得七零八落。

  元天真呢?

  他当然不能坐在树上,大树被击中的同时,他已经飞身而起,如一只大鸟般,没入桃林内。

  天伤星大叫一声:“不要让他逃了!”闪动身形,紧随其后,双钩缩在肘后,从桃树梢头跃了过去。

  桃林并不大,桃树也就一人来高,而且并不很密,隐不住身形。天伤星追赶元天真的同时,剩下的二十二人已经分散开来,将桃林包围,然后向中央集中。

  元天真就在桃林中央。

  他并不打算逃,他在选择地形,如果被敌人围在空旷之地,回旋余地太小,不利于久战,而这片桃林,却是一个绝佳的地方。

  天伤星已经追了过来,元天真陡然停步,因为前面也出现了敌人,一条虎头枪,一把雁翎刀。

  虎头枪势大力沉,雁翎刀迅捷狠辣,虎头枪长,雁翎刀短,虎头枪攻,雁翎刀守,这二人一起杀到,便是一组小小的战阵。

  元天真还未想出对策,左右两侧又有四人杀到,左边的二人一个用双枪,一个用大砍刀,右边的二人分别手执链子枪和折铁刀,六种不同的兵器,同时杀到。

  而他身后,还有一个天伤星。

  元天真甫入桃林,就受到合围。

  他不慌不忙,开始反击,出指,尾指。这一指射向虎头枪。

  用虎头枪的人一枪刺出,就觉得双手剧颤,枪头被一股大力撞歪了,此时元天真已经冲到眼前。

  他身边的雁翎刀刀光一闪,斫了出去。

  但用雁翎刀的汉子还是慢了一步,元天真的尾指一颤,已经洞穿他的脑门。

  脑浆伴着鲜血喷溅而出,却没有一滴落在元天真的衣服上,因为他已经闯了过去。

  天伤星踏着树枝截了过来,已经追到元天真身后,双钩一伸,便撕向元天真后心。元天真身形一晃,让开这一钩,然后拇指探出,将旁边掩过来的用鬼头刀的汉子当胸射出一个血洞。

  而此时天速星与天孤星,也已杀到。

  元天真打定主意,先不与这三人纠缠,趁着敌人合围未成,击杀九枪十一刀,然后再力拼三星。

  于是他从不定身,时刻处于奔行之中,脚下如同滑在油上一样,令敌人难以捕捉。

  三星在后紧追,同时招呼着九枪十一刀,不要分散,尽可能三四人靠在一起,等他们发令完毕时,元天真又已射杀了两名使刀的汉子。

  此时天边的雷声,已经越来越近了,压在头顶上的乌云,也越发厚重,黑得吓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元天真一边跑,一边力搏九枪十一刀,不多时,已经射杀了七人,但此时对方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对面都可以瞧见了。

  嗖的一声,天孤星出手了。他的八尺软剑抖得笔直,径刺元天真后脑,元天真听声辨位,一低头,剑尖从头上掠过。

  但是天孤星之所以得享大名,决不是吹牛,那软剑虽然刺空,竟然半空一折,前面一尺来长的剑身居然折了回来,如同毒蛇回穴,反噬元天真面门。

  与此同时,两把鸳鸯刀,一条梨花枪左右攻到。

  元天真不想正面迎敌,已经不行了。他只好尾指一扬,攻出一指“酷夏”,迎向软剑。同时身形疾旋,从鸳鸯刀与梨花枪之间的窄小缝隙中,转了出去。

  软箭遇到指风,铮的一声响,剑身反弹回去,同时震得天孤星手腕发麻,幸好这一指击在剑尖处,如果击在剑中央或是剑柄处,他的剑非撒手不可。

  元天真刚刚脱身出来,眼前一黑,一颗人头大的铁锤迎面砸到。

  那是天速星,他瞧准了元天真的退路,早等在这里,看准机会一锤飞出。

  元天真身子刚刚站稳,已经避不开这一锤,但是他还有手指。

  他的拇指闪电般按在流星锤上。

  拇指是他最为强劲的手指,所以他挡住了这一击,不但挡住,而且他手指上贯注的真气,已经将流星锤反弹回去。

  可是他也受了伤。

  天速星的流星锤势大力猛,这一锤曾经将万劫帮主侯万劫连同他的风雷棒一起打得寸断,也曾将布袋和尚的人种袋震成碎片,那风雷棒和人种袋都是名器、宝器,尚且经不住他一锤,而元天真只不过是一根拇指。

