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青山上环绕着云雾，如同白丝绢一样从山顶倾泻而下。茫茫大地在这一刻披上了素缟，举目皆是悲凉。

山顶吐出一块巨石牢牢地抓着石壁，巨石上倔强地长出几棵树来为树下的孩童洒下一份阴凉。

正是初夏的时候，太阳没有**月的**辣，显然孩童并没有放在眼里，而是卷起裤腿挽起衣袖，在太阳底下打闹着。

其中一个体格稍壮一点的男孩挺着胸膛装着样子，骄傲地指着**的孩子说道：“现在我是刺史，你们是我的郡丞和县令，我要把珠宝和粮食都运到我的府上去。”

另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说道：“我要五千两。”

“你是我的县令，我不找你要五千，你还要找我拿钱。”

“你要珠宝，我就要钱，不然我白给你干活捞着什么好处？”

体格稍壮的男孩不服气，指着一旁树下乘凉的男孩问道：“诸葛亮，你父亲是郡丞，你说说我到底给不给他银子？”

此时的诸葛亮不过七八岁，无聊地看着这几个孩子，说道：“郡丞不是给刺史送钱的，珠宝和粮食也不是运到刺史府上的。”

那男孩听来立马摆摆手，一屁股坐到地上，抱怨道：“无聊，无聊，本来就是来当官的，我管他是做什么的，得到银子不就好了。”

那瘦高男孩也坐了过来，说道：“你要银子就成，那不如当皇帝好了，我听说皇帝建了个宫殿，收了好多美人在里面住，要我是皇帝有天底下最多的银子不说，我还要数不清的美人。有个名人不是说了吗，金子和美人是天底下两大幸事。”

一个女孩嘲笑他：“你说的那个名人是你吧？”

顿时周围一片哄笑，他赶紧说道：“笑什么笑？有金子过活，有美人做媳妇那不是两大幸事吗？”

稍壮男孩说道：“你就想吧，皇帝有那么好做？你想做也没个父兄揭竿**呀，你连个黄布条都没有拿什么做皇帝去？”

瘦高男孩不屑，“谁说我想做皇帝了？长大我要买个官做，就当这泰山的郡丞。”

“那也要好多银子，你有吗？你要有，长大我嫁你做媳妇。”那女孩说道。

瘦高男孩一拍胸脯，说道：“现在没有，以后肯定有，我把地卖了，再把房子卖了，凑够了钱还怕没官做吗？”

诸葛亮听着他的愚蠢想法摇了摇头，说道：“只怕你是有命凑钱没命花钱了。”

“你这什么意思？”

瘦高男孩撸起袖子就要上来和他争一争，自己好不容易买了个官，怎么就被他说了个短命？

诸葛亮指着山下的素缟说道：“又有人死了，你先保命再说。”

山下的白幡立了起来，和山腰的白雾一起蔓延一片，就要弥漫到山外面去，只一瞬间却如同天下素缟一并悲哀。

孩子们朝山下看去，飘动的白幡就像一滴水一样。对于死亡他们接触的太少却见证了太多，原本不值得关注，不过那位置却有些惹眼。

壮硕男孩指着那方向说道：“二狗，那不是你家么？”

瘦高男孩说道：“才不是，指不定是诸葛亮家呢。”

诸葛亮看仔细了，慌忙拿上镰刀背起一旁的柴火往山下跑去。

孩子们意识到自己的贪玩给误了事，赶紧抱着各自的柴火跟着他下山去。

那名唤二狗的瘦高男孩在一旁说道：“诸葛亮你慢些跑，指不定就是我家不是你家。”

诸葛亮没有听他说话，脚下跑得更加使劲，刚跑下了山口就见个小女孩在树下焦急地望着，诸葛亮认出那是自家姐姐，当下连柴火都不要了赶紧朝家里跑。

村子里飘着很多白幡，但只有他家门前的白幡让他****切切感受到他的父亲没了。母亲抱着幼弟，兄长带着长姐跪在他父亲床前哭泣，没有人责怪他迟来一步。

二狗和孩子们抱着柴火没敢进院子来，他们带着负罪感将柴火放在院门外。

葬礼准备得很仓促，棺材只在家里停了三天就下了葬。诸葛亮跪在父亲坟前，看着那道门关了，泥土掩埋了最后的棺材。

葬礼过后，家中有人来奔丧，那是他的叔父诸葛玄。诸葛亮跟着诸葛瑾再次来到父亲坟前，看着诸葛玄上了香，诸葛亮说不出此刻该是怎样的心情。

诸葛玄同情地看着两个孩子，说道：“如今你们父亲早丧，家中只有嫂嫂难以维持，不如随我去荆州也好有个照应。”

