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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钞老师的烦恼

小说:南坡中短篇小说集 作者:南坡字数:15089更新时间:2023-05-06 08:37:17

钞老师是我的老同事,和我一个办公室工作已经七年了。他工作认真,为人随和,乐于助人,是大家公认的好同志。他和我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散步。每天晚饭后,我们一定会走出校门,绕着学校外面的公路转一大圈。

不知怎么,今天散步,钞老师总是唉声叹气。我说,老钞,有什么不高兴的事?钞老师叹了一口气说,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我说,你们老两口都是资深教师,孩子们都争气,不是研究生就是本科生,都有公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钞老师默不作声,突然给了路边一棵杨树狠狠一掌,那杨树的黄叶就纷纷坠落,如翩翩起舞的黄蝴蝶。他终于开口说:

我侄女把我的微信删除了。昨天早晨,她打视频电话让我给县医院的领导说一声,让她先打预防新冠肺炎的疫苗——她说她排了一个小时的队了,再排一个小时恐怕也轮不到。我说,我打疫苗也是排队,每次轮到我打,人家就说没疫苗了——我总共排了五次队才打上。我侄女就喊,再等一小时我上班就迟到了!我说,迟到就迟到嘛,我哪有本事给医院领导打招呼。我还想指教指教她,哪知她却迅疾挂了电话。中午,我发现,她把我的微信删除了。

我说,你侄女多大了?钞老师说,十八岁了。我说,十八岁就上班了?钞老师看着西边天空的一抹晚霞和一架刚刚起飞的飞机说,她在小饭馆当服务员。学校北边就是飞机场,离学校只有三公里;我看着另一架即将降落的飞机说,十八岁应该是上高中的年龄。钞老师说,这娃娃连高中都没考上;到私立技校念了半年,跟不上,死活不念了。我说,现在的孩子不知是怎么回事,喜欢念书的越来越少了。钞老师没有接我的话题,而是说,咱们到街面上转转。我说,街面上散步不安全。

我们供职的学校是一所私立高中,处在一个叫做沙湾的村里,北边二百米处就是公路,公路两边是村里的商铺饭馆,生意不算兴隆,但也算不上萧条。沙湾村离市里有三十里路呢。钞老师说,我请你喝酒。我说,晚自习学校肯定查岗,查住又得扣钱;再说,我根本不能喝酒,三两盅就醉了。钞老师说,扣就扣吧,你又不缺二十块钱;不能喝就少喝点,又没人强迫你。不由我分说,他已经向街面上的公路进发了——我只好跟在他后面。我们来到沙湾酒楼,找了个靠窗的小包间坐了进去。老板说,钞老师,喝什么酒,要什么菜?咦,老板认识钞老师!钞老师说,来一瓶二锅头,一碟子油炸花生米,一碟子炒肥肠。老板说,好唻,一会儿就上。钞老师说,我近来搞到了我们钞家老家谱——《加州西潭村钞氏家谱》。我说,啊呀,一定很有价值吧?钞老师说,康熙年间开始记录——我得到的是影印本。我说,那也很有价值——有机会让我也看一看。钞老师说,没问题。

酒菜上来了,钞老师给我倒了半水杯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水杯酒。我说,老钞,我连一半的一半也喝不了——平时不见你喝酒嘛,你咋给自己倒起一水杯酒?钞老师说,我有三十多年的失眠症,一般不喝酒;有了麻烦事就喝——我的酒量很大,随便可以喝一瓶。我说,啧啧,真是真人不露面。钞老师说,我昨天中午一个人在这家酒店喝了一瓶二锅头。我说,不会吧?钞老师就对进来送水的老板说,你不信问他。老板说,钞老师酒量很大,昨天中午确实在我这儿喝了一斤二锅头。