  喀的一声轻响,元天真的拇指指骨已经折断。

  而天速星的流星锤却以三倍于方才的速度,反射回去,天速星哪里还来得及闪避,只得拼了性命,用右手去接锤头。锤头入手,天速星的指骨腕骨臂骨一齐折断,他大叫一声,又以左手挡住右手。

  可是他还是没能接下这一锤,巨大的力道撞断了他的全身大部分骨头,连同肋骨一齐断折,插进心脏。

  天速星倒飞出去,空中喷出一股血泉。

  落在地上时,他已经软成了一摊泥。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元天真这次出手,一招之内就毙了天速星,武功之高,当真骇人听闻。

  可是天孤星眼尖,他看到元天真的拇指已经倒弯成了九十度。

  这根手指已经断了。

  想到此,天孤星大声提醒同伴,于是众人精神一振,又攻上来。元天真此时只有两根手指可用,更要命的是,这两根手指,在五根手指中,是最弱的。

  元天真不再碰拼,他身形疾闪,踏过天速星的尸体,冲进桃林内。

  众人在后猛追,但见他的身影在几株艳色桃花之间闪了几闪,踪影不见。

  二十三个人,此时死了八个,只剩下十五个。

  天色越来越暗,连那些开得正美的桃花,也提不起精神。

  “啊……”一声惨叫来自队伍最后,那名使斩马刀的汉子后心被射出一个血洞,他身边用虎牙刀的汉子大喝一声,反手一刀扫出,却只斩下了一片衣角,元天真已经没入林中。

  众人一齐向后扑去。

  天孤星吩咐:“断树……”所有用刀的汉子将刀舞开,一株株桃树被砍得粉身碎骨,飞舞起漫天的桃花瓣,如同下了一场花雨。

  就在这花雨缤纷中,夹杂着数道风声,两名使刀的汉子咽喉中指,一一倒下。

  而天伤星与天孤星,已经看准元天真的所在,疾扑过去,软剑与双钩齐出,封住了元天真的周身。

  元天真闪过几招,众人已经围上来,他冲天跃起,尾指连弹,发出三指,天孤星与天伤星闪避之时,又一名使枪的汉子前胸中指,倒地身亡。

  等元天真落下来,他背上被天伤星钩了一下,现出一条半尺长的血口。

  但是元天真极是机警,他就地一滚,滚入花雨之内。桃花红得像血,也隐没了他的血迹。

  此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沉雷就在头顶上炸开,然后天地豁然一亮,如同珍珠般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眨眼间就变成了雨帘。

  这是今年第一场暴雨。

  来得正是时候。

  元天真隐在一株树后,只觉得背上的伤口在发麻,他知道,对方的钩上喂了毒,虽然这毒对于他来说并不太厉害,但这样的战阵,能让他从容解毒的机会,根本没有。

  天地间黑了下来,只有雨声在回荡。

  所有人不再移动,因为谁动,就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所有人都在等着下一次闪电的来到。

  元天真无法裹伤,只得轻轻封了后背几处不要紧的穴道,减缓流血,然后努一口气,将毒血逼住,不使其攻心。

  而这样下去,他的指力将大打折扣。

  他只想到这里,因为闪电骤然亮起。

  天孤星与天伤星同时发现了他,二人如同夜枭一般扑了上来,手中的兵器闪着青光。

  而元天真突然从树后转了出来,大喝一声,挥手打出一把亮晶晶的东西。

  有暗器!

  天孤星软剑疾颤,将暗器击飞,天伤星则是将双钩舞成一团,护住自身。

  暗器遇到钩与剑,碎成无数半。因为那只是些雨滴。

  与此同时,元天真已经贴着地面射出去,尾指连弹,一名使断魂刀的汉子哑嘶半声,缓缓倒地。肋下血如泉涌。

  只剩十个人了。

  然而此时元天真的指力已经减弱,无法远身攻击了。

  可敌人中间,仍旧有两个武功最高的,而且毫发无伤。

  借着大雨如注,元天真大口喘着气,手上的痛楚与背上的酸麻,越来越严重,他知道,若不能速战速决,自己终将死于此地。

  于是他扬手扔出一根树枝。

  树枝一落地,立刻有两名汉子扑上来,可是到了跟前才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截树枝。