诸葛瑾谢过他的好意，还是说道：“我是家中长子，理应承担家中重任，家父虽去家母尚在。”

他又对诸葛亮说道：“阿亮，我不能去，不如你随叔父去罢。”

诸葛亮使劲摇头，往诸葛瑾身后一站，说道：“我不去，我还要为父亲守孝。”

“也罢，倒是我考虑不周，待你们守孝期后我再替你们安排，荆州的事我会处理好，待我同你们母亲商量之后一同随我去罢。”

诸葛玄也不继续劝他们，只对着已故兄长的坟墓暗自伤心。

坟前依旧飘着白幡，在这坟墓里躺着的是他的兄长，天下也飘着白幡，哀悼的是一国的皇帝。再一抬头乌云要来了，雷电带着风雨也要来了。

在这几年里掀起了几场风雨，泰山凭着一己之力将风雨挡在了外头，可是北风就要来了。

天空变得暗沉，乌云终于要压下来了。

诸葛亮将刚才在父亲坟前除的杂**扔到一边去，正要坐下来捶捶发酸的腰，这时二狗来给他送水来了。或许是因为当时一句话的愧疚让二狗送了三年的水。

二狗倒了碗水递给他，然后将他砍下来的杂**抱到一边去，这才坐下来同诸葛亮说起：“我听说彭城的人都死了，整座城就是座死城。”

诸葛亮看了一眼自己父亲的坟墓，死亡离他很远但又近在咫尺，他没有说什么，因为在这个世道死亡随处可见。

二狗又说：“彭城，夏丘都没了，听说是曹**，你知道曹**么？”

诸葛亮点点头，说道：“知道，那个散尽家财起兵的义士。”

二狗立马反驳道：“什么义士，那就是**，彭城，夏丘两个城的人都没了，全被他给糟践完了！”

诸葛亮知道自己不该称他为义士，只是他曾经还对得起这两个字。

远处被血色染红了，彭城和夏丘的血腥似乎弥漫了过来，就要笼罩在琅琊的天空上。

“阿亮，叔父来了，阿母让我唤你回去。”

姐姐诸葛燕又来寻他，诸葛亮赶紧跟她往回走。

一进院子就见他们慌忙地收拾行李，诸葛亮知道出事了，接着诸葛玄便让他也去收拾行李。期间听诸葛玄对**说道：“我来时彭城已经覆灭，上万人被杀害，不知琅琊能不能幸免于难。”

诸葛亮问诸葛瑾：“兄长，为什么他要**？”

诸葛瑾回道：“因为他父亲死在了徐州。”

“他父亲死了，为什么他要杀两个城的人？”

“不消多问，收拾行装，今天我们便走。”

诸葛瑾见他愣着，当下取过他的行头开始整理，对于杀戮的起因却没多说。

没过多久一家的行李便装了两个牛车，诸葛玄将诸葛均抱上车后让两个姑娘坐上车去。

诸葛亮见**似乎并不想上车，却听她说道：“我身子**弱，今宵又得了风寒，只怕与你们同路倒拖累了，我走你们之后罢。”

诸葛瑾将母亲扶住，说道：“如此，我同母亲一道，要是碰上歹人有我周旋，也好过母亲一人。”

诸葛玄见只好这样，于是便让诸葛亮先坐上车去。诸葛亮最后听母亲嘱咐道：“一路将姐姐同弟弟照顾好，要是遇上恶贼记得**好了。”

诸葛亮点头记下，然后朝自己兄长和母亲道别之后坐上车去。

随着牛车的慢行，诸葛亮想起什么，掀起车帘子朝外望着，正好看见二狗提着水壶往回走，赶紧朝他喊道：“二狗，去荆州！”

“什么？”

“曹**要杀来了，徐州不能待了！”

随着一声鞭子拍打牛屁股的声音，牛车猛然前行，诸葛亮还没听清二狗的回应就远去，最后只能扯着嗓子朝他喊：“我在荆州等你！”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诸葛亮有些颓丧地放下车帘，再一看面前自己的姐姐和弟弟，他将弟弟抱在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诸葛燕将一张饼递给他，此时他还不觉饥饿，于是将饼给了诸葛均。正想掀开帘子看看外面时，前面传来了诸葛玄的声音：“一会儿千万不要掀开帘子，阿亮照顾好姐弟。”