钞老师好像给我表演似的,一口气就把一水杯酒喝光了。我十分惊讶,用筷子夹着一颗花生米停在了半空。他说,我的祖先很厉害的,尤其是前七世祖爷钞冀文,有六个儿子,其中三个是监生,一个是增生。我说,啊呀呀,果真厉害——有做官的没有?钞老师说,估计没有;有的话,家谱里会记载的。我忽然问,老钞,你是怎么判定前七世祖、前六世祖的?老钞说,我给我们双磨村钞家列出了家谱大框架——我假定我们这辈人为一世,我父亲辈为前一世,我爷爷辈为前二世,以此类推。我说,这样的话,你儿子就是二世,你孙子就是三世……以此类推,直至万世?钞老师说,文宇,你是作家,你说我这样写家谱合理不合理,科学不科学?我说,这是你的创新,绝对合理,绝对科学。老钞说,我用的是数轴原理,可推前,可载后。我抿了一小口酒说,老钞,你不是说你是西潭村的,怎么又说给双磨村钞家写家谱大框架?钞老师又给自己倒了一水杯酒,然后说,我们前六世祖钞天仁从西潭村迁到了双磨村——你真不愧是作家,思维十分严密;咱们的学生像你一样就好了。我红着脸说,我这样的末流作家全国不下十万人。钞老师举起水杯说,干!我端起杯子和他碰了碰,他一口喝了半杯,而我只小抿了一口。钞老师吃了一口炒肥肠,嘴角流着油说:

我的前六世祖爷有三个儿子,老大钞如良是增生,老二钞如士是庠生,老三钞如宝是一般人。钞如士才华横溢,但为富不仁,把背后说他坏话的人打得遍体鳞伤,腰腿骨折,还痛骂三木府的严知府,最后被严知府打入死牢。为了救钞如士,我的前六世祖爷把家产尽数送给了严知府;钞如士是被放了出来,可我们钞家从此变得一贫如洗。我是老大钞如良的后人。钞如良是我的前五世祖爷,只有一个儿子,叫钞彬。前四世祖爷钞彬是干什么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因为西潭村家谱里没有记载,双磨村又没有家谱。前四世祖爷钞彬有四个儿子,分别是长子钞学岸,次子钞习岸,三子钞书岸和四子钞经岸。我是前三世祖钞习岸的后人。前三世四祖爷钞经岸的后人最厉害——他们迁到老山了。他们的后人中,一个在国务院不知哪个部任副部长,一个是隋县县委书记——后升任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我插话说,这些人能联系到不?钞老师说,我父亲说,去年,副部长派子女回到我们双磨村看望了在世的长辈,给了每个长辈五斤猪肉,五百块钱。我说,位高不忘祖,真是难能可贵。钞老师说:

隋县的县委书记钞石裕就不同了。我们钞家有好事者专门去找他,他非但不认宗亲,还骂我们双磨村钞家不像人。为什么呢?前三世四祖爷钞经岸极不成器,懒惰无比,有时还到邻村讨饭吃,我们钞家都骂他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免得给大家丢人。钞经岸就带着子女走了老山。谁知他的后人如此厉害,把我们在双磨村的人甩了十八条街。钞石裕直接对我们钞家的好事者说,我们这一门人是被双磨村钞家欺负出去的,我为什么要认双磨村钞家人呢?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我们钞家不团结,好内斗,亲弟兄都能斗成世仇。我的前三世祖爷有三个儿子,都是农民。不过,次子比较有本事,白手起家,最终成了有名的财主。这位财主便是我的爷爷。我爷爷读过冬书,写一笔好字。他是一个手艺精湛的石匠,雕刻技艺十分高超,那些拿着现代雕刻工具的雕刻师也未必是我爷爷的对手。不过,我爷爷有个毛病——脾气极坏!他娶了三个老婆。第一个老婆很年轻就死了,没有留下后人。第二个老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即我的大伯父钞忠奋,次子即我的二伯父钞忠生。我这位先二奶奶不到四十岁也死了,所以,我爷爷又娶了第三个老婆。第三个老婆就是我的奶奶,她生了我三伯父钞忠勤和我父亲钞忠扬。

钞老师把水杯里半杯酒一口喝尽,又找瓶子要倒。我说,我来我来。钞老师说,你咋不喝?我说,我被你的故事吸引住了,忘记喝酒了。说完,我端起水杯又小抿了一口。钞老师说,作家们喜欢找素材,今天你是沾了大光了。我说,我把你讲的故事写成小说你不介意吧?钞老师说,你尽管写吧。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酒,继续说:

精彩的在后面呢。我爷爷去世时我才三岁,所以,他们那辈人的事情我不很了解。我父亲这辈人的生活我全知道,感受也颇深。印象最深的是,他们老是吵嘴打架。我的二堂伯父在我家窑房脑畔上修窑洞,我父母坚决反对。可是,我三伯母和我二堂伯母的娘家是亲戚,我三伯父、三伯母就假意和我父母一起抵挡二堂伯父在我们家脑畔上修窑房,暗中却支持二堂伯父。我父亲和我三伯父虽然分了家,但窑房没有分。为什么不分窑房?我大伯父在国民党三木驻军第22军86师代师长张天衢手下任文职;第86师平常驻扎在北方的府州县城,一般不进三木城。1949年,解放军准备攻打三木城,第86师也被调到三木城协防。奇怪的是,解放军兵临城下,其他三个师都起义投降了,唯有张天衢不起义不投降,带领警卫兵深更半夜缒城而出,向内蒙古包头方向逃窜——这其中就有我的大伯父钞忠奋。解放军派小股部队追击,张天衢的警卫兵很快就被打散了,张天衢也被活捉了。我大伯父呢?跑了!跑到哪儿呢?不知道。张天衢被押回三木城后,知道国民政府和国民党军完蛋了,也举起了起义的大旗。后来,国民党政府人员和起义军人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我的大伯父却失联了。我大伯父没有消息,窑房自然分不成。我二伯父解放战争时期入了共产党的军队,但因为疾病,二十多岁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顶门”的事还没有定下来,这也是分不开窑房的原因。我大伯父是个有故事的人,待会儿我再给你讲。我二堂伯父是个流氓式的人物,和我三堂伯父是亲兄弟,两个人三不六九就要打一架,而且不是动刀子就是动斧子,我们小时候常看热闹——他们二人三天不打架,我们小孩儿们就好像缺了什么一样。二堂伯父打老婆也是行家里手,一次,我亲眼见他一脚便将二堂伯母踢下了硷畔——硷畔两米高,下面是粪池子。他的二儿子也是村里的流氓,兼职偷盗,三十多岁还找不到媳妇。于是,二堂伯父父子就堂而皇之地在我家脑畔山上挖土,挖了场地后,就用土车子往我家脑畔上倒土。冬天,挖起的土往往是冻硬的大土疙瘩,大土疙瘩滚下我家雨檐石,落在我家院子,一次打碎我家的一只喂猪的锅,一次打死我家一只羊。我父亲上去找二堂伯父理论,他竟说,土疙瘩不长眼睛,长眼睛的话肯定不会打烂你家锅打死你家羊。我父亲说,土疙瘩打死我的娃娃你也就这么说?二伯父的二儿子说,现在不是没打死嘛,打死了再说。我父亲要他们赔偿,他们就把我父亲打下了坡。我父亲找队干,找公社干部,人家全是稀泥抹光墙,没有一个愿意惹麻烦。后来,二堂伯父终于把窑房修起了——刚准备入住,他却死了。二堂伯父死时才六十来岁,他和人斗了一辈子,也穷了一辈子。不久,二堂伯母也死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们可怜至极——那时候人们极度贫穷,他们因为修窑房,节衣缩食,一定是被饿死的。

我说,可不是嘛;我比你小三岁,但忍饥受饿的事儿我都赶上了。钞老师举起水杯说,来,文宇,多喝点,酒是粮食精华。喝了一口,他忽然说,我讲到哪儿了?我说,你二堂伯父和二堂伯母死了。他接着说:

