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柯死了，三界欢庆，妖鬼人神无不拍手叫好。

神仙和凡人说，这堕仙顾南柯是个无法无天的女魔头。她大闹天庭盛宴，自断姻缘线刨宫还母，又叛出仙界统领群妖建立妖神城。此后，无恶不作罔顾人伦，传言光是她结过的道侣和收过的男宠，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妖精和鬼怪说，这妖神顾南柯根本是神仙们的走狗。她叛出天庭前，在三界之战中斩杀妖鬼无数，后来统领群妖没多久，又在鬼王起义时临阵倒戈，把数千妖鬼送上斩妖台。还有她那把扶桑扇，收了不知多少大妖厉鬼当命奴。

至于她怎么死的，三界皆传她疯了，当着她师父菩提祖师的面拔剑自刎，美其名曰清理门户。

好一个清理门户，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合该被清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然而一百年后，姑儿山姑荫洞中，蜥蜴妖青花蜥却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复活顾南柯。瞧瞧，这世道便是如此，总有那么一两个小角色不知好歹妄想搅弄风云。

“哎呦喂，动了动了，大王，她动了！”蜥蜴小妖指着祭坛中央的棺材惊呼。

“成了！恩公没骗我，这佛珠果然有起死回生之效！”青花蜥十分激动。

“可是大王，这妖神天尊这么厉害，她醒了之后肯听我们的话吗？不会一怒之下把我们都杀了吧？”蜥蜴小妖一脸担忧。

“哼，什么妖神天尊，一个野生野长的疯婆子罢了！不必担心，我有恩公给的独门功法，专治疯子。”青花蜥冷笑。

死东西，说谁是野生野长的疯婆子！一股愤怒从混沌黑暗的意识里蒸腾而起。

我顾南柯自幼长于灵台山，师从菩提祖师，全门上下就宠着我这么一个女弟子。孙悟空是我师兄，杨戬是我哥们儿，东华帝君和王母算我半个爹娘。凭我这身份地位，谁敢背后嚼舌根？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

顾南柯气得浑身发抖，一种死不瞑目的怨念奋力抬起了她的眼皮。

“你去将此事通知下去，让他们守好洞门。”青花蜥吩咐。

“是。”蜥蜴小妖正欲离开，忽见木棺一晃，一只青白的手突然伸出重重扣在木棺边沿，手后升起一双漆黑的疯癫如鬼魅的眼睛，还带着邪笑。

小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蜥蜴脑袋磕得砰砰响：“恭迎、恭迎妖神天尊大人！”

半个时辰后，顾南柯坐在自己的棺材板儿上，默默消化着死而复生的事实。自她身死已有百年，这百年间不止一个蜥蜴妖，而是整个三界都在传她的流言蜚语。她本事再大，也不能将三界众生的舌头都拔了去。

嗐，好端端死着，干嘛要被一句蠢话气得活过来。师父一直说我气性太大做事冲动，劝我三思而后行，我怎么愣是记不住呢！顾南柯懊悔万分。

“妖神大人，助我寻找十二佛珠之事，您考虑得如何了？”青花蜥微微弓手。

对了，这蜥蜴妖说，如今天地灵气不断衰减，唯有持十二颗法器佛珠前往灵山，方可被如来佛祖渡化成佛，拯救天地浩劫。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来着？”顾南柯捏着眉心闭目养神，脸上是难掩的烦躁。她长发披散脸色苍白，身上的袍子腐朽破烂，但纵然如此那未经粉饰的容颜还是透出孤傲的绝美。朗目疏眉薄唇挺鼻，女生男相雌雄莫辨，凌乱的发丝覆上脸颊，又平添了几分不羁与颓靡。

“在下姑儿山姑荫洞青花大王，您可称在下青花蜥。”青花蜥恭敬回答。他瞧着大马金刀坐那儿的顾南柯，心想，都说菩提祖师将顾南柯从小当男孩养，此言果真不假。

顾南柯星眸微启，瞥了一眼这人身蜥蜴头的家伙，忍不住嗤笑：“一百年可真够久的，现今，连路边的阿猫阿狗都能修洞府当大王了。”

青花蜥布满鳞片和尖刺的脑袋微微凝滞，黑绿交杂的肤色更深一分。灰白色瞬膜在他眼中闪过，那双竖瞳一动不动盯着顾南柯，透出冷血和可怖。

顾南柯视若无睹，满不在乎地走下祭坛，指着满地尸骸说：“你如此做派，恐怕找佛珠也并不为拯救苍生，而只是为成佛。”

圆形祭坛修建于地下洞穴中。圆心是石台上的木棺，石台周围是一圈赤红的精魄。这些精魄如火焰般贴地燃烧，但皆只有拇指大小，似乎已经被吸食殆尽。

再往外是五级石阶，石阶下是三圈排列整齐的尸体，约莫有数百具，其中包含人族、妖族、鬼族，甚至还有几个地仙。所有尸体手脚并拢平躺于地面，头朝圆心，符咒刻痕从这些尸身下延伸至木棺外的精魄，刻痕凹槽中全是涌动的鲜血。

这是精魄血阵。青花蜥从灵台山偷来顾南柯的尸身，给她种下佛珠孵化的万虫蛊，然后献祭数百名妖鬼人神，催动法阵给万虫蛊喂养精魄，令蛊虫帮她重塑肉身重聚三魂七魄，这才使她得以复活。

“不错，我是想成佛。还望妖神大人看在我复活了您的份儿上，帮我一把。”青花蜥努力克制情绪，尽量不撕破脸。

“喂，你搞清楚，我可没求着让你复活我。再说，你知道佛是什么东西吗，就想成佛？”顾南柯看向衣着整齐的青花蜥——也不知这身衣服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还别说倒有几分人模人样的意思。