诸葛亮知道外面到了**山，因为血腥味从缝隙里弥漫进来，冲着鼻子爬了进去然后揪着脑袋，似乎要把脑袋给撑破好也给弄出血腥来。

又是一声抽打牛背的声音，在牛车的行进下，车帘子隐隐飘动着映着车外如同一座座的**山。诸葛亮赶紧把车帘子给紧紧压着，他的眼睛盯着车帘，朦胧之间一切似乎又更**切了，那外面的是树还是吊着的**体？是石头还是堆着的残肢？是河流还是流动的鲜血？

这世界很安静，只有车轮**动的声音，这声音盖过了他们心脏跳动的声音，只有听着这声音才掩盖住此刻畏惧的声音。

忽然这声音变了，车轮变得缓慢，一声啼哭趁机钻了进来。诸葛亮赶紧看向车内的姐弟，他们似乎都没有听见这声音，这难道就是地狱的声音么？

这时候车轮停了下来，诸葛亮让姐弟在车上等着，自己下去看看。

他走到牛车前面，看见诸葛玄也从车上下来，这时他听见那啼哭声越发明显。

“叔父，您也听见了？”

诸葛玄点点头，没有责备他私自从车上下来，即便现在已经过了**山。诸葛玄左右看了看，觉着那声音是从**丛里发出来的，于是让诸葛亮在原地等着，自己去看看。

诸葛亮一边守着牛车，一边朝诸葛玄张望着，看着他领着仆人朝树林的方向走去，身影渐渐被那些树枝杂**挡去。

忽然一声闷响传来，只听那仆人叫了一声，诸葛亮担心出事，赶紧朝他们的方向跑去。

“叔父？”

诸葛亮才跑过去，一拨开杂乱的树枝就看见诸葛玄被仆人搀扶着，衣服上沾着泥土和杂**，只是那泥土似乎带着血迹。

诸葛玄见他跑来，赶紧慌乱地让他回去：“阿亮回去！”

诸葛亮没有如他所愿，因为在他脚下不远的地方就躺着冰冷的**体，**体散发的血腥和恶臭正占据着他的鼻孔。这是他第二次接触死亡，那些**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血液渗进地里又随着杂**长了出来。

诸葛玄赶紧将吓得**的诸葛亮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安慰着。

仆人将**体中的生命抱了出来，那是个不足月的婴孩，满脸沾着他亲人的血迹，正因为饥饿放声啼哭着。

诸葛玄解下自己的外袍包在婴孩身上，小心地将他身上的血迹擦去，尽管已经擦不干净。

待诸葛亮回过神来他已经回到了牛车上，怀里抱着那个死里逃生的婴孩，由于吃了些汤水已经不再哭泣。

诸葛燕看着他那张小脸，说道：“**好，他还会哭，他一哭碰巧被你们听见给救了，万一没听见他就要随他父母去了。”

诸葛亮为他感到庆幸，生命在这一刻如此重要。

路上，诸葛亮问诸葛玄：“叔父，为什么曹**要杀了几个城的人？”

诸葛玄回道：“因为仇恨，他的父亲死在徐州，而徐州他攻不下，所过之处只有**让他感觉到为人子的孝道。”

“可是他用数万人的死亡换一个已死的人，他背上了数万人的命。”

“他不在乎，这世道也不在乎，他们在乎的不是生人而是战争，战争胜利了他们才不会落败，才有活下去的意义。”

诸葛亮看着远去的死城，他不明白这世道究竟是怎样的，“他们为了战争不会去在乎生人活着的意义，可他们是生人，士兵也是生人，百姓为何就要做死人？”

这时，牛车里传来啼哭声，是那孩子醒了，正叫嚣着下一餐汤水。

诸葛玄拍着诸葛亮的肩膀告诉他：“逝者如斯，世道就是这样，我们无法改变这世道，但至少我们可以赋予生人活着的意义。如今我们救了他，他可以不用随着父母死去，人生在世他可以活得很好，活着就是生的意义。”

诸葛亮点了点头，在心中记下。

阳光照在路上，将身后的血水照得干净。而那些死城将很长时间照不进阳光，乌鹊在上空可以停留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