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夹住一枚黑色棋子,优雅但毫不迟疑地落下。
“哎呦呦,你这,也太不尊老爱幼了。全天庭都知道你文玉天官是个臭棋篓子,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装了?”白发白须头上身上皆缀有红线的老人哀叹道。
棋盘对面,一身白衣的男子忍不住轻笑。他身形清瘦,眉眼温润如秋水横波,冠上系一条镶嵌白玉的天蚕丝发带,长袖长衣罩水云软纱逶迤拖地。他抬起一只胳膊撑住桌面,懒懒地将下巴抵住掌心,衣袖滑落,露出白如霜雪的皓腕。而那掌心中美如白玉的容颜,着实是符合凡人对神仙的普遍印象。正所谓惊为天人,他就是那个天人。
“白玉川,你别光笑啊。这么着,你让让我,就这一次。”老人挤眉弄眼试图讨好。
“月老仙君,我若是让了您,岂不是愧对于这么多年的情分?”白玉川随手在空中画了个圈,棋盘上的棋子悉数起飞,排队落入棋篓中。
“哎——不让就算了,怎么还不下了?”月老不满。
“该来了。”白玉川移步至亭子外,正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一道光芒落地化为童子。
童子双手合十行佛礼,恭敬道:“观音大士请文玉天官往灵山议事。”
白玉川也双手合十回礼,柔声道:“小仙即刻便去,劳烦童子相告。”
童子走后,白玉川向一旁的随侍交代:“子规,去准备行囊和钱财,我大约要去人界很长时间。天庭内务估计会让张天师接手,你命其他人做好准备。”
“是。”子规抱拳退下。
“看样子,是不下此棋,下彼棋咯——”月老摇摇头,“年纪轻轻不要总是工于心计,活得多累啊。”
“如果可以,我也想活得轻松一点,只可惜两百年前我便没得选了。”白玉川苦笑。
两百年前,顾南柯叛出天庭被天兵天将围追堵截,她放出扶桑扇里的血契妖兽,最终杀出重围。那时白玉川还是一个小仙童,他瑟缩在琼楼上观望混战,一片兵刃闪烁间猛地爆出一只金毛花斑兽。他属于孩童的眼睛登时不再天真,而是燃烧起烈烈火焰。从那一刻起,他已然决定为顾南柯献出所有,好比一个虔诚的信徒躺在了祭台上。
“怎么没得选?无论爱恨情仇,勘破放下就好了呀!亏你还在南海抄了五十年经书,没一点长进!她斩了姻缘线,每段情都不能善终,到时候分道扬镳事小,阴阳两隔事大。你母亲当年将你托付给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啊!”月老越说越气。
“仙君,您知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白玉川目光飘忽,似乎在回忆很遥远的过去。
月老已然猜中他要说什么,气鼓鼓撇撇嘴,没有搭话。
“我最后悔,两百年前她叛出天庭之时,我没有跟着一道下去。倘若我去了,她也许不会成为妖神,不会遇到枫子鬼,更不会……自戕……”白玉川的声音已有些颤抖,“上一世她不识我,这一世我不愿还当个陌路人。”
“两百年前你还是个屁大点的孩子,跟去了能做什么?唉——”月老一声长叹,“我自诩见过够多痴男怨女了,不过像你这么痴的还是头回见。罢了罢了,去吧。没救咯,你呀,算是彻底没救咯——”月老唉声叹气直拍大腿。
“仙君,事在人为呐。”白玉川收回情绪,说服月老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嗐,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你见了她,就把你两百年来为她做的事全抖搂出来,然后开开心心当倒插门去。既然你已不计后果,那就好好爱,轰轰烈烈地爱,别畏首畏尾缩手缩脚!”月老激情澎湃地发表完鼓励宣言,又嘟嘟囔囔补充了一句,“不然,不然我都替你委屈。”
白玉川忍不住一笑:“好。我下界后,您吃穿用度上若有什么缺的,尽管吩咐子规去办。”
“知道啦,你也多花点心思照顾你自己吧。”月老摆摆手。
“仙君放心。”白玉川欠身作揖,转身离开。
不出所料,灵山议事果然是商讨十二佛珠之事。白玉川按计划领命下界,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两百年。只是,听从灵山安排,拯救天下苍生。顾南柯对这些,想必只会不屑一顾吧?白玉川心中苦笑。
他回忆起一百年前的大婚之夜,顾南柯一身嫁衣鲜血淋漓地歪倒在榻上。她用三分警惕七分玩味的目光打量着同穿婚服的白玉川,然后戏谑开口:“好看,你就是他们许给我的夫君?”
白玉川微微点头。空旷无人的神殿里冷风徐徐,损毁严重的珠钗环佩相互碰撞低声作响,和鲜血滴答声合奏共鸣。
顾南柯抚摸端详着染血折扇,眼中是满不在乎:“若非计划有变,与你成婚也未尝不可啊。毕竟我这个人……唯一的软肋就是容易栽在美男计上,哈哈哈哈哈!”她突然爆发出狂笑,血红的泪流过笑得癫狂的脸,那残破的浸满鲜血的重工金红嫁衣也跟着一起颤抖,将她衬托得无比凄惨,又无比美艳。
痛苦和心动搅合到一处,像一颗包含刀刃的糖被白玉川从喉间咽下。他知道美男计说的是枫子鬼,他知道除了枫子鬼还有许多人辜负、坑骗、害惨了他最珍视的人,可他什么也不能说。
他只能抬手指向自己早已准备好的暗道,假装冷静地说:“你走吧,从那边走,我不会告发你。”他静默流泪,望着顾南柯远去,继而收拾血迹封锁暗道打掩护。可他换来了什么?三天后,灵台山传出顾南柯自戕的消息。
“仙君,仙君?”