对,他们都穷死了。我没有喝醉,我记得说要给你讲我大伯父的故事——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在我们老家娶了媳妇,还生了两个女儿——我父亲的年龄比我大伯父的两个女儿还小两三岁。我大伯父是一个极不负责任的人!他毕业于三木师范学校,我爷爷对他寄予厚望。就在他随张天衢的86师驻军府州时,他偷偷娶了二房,并且生下了儿子。解放军在通往内蒙古包头的路上打散张天衢的警卫兵后,我大伯父跑了。他跑哪儿了?他跑回府州接了老婆孩子,隐姓埋名,落脚在内蒙古一个叫做和星的村庄。这个村庄大都是汉人,蒙古族人只有三家。大约是1951年吧,他壮着胆给我爷爷写了一封信,要我爷爷把老家的媳妇“休”了,还说他新娶了媳妇,已经有了儿子。我爷爷特别看重我大伯父,对我大伯父的话言听计从。我爷爷要我大伯母回娘家,还说我大伯父战死了。我大伯母不识字,但她说,忠奋战死了,我要为他收尸,还要为他一辈子守寡!我爷爷弄巧成拙,只好实话告诉我大伯母说,忠奋另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共产党实行一夫一妻制,你还是回娘家吧。我大伯母斩钉截铁地说,我生是钞家的人,死是钞家的鬼,我不走!我爷爷想,不走就跟着我上山干活——不信你不走。我爷爷的雇农早遣散了,他亲自上山劳动,每次都带着我大伯母和三个孙女——其中一个是我二伯父的女儿。我三伯父已经分门另户,我父亲年龄尚小,何况是儿子,他舍不得使唤。我爷爷向来喜欢儿子孙子,讨厌女儿孙女,所以,他对三个孙女十分苛责,打骂是常有的事。收秋时,我爷爷让我大伯母背黑豆蔓子,背的很重。我大伯母是小脚,背的又重,为了一下子就站起来,她使了狠劲。没想到,由于用力过猛,黑豆蔓子从头顶翻了过去,滚下山了。我爷爷怒不可遏,拿起镰刀把子就打我大伯母,直打得我大伯母跪地讨饶,三个孙女哭成一片,我爷爷方才丢掉镰刀。你说我爷爷这人,不光敢打孙女,儿媳妇他都敢打!我大伯母终究还是被我爷爷逼走了——嫁到了另一个村庄。在这之前,我二伯母自动改嫁了。渐渐地,三个孙女长大了,一个出嫁了,两个外出闯荡社会了——她们恨我爷爷,至今都不能饶恕他。我这两个闯荡社会的堂姐都不错,一个当了医生,一个当了工人,吃的都是公家饭。我大伯父有文化,不久就做了和星村的民办教师。没过几年,他转正成了公办教师。我奶奶和爷爷相隔四十天相继去世了,我大伯父接到了我父亲的信,但他以工作繁忙脱不开身为由,拒绝参加我奶奶和爷爷的葬礼。一个烂教师有什么繁忙的工作?都是借口!我奶奶是他的后母,他不出席葬礼还可以理解,可我爷爷是他的亲生父亲啊!文宇,你说什么叫泯灭人性?这就叫啊!我大伯父是我见过的最没人性的人。

我主动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酒说,你大伯父堪称新时代的陈世美。钞老师猛灌一口酒说,对,他这人无视父母,无视兄弟,无视妻子儿女,完全是书生当中的败类!我说,老钞,不要喝醉。钞老师轻抿一口酒,说:

没事。本来我父母和我三伯父三伯母相处还不错,可自从我大伯父回来,我们两家就有矛盾了。三个人的关系最难处,这话几乎是一句魔咒。“文革”开始后,我大伯父因为给国民党干过事,干事期间还给我爷爷带回来一支步枪、一箱子弹,公职教师的工作就被开除了。他又做了农民,生活十分艰难。更不幸的是,他的大儿子上山砍柴,不小心跌下了崖,殁了。1979年,我父亲和我三伯父把我大伯父从内蒙古接回了我们双磨村。我们两家想方设法接济大伯父家,因为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两年后,国家又一次纠正“文革”时期的冤假错案,我大伯父给内蒙古自治区教育部门写了一封信,诉了自己的冤情,很快就得到批复——恢复公职,退休,子女一人可顶班。不久,他领上了退休工资,三女儿顶了班。为顶班这个事,他大女儿和他大闹天宫,但他还是把顶班的名额给了三女儿——他呼三女儿为“大女子”。在他心目中,第一个老婆生的孩子和外人差不多。他没有让儿子顶班,因为儿子学习好,肯定能考上中专或大学。他儿子叫二小子,比我大两岁,学习很厉害,第二年就考进了三木师范学校。我大伯父有钱了,不光忘恩负义,还挑拨我父母和我三伯父三伯母间的关系。我三伯父的长子叫汉伟,没文化,但力大无穷。他娶了个傻媳妇叫焕焕,以骂人为能事,将我父母骂得门都不敢出。我家有一块自留地,可以修窑房;我堂哥汉伟不打任何招呼就把自留地掏了——谷子还没有收割!我父亲气得天天写告状材料,可没有一次告成功。我们的自留地就被汉伟白占了。我母亲没文化,想问题不留后路,在堂哥汉伟娶傻焕焕时,她对三伯母说,焕焕娘家有“臭”,不能娶。三伯母没听我母亲的话,不光让汉伟娶了傻婆娘焕焕,后来还把我母亲说的话告诉了焕焕。因此,焕焕见了我母亲就骂,不骂就唾,有几次还想冲过来打我母亲。我大伯父坐山观虎斗,有时也调停,说,我看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父亲就指挥我在院子里打了一堵墙,在我家左边墙上开了一个门洞,安了两扇小门,算作出入的大门。我爷爷盖的大门十分漂亮,主体框架是石雕,内里全是木雕,横梁上方嵌着一块白底松木板,上书“基深贻远”四个蓝色大字。大门正对着傻焕焕的窑洞,我们出入她都会骂,有时会把泔水泼在我们身上,所以,我父亲就让我打了墙。从此,我们一家就不走我爷爷盖的大门了。可是,我父母受不了汉伟和焕焕的气。一天,村长来我家借锯子——我父亲是木匠。我父母乘机给村长炒了两个菜,还上了酒。说起我们一家不能走大门的事,村长嘀咕道,你们走不成大门,完全可以让他们关不成大门嘛。这天半夜,我父母偷偷将大门的两扇厚厚的榆木门摘走了!第二天,我大伯父、三伯母、汉伟和焕焕叫骂了一整天,我父母默不作声,这事也就算结束了。你说弟兄们闹矛盾闹到什么地步了!后来,我也考进了三木师范学校。就在我上学前半个月,我扇了傻焕焕两个耳光——我的脾气像我爷爷一样,很暴躁的。脾气暴躁是一个人极大的缺陷,它会害你一辈子。我为什么扇傻焕焕耳光?我三弟摘酸枣走了焕焕家的瓜地,焕焕嫌走了,拦住我三弟就骂。我母亲知道了,去拉我三弟,焕焕就拦住我母亲叫骂。我在家里看书,听见硷畔上吵闹,就走出去了——我看得真真切切,焕焕将一口比狗屎还脏的痰吐到我母亲脸上!我想都没有想,上去就给了傻焕焕一个耳光。这下坏了,我三伯母找准了机会——说傻焕焕怀孕了!在我三伯母的操控下,傻焕焕躺在了炕上,声言就要流产了。我三伯母放出话说,只要焕焕流产了,他们一定告我,直到把我的公家饭告掉为止。我父母怕了,因为计划生育政策很紧,傻焕焕正想人工流产呢。我那时才十几岁,哪懂什么怀孕和流产的事。在村里“说事”人的调停下,我父母给了傻焕焕三百块挨耳光费。那时的三百块钱,比现在的三万块还多,差不多等于现在的五万块!我上学以后才从父亲的来信中得知,傻焕焕并没有怀孕,一切都是我三伯母定的计策。我们一家和我三伯父家成了世仇。我师范学校毕业后,我二弟三弟也成了壮小伙。这年冬天,我们弟兄三个和三伯父的三个儿子打了一架,吸引了全村的人。打架结果不分胜负,或者说,我们弟兄三个还略占上风。从此,三伯母再不敢指挥儿子儿媳妇们和我们斗了,双方不约而同地挂出了免战牌。我三伯母是村里出名的泼妇,我爷爷那么厉害,还被她打得头破血流——当然,那时我爷爷已经八十岁了。家国一理,我三伯母看出我们弟兄三个不和我父母一样懦弱,敢来真的,所以,她开始忍让我们了。