  他们只是一愣的时候,元天真已经到了身后,一指一个,插进二人后脑,立时毙命。

  然而这下子也暴露了身形,天伤星正在左近,飞扑而来。双钩呼啸着直撕元天真的脖子。

  元天真居然没有闪避,因为他的身形已经不那么灵活,他看着双钩钩到,只是向后微微一仰身,伸出尾指,迎上了双钩。

  “噗”的一下。双钩顿止。

  天伤星看得清楚,自己的双钩没有钩中元天真的脖子,竟然钩中了他的尾指。

  两把令人心悸的利钩,一左一右,将一根细细的尾指钩在当中,那情形,诡异之极。

  天伤星笑了,他知道,自己只要双手左右一分,元天真的这根手指,就要齐掌而断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用力一撕。

  天伤星的这对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将之钩断。即使是一灯神尼的天蚕鞭,或是巨灵子的黑风蛇。

  何况,这只是一根细细的手指,还没有蜡烛粗。

  可是怪事发生了,天伤星拼力一钩,那根尾指还是好好地长在元天真手掌上,连皮都没有撕破。

  他第一次真切地领教了天罡将军手指的厉害。

  可也是最后一次了。

  天伤星一钩没有钩动,元天真当然不会给他下一次机会,他的尾指虽然被钩住,可还有一根能动的指头。

  最后一根指头。

  无名指。

  元天真的无名指一伸,弹了出去。

  肃秋。

  这一指甫一发出,天伤星就觉得一股肃杀之意扑面而来,这杀意是那么令人忧伤,令人心头一片萧索,竟是了无生趣般的感觉。

  地上所有的落花都在这一刹那间,发出了无数声哀叹,叹人生无常,叹世事无常,叹死生无常。

  紧接着的下一刻,天伤星就见到了无常。

  黑白无常。

  他的咽喉已经被一指洞穿。

  天伤星一死,双钩落地,然而元天真的尾指也已经弯不下来。

  方才他拼着大耗真气,硬接天伤星的一钩,就是为了拖住他,杀死他。当然,也拼上了一根指头的代价。

  至此,元天真只剩下一根无名指能用了。

  就在他击杀天伤星的时候,剩下的七个人已经将他围住,天孤星长剑如蛇,盘旋着刺了过来,另六人也不甘落后,刀枪齐举,攻杀上来。

  元天真的无名指攻击不强,但防守还是可以,他以指为枪,连出七指,破了敌人七道杀招。

  天孤星已经看出来,元天真的真气不继,只要再缠斗片刻,不用自己人动手,元天真自己就会倒下去,因此他喝道:“缠住他,不要攻得太近。”

  这位天孤星的心思,在三星里最为精细,因此他才活到最后,而且看出了元天真的命门。

  元天真心里发急,如果对方缠斗不休,自己定要被活活困死,他只有反击,主动攻击。

  于是他厉喝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天孤星猛攻。

  天孤星已经打定主意,认为元天真攻得越猛,真气流失越快,自己的胜算越大,因此他不与元天真正面相敌,左躲右闪,却命剩下的二刀四枪在后攻击。

  元天真疾攻天孤星,背后与腿上一连中了两枪,虽然入肉不深,可也使敌人喜出望外,越发攻得猛了。

  猛然间元天真一个大甩身,将外衣闪下来,向后一扔,罩在一人头上,那人觉得天地一暗,连雨声也小了些,还没等他抓下衣服,前心已被元天真一指刺中,倒地毙命。

  而元天真也回过头来,用足最后的力气,连出三指,刺倒了三人。

  最后只剩下两名用刀的汉子,还有前面的天孤星。

  那两名用刀的汉子,终于吓破了胆,惨叫一声,转身就跑。一眨眼间就跑出了桃林。

  就在此时,天孤星终于瞧出了破绽。

  他一直等待的机会出现了,此时元天真已经将他的后背完全卖给了自己。

  电光一闪,天地雪亮,天孤星一剑刺出。

  而此时,元天真也转过身来,努力刺出最后一指。

  无名指。

  指剑相击。

  铮地一响,压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在此一响之后,二人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没有人再说话,仿佛一切都已完结。

  天地间只剩下了雨声。

  终于,天孤星的软剑开始有了变化,开始是剑尖一寸处铮地断了下来,然后整支剑片片碎裂,如同一条只剩下骨架的蛇,此时连骨架也散了。

  元天真最后一指,破了天孤星的剑,毁了天孤星的剑。

  他胜了。

  可是元天真的脸色,却并没有任何兴奋。因为他的无名指的三处骨节,都已断折。

  而且他也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真气,站也站不住,晃了几下,终于栽倒。

  而天孤星,只是毁了剑,却没有伤及他的人。

  看着元天真躺倒在地,天孤星哈哈大笑:“天罡将军,今日你能死在雷雨之中,也算死得其所。这雷声,就是上天在招你回去呢,不要挣扎了,认命吧。”