“嗯?”白玉川回过神。他身穿天蚕丝交领长衫、水云纱广袖对襟袍站在镜前,外袍臂膀上绣有莲花浮雕纹,腰间挂有长穗白玉佩。
“这身可以吗?”子规轻叹一声,“唉——依我看您还是别挑了,这十几件衣服都是白的,远看也没什么区别。”
白玉川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端详着镜中的一身白衣,终于忍不住问子规:“好看吗?”
“好看啊。怎么,仙君你要去人界参加赛美大会啊?”子规满脸疑惑。
“好看就好。”白玉川轻笑。毕竟,顾南柯对他说的第一个词便是“好看”。
顾南柯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是洞穴顶凹凸不平的岩石。“醒了?还疼吗?”有人轻声问。顾南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容憔悴的白衣男子坐在床边,眼中带着欣喜。
“我……又复活了?”顾南柯想起挖眼之誓,呆愣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你没死。万虫蛊有修复肉身之效,再加上我的治疗术,这些伤不成问题。不过,该喝的药也不能少。”白衣男子手指轻舞,一碗药汤已自动倒好飞至眼前。
“等会儿,你到底是谁啊?真来找我的?”顾南柯半坐起身。
白衣男子神情似有点受伤,不可置信地问:“你,不记得我?”
顾南柯头摇得如同拨浪鼓。
“好吧。在下乃文玉天官白玉川,掌管天庭内务。”白玉川垂着眼睛。
白玉川,好熟悉的名字。前世记忆纷至沓来,鬼王起义,顾南柯托灵台山从中斡旋,与天庭达成停战协议。代价是她接受招安,入仙籍履婚约,而当时的婚约对象正是这白玉川。
可惜后来天庭食言,虐杀妖鬼俘虏,顾南柯于新婚之夜血洗南天门。她记得,后来能逃出天庭,还多亏这白玉川指了条暗道。
“噢——想起来了,是你啊。对不住对不住,你们这些漂亮神仙都长得差不多,一个赛一个好看,我又有点脸盲,实在是……分不清……”顾南柯心中羞愧越说越没底气,但她立马话锋一转,“哎话说,你到这妖怪洞里来干嘛?”
原来,她觉得每个神仙都很好看,不单单是我。精心挑选的衣服弄脏了,哭得那么惨,也一定面目丑陋。这次重逢,真是一塌糊涂。白玉川心中五味杂陈,但还是挂上笑脸解释:“我奉灵山如来佛祖之命,下界寻找救世之人,助其收集十二佛珠,而你正是此人。”
顾南柯一怔,嘴角泛起无可奈何的苦笑:“怎么一个两个都叫我去找佛珠,这些不会是灵山安排好的吧?但你不觉得这个戏本子很熟悉吗?当年对付我师兄孙悟空,如来就用的这一套,什么下凡历练修成正果。”
“你不信我,可以,不愿听命于灵山,也可以。但妖神城城主玄夜,你也毫不在意吗?嗯,应该说是上一任城主。”
“玄夜怎么了?为何是上一任?”顾南柯脸色大变,神情登时严肃。
玄夜是她一手养大的黑猫,化作人形后也一直陪伴在她左右。上辈子身死之前,她将妖神城托付给尚且年幼的玄夜,接着一走了之。印象中那孩子还是个八九岁孩童的模样,黑衣黑发寡言少语。
最后一面,瘦小的玄夜坐在奢华高大的城主宝座上,各色妖臣跪了一地。顾南柯要走,他心中难过却并不挽留,只是紧抿着嘴让眼泪不住划过苍白的小脸。顾南柯刚转身,便听背后扑通一声,玄夜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郑重其事地磕头,每一记都将顾南柯的心砸得生疼。顾南柯不忍回头也不忍再听,只好匆匆逃掉。
“十年前玄夜失踪生死不明,妖神城权臣苍水顺理成章接过城主之位,此后变法改制,听闻治理主张与玄夜主事时相差甚远。而且,苍水从未派人寻找过玄夜。”
“你是说,苍水为夺权谋害了玄夜?”顾南柯心中咯噔一跳。
“我猜是囚禁,否则苍水大可以昭告全城说前任城主病故,肯定比失踪更令人信服。”
“那么问题来了,我要怎么从这蜥蜴洞跑到妖神城去?”
“你且答应青花蜥的要求,我自会给他出主意——夺佛珠不能空手去夺,必得先助你拿回扶桑扇。而这扶桑扇,目前就在妖神城中。”白玉川将药碗恭恭敬敬递给顾南柯,“如何,妖神大人,可愿一试?”
顾南柯犹豫再三,最终接过碗一饮而尽,完事将碗一抛又道:“我知你这是缓兵之计,不过没关系,等救出玄夜之后我照样会自裁。你们,休想再算计我!”
“好。”白玉川稳稳接住药碗,低头轻轻摩挲着顾南柯嘴唇碰过的地方。不会的,等救出玄夜之后,你不仅不会寻死,而且还会乖乖跟我去找佛珠,一切都在我的计划里。
“文玉仙君,您老怎么还不走?该不会想给我守夜吧?”顾南柯脑袋一歪,那张表情玩味五官绝美的脸眼看要凑上来。
白玉川吓得一个闪身蹿出去几步远,随后才整理好情绪端端正正作揖道:“妖神大人,您伤势未愈还需好生休养。去妖神城的事,在下自会办妥。”
要是有什么计谋能让她对我……唉——白玉川啊白玉川,你不是自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吗?怎么到感情问题上就无计可施了呢?亏你还在姻缘宫当过差。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白玉川一边暗暗悲叹一边朝青花蜥住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