“哈哈哈哈，你想成佛？你竟然想成佛？”顾南柯越想越忍不住发笑。

“我不配吗？”青花蜥气得花脸全绿，模样倒是和他的名字更贴切了。

“配配配，你的功绩拿来成佛绰绰有余啊！他们灵山天庭就喜欢你这样的，简直是一丘之貉！”顾南柯擦掉笑出的眼泪，话锋一转，“只可惜你找错了人，我不会帮你，我只会……杀你！”说话间抬手飞出一道风刃，直逼青花蜥脖颈。

青花蜥猛然从怀中掏出一枚鸡蛋大小的金光佛珠，佛珠内祥云缭绕灵气涌动，似乎隐隐现出一个“生”字。

他并不躲避，反而口中喃喃自语：“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随着念经声起，他手中佛珠大放金光，将那风刃直直弹开。

顾南柯正欲发起下一次攻击，怎料忽觉浑身奇痛奇痒，撸起袖子一看，只见小臂皮下似有几条蠕虫扭动。是万虫蛊！顾南柯脑中警铃大作，一咬牙直接用风刃将皮肤切开试图取出蛊虫，然而那金光闪闪的小虫竟然数量繁多，纷纷钻入小臂深处，开始撕咬血肉啃食骨髓。

怪不得，叫万虫蛊啊，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顾南柯栽倒在地，诵经声如无形绳索扼住咽喉捆绑四肢。

眩晕，瘙痒，刺痛，她翻滚抽搐，一边嘶吼一边抓挠，可荆棘之海仍旧毫不留情将她吞没。她听到千万条蛊虫小小牙齿发出的咀嚼声，她看到自己被一点点蚕食成一具空壳，她抱紧双腿缩成一团，却只触摸到冰冷蠕动的虫巢，那是比死亡恐怖千百倍的黑暗，那是永无止境的凌迟。

她明明什么伤都受过，甚至连自戕这种事也干过，她以为这世上没有东西可以击败她的意志。然而此刻，所有骄傲都丢盔卸甲，她侧身躺在崩溃的悬崖边凝视着无底深渊。只需轻轻偏移重心便可坠入什么都不用想的境地，她竟然有点向往这种解脱。但诵经声戛然而止，一瞬间眼前又是地下洞穴昏暗的四壁。

青花蜥喜形于色，蹲下抓住顾南柯的头发，像拎破口袋般将她提溜起来：“怎么样疯婆子，我这本事配成佛吗？嗯？刚刚不是还嘴挺硬吗？这会儿怎么不说了？”

顾南柯浑身余痛未消，仿佛每一寸皮肤还燃烧着火焰。麻木之中，她已感受不到头皮的拉扯，只能感觉到青花蜥布满鳞片的手，如此冰冷滑腻，真叫人恶心。

“这万虫蛊曾在如来身边听过千年佛法，因此只要手持佛珠诵念佛经便可将其催动，让万虫蛊所化肉身生不如死。如何，妖神大人，要不要帮我呢？”青花蜥凑近顾南柯，时不时吐出分叉的舌头，眼中流露出猎杀猎物的兴奋。

顾南柯憋了一肚子谩骂，奈何用尽力气也只能扯一扯嘴角，断断续续吐出四个字：“跳梁……小丑……”

青花蜥脸色由晴转阴，狠狠将顾南柯摔在地上：“好！从今天起，我每天来给你讲一次经，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语毕，青花蜥念动口诀，祭台上的一圈精魄合并为四团，分别射出四条血红锁链，牢牢箍住顾南柯的手腕脚腕。

不知昏睡了多久，顾南柯从一片怅然中爬起身。从头到脚检查一遍，脑袋磕破了，胳膊上是自己开的口子，腿脚和其他地方全是渗血的抓痕。呵，你可真狼狈啊，顾南柯，她忍不住自嘲。

接下来怎么办？天天忍受折磨诠释一下什么叫铁骨铮铮？有病吧，图什么呢？那答应青花蜥帮他收集佛珠？不不不，助纣为虐可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顾南柯望向祭台下的满地尸首，忽觉分外疲惫。上辈子让漫天神佛玩弄于股掌，这辈子难道又要受人摆布吗？好累啊，本来在这世上也没什么牵挂，何必如此苟活。

咦，那是什么？顾南柯伸手，一支银簪从女尸发髻上飞出，稳稳落入她掌心。啧，天意么？也好，原本就是自戕，既然复活了，那干脆再死一次好喽。

顾南柯手握银簪抵住心口。没事没事，咱来他个快准狠，眼一闭牙一咬，又回到那一百年寂静安宁的黑暗中去，万事不愁。

银簪猛然刺下，身后却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顾南柯满腹狐疑地转身，只见一个白影飞奔而来，稳稳接住她倒下的身体。

“不要——不要——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不要死！”男人哀嚎着，眼睛里全是恐惧与痛苦，连他的怀抱都在不住战栗。

他着实被吓得不轻，脸白嘴青五官挤作一团，根本看不出美丑。他身上做工考究的白衣也被顾南柯的血染了个斑斑驳驳，难辨原样。然而此情此景照进顾南柯眼里却激不起半分同情——她只觉得很搞笑。

“不是……兄弟，你谁啊？你是不是……抱错人了？要不——你去……下面找找……”顾南柯指着祭台下的尸体，两眼一黑昏死过去。救命啊，本来我遗言还是彰显铁骨的“跳梁小丑”，这下可倒好，遗言成了个笑话！这人谁呀，眼睛这么瞎，我若再复活定把他眼睛挖出来……顾南柯最后的意识里全是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