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擦黑,刘德文老师改完最后一本作业,忽然记起今天是星期六,于是叹口气,不顾山陡路险,没命地赶了回去。他知道,家里的毛驴又该没草吃了。
一进门,老婆子便立眉竖眼地骂道:“你个没死老和尚,到哪儿挺尸去了,这会儿才回来?你不看驴吃得有一根草没?”
“噢,噢,这就铡,这就铡。”刘德文从来都是这样,不光与同事们和睦相处,就是这粗野的老婆子他也不曾与之较劲。也难怪,家里没有男劳力,孩子们又都在念书,尽花钱,老婆子累死累活不尽人意,能不发脾气吗?
“我问你,去乡政府了吗?”老婆子忽然一本正经起来。
“呶,没有,还没……”
“唉,你个死人,教都教不会!你该穷!该受气!呜——我怎么这么命苦!你说你都教了二十几年了,还是个民办教师!呜——要个模范教师顶啥……老婆子居然撒起泼没来了,闹得刘德文手足无措。
刘德文的确是一个“死人”,全学区民转公都快转完了,没有省证的也买了省证转了,他还是民办一个;每月80块工资,只知道埋头教书,年年挣一摞奖状儿、红本儿……
“他爸,明儿去乡政府,给马书记……看这次能不能评上高教……卖猪的钱还没使完……”老婆子忽然止住哭,哽哽咽咽地说。
“我,我去……别哭闹,让人笑话!”刘德文生怕老婆子放开喉咙嚎啕大哭,于是就满口答应着;又用手撩了撩她的日渐灰白的头发,自个儿眼圈儿却红了。他倒不是为自己的“民办”而悲戚,他是感到对不住老婆子。
“去就去!”刘德文下了决心。
下雪了,雪花飘飘洒洒,虽不很大,却漫天飞舞。刘德文提着黑亮的皮包,猫着腰,步履蹒跚地走在通往乡政府雪道上。他一定在想什么吧?是为人师表吗?是良心吗?是老婆子的眼泪吗?是见到马书记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讲吗?蓦地,他停住脚步,圪蹴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两手抖抖地抚摸着黑亮的皮包——那是他出席地区劳模表彰大会的纪念品!他痴痴地望着远方……
刘德文来到乡政府,整个大地已变成一个粉装玉砌的世界。雪骤然大起来,几乎听得见簌簌声。他走进院子,正好撞见教育专干赵英。刘德文本能地缩了一下,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德文?好事呀,这回转正没问题吧?”赵专干忽然显出特别关照的样子,居然立在当院,任雪花飘落。
“怕不行……”刘德文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怯怯地回答。
“怎么不行?马书记都说了,这回是硬杠子!地区劳模不仅可转,而且免试——你没看《教师报》?头版登着哩。好运气——这回你好运气!”
……
硬杠子?刘德文心里忽然一热,想起了那个凝聚着自己多年血汗的红本儿,一边喃喃自语着“马书记是好人,这酒就不送他了”,一边大踏步走出了乡政府。
刘德文回到家,没顾得喘口气,就背书一样地向老婆子讲述了“硬杠子”的故事。老婆子一听又傻眼了——那个盖有地区教育局大印的红绸本儿被她给拆毁了,红绸儿做了鞋底,硬纸片糊了装米面的纸瓮儿。
写于1996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