  说着他缓步走过来,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站到元天真身前,将短剑在元天真眼前晃了晃:“这把剑还从未杀过人,只是我用来割肉吃的,没想到今天能用它来送你上西天,以后这把剑我可得好好珍藏……”

  此时他看到元天真吃力地抬起左手,那五根完全不能动的手指,兀自不屈地抖动着。

  天孤星笑了,他蹲下身子,用剑尖轻戳元天真左手手心:“怎么?到如今,你还想反击么?我虽然没怎么读过书,可也知道,你的春秋指法,只能练一只手,而且眼下这只手,已经废了……”

  元天真突然呵呵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春秋指法,只能练一只手……”

  说到这里,突然间他的右手一伸,拇指闪电般按在天孤星的咽喉上。

  喀的一声响,天孤星的喉节立时粉碎。

  天孤星发出一声混沌的惨吼,一个身子竟然被这一指击出数尺,仰面倒下。

  他的短剑也撒了手,一对眼珠子几乎努出眶外,这一指还没能立时要了他的命,天孤星滚起身来,向前冲去,还想要扑到元天真身上,可是没冲出两步,便扑倒在地。

  他正好倒在元天真身前,那一对变了形的眼珠子死死地瞪着元天真。

  元天真终于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一个手指也动不了,只能说话:“我一只手练的是春秋指法,而另一只手,练的是惊天指。”

  “一指惊天白小候,与我的先祖是生死至交,他没有后人,死前将指谱留给了我家,只是这件事,除了我师以外,江湖上没有人知道,而此后,也没有人知道。”

  天孤星眼中的光终于熄灭了,他知道了答案,但生命已不在。

  大雨还是倾盆而下,只不过远方,已经有青天在望。

  黄昏时分,元天真终于回到了城中,回到了孙承宗的府宅。

  他将两个分堂主以重手法点住穴道,藏在了隐蔽处,此时向孙承宗禀明,孙承宗秘密派人出城,将他们押回来。

  元天真关心的还有另一件事:“阁老,京城的事怎么样了?”

  孙承宗看上去心情轻松了很多,笑道:“颜如玉的这次请期之礼,并非要杀死计寒衣,而是清除内奸,此时已经得手,除去了巫梦云,而且她已经答应计寒衣的求婚,下个月十六,便要举行婚礼。”

  元天真皱起眉头:“如此一来,魏阉的势力更大了。”

  孙承宗轻轻摇头:“也不尽然,虽然颜如玉可以嫁给计寒衣,可是两家的仇恨,决不可能消散,如果颜如玉诚心嫁给计寒衣,为何还要除去巫梦云呢?以我来看,一个月以后的大婚之日,也许就是血流成河之时。”

  元天真道:“那么眼下,我们做什么?”

  孙承宗道:“你么,就是养伤,而我,要找时间进宫面圣,将许天齐一案的真相合盘托出,自然不能说是魏忠贤的指使,只好将一切罪责推在江南碧落堂身上,但这样起码能让江湖四家摆脱灭顶之灾,也算大胜一场了。”

  元天真点头,他告辞回家,心头却并不轻松。他知道,京城从此不再平静了,原来的格局已经打破。龙争虎斗,风起云涌的日子,就在眼前。

  来到自己家门外,突然发现门开着,他心头一凛,没有走大门,轻轻跳进墙去,刚跳进院子里,就见从厨房里跑出一个人来,一边跑一边咳嗽,再看厨房,浓烟大起。

  元天真苦笑着轻轻摇头:“墨小姐,你就不能不下厨房么?”

  墨青抹了抹脸,一边咳嗽一边恨道:“我也奇怪,本姑娘能和清明、重阳打个平手,怎么就摆不平这个破锅灶?”

  元天真看着她那张又白又黑的小脸,忍不住哈哈大笑。

  墨青开始还在跺脚娇嗔,后来也憋不住了,一起笑起来。

  二人笑得弯下腰去,有行人从门外走过,在门缝里瞧着,却不知道这两个青年男女,为什么笑得如此欢畅。


返回

上一页

点击功能呼出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

武侠(2015年9月) 正序 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