我们当然不会无事生非,因此,两家人过了几年互不往来的平稳日子。不过,我三伯父一老家人恨死了我,他们认为我是我们一大家人的总指挥。后来,我们家在村里另一座山的半山腰上修了六孔新石窑,迫不及待地住了进去——我们的老地方纯粹是是非之地。我大伯父一家人随二小子的工作变动全家搬到北方的临州县了。汉伟和傻焕焕也在我家自留地上修起了新窑洞。这样,我爷爷修的老地方就被后人彻底遗弃了。过了四五年,我三伯母去世了,享年不足六十岁。按理,我们和三伯父一老家人已经不来往了,但我们还是参加了我三伯母的葬礼。又过了四五年,我大伯父去世了,享年八十六岁。把我大伯父抬上山,埋入墓穴,我们堂兄弟七个人在一块喝酒。喝酒间,不知谁说,二伯母年龄很大了,她言明死后要埋在双磨村,和我二伯父合葬。二伯母改嫁后,给人家姓秦的生了六个儿子。虽然有堂姐从中斡旋,但农村有农村的恶俗——改嫁后生了儿子,死后回到前夫家的可能很小。给我二伯父“顶门”的是三伯父的二儿子零蛋和我二弟毛蛋。这两个人都没文化,除了一身蛮劲,别的什么也没有。如何往回“抢”二伯母呢?旁边凑热闹的堂姐妹和堂嫂堂弟媳就议论,议论的结果是,我二弟毛蛋太弱小,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为了给我二弟争面子,就说,你们不了解我们毛蛋,毛蛋其实是个有主见的人。可是,毛蛋没本事,和焕焕一样傻,大家都知道,所以,大家对我的意见报以冷笑。我就认真地说,虽然二伯父由零蛋和毛蛋顶门,但到时候咱们都得出力——不出力的就出钱,反正要想方设法把二伯母和二伯父葬在一起。二小子的媳妇我是第一次见面,连姓啥名谁也不知道——只听她说,谁顶门谁负责,哪有别人负责的道理!我喝大了,没好气地说,我们弟兄们商量老人们的后事,女人们最好不要插嘴。二小子的媳妇就甩门走了。喝完酒,我准备回家,却被我父亲拦住了。他说,你说二小子媳妇什么话了,她正在最西边的窑里骂你呢。我说,她骂我什么呢?我父亲说,她骂你是一个烂教师,有什么了不起;还说她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你的腰还粗。我大伯父的丧事是在我三伯父的新窑房里办的,因为三伯父家一线八孔窑,交通也方便。我父亲不会弄事,如果会弄事,他不会把二小子媳妇骂我的话传给我。听了二小子媳妇对我的谩骂,我一脚踢开最西边的窑门,指着二小子媳妇厉声说,我想看看你的小指头到底有多粗——你信不信我敢掰断你的手腕子!众人就将我拦住了——好在二小子媳妇没有还口,如果还口,我真敢掰断这个狂妄女人的手腕子。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听我母亲说,这个女人十分厉害,曾将继光拒之门外。继光是我二堂伯父的长子,在南方工作。有一次,他到林州县出差,忽然想起二小子在林州工作,就给二小子打了电话,随后就上门来了。然而,无论二小子如何解释,二小子的媳妇就是不给开门,说什么都是重叔伯兄弟了,太远了,不能来往了。继光等了半天不见开门,只好回到宾馆。之后,继光就到处撒散二小子媳妇不像人,没人味,连猪狗都不如。众人把我拦住时,柳江进来了。柳江是我大伯父的小女婿。他指着二小子的媳妇喊,你在家里逞强,以为这里也能逞强,哼哼!二小子媳妇一跳而起,指着柳江说,你去你妈的,这里没你说的话!他们是亲妻嫂妹夫关系啊。柳江也喝了酒,借着酒劲反问,你骂谁呢,你骂了我多少次了?听话听声,从这声音里判断,柳江作为女婿,在妻家受了多少窝囊气。轮不到我上阵了,我只好走了。我刚回到家,柳江也来到我们家了。柳江说,大哥,今夜我睡你们家——那个疯女人太霸道了,我盼着你今天扇他两个耳光呢!我说,我根本不了解二小子媳妇是怎样一个人,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柳江说,她叫高黑娃,心比名字都黑。

我向老板要了一壶新泡的茶,倒了一杯递给钞老师说,老钞,润润喉咙再说。老钞端起水杯抿了一口说,烧呢。说完,他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全倒进了盛酒的水杯。我说,老钞,你的酒量真的好大啊。钞老师说,我讲到哪儿了?我说,讲到高黑娃了。老钞接着说:

反正我和高黑娃结下了梁子。没过多久,我堂兄汉伟突然去世了,估计是脑溢血,才五十多岁。那天中午,我正在午休,梦见汉伟跟钞状在一起,两个人手拉着手,好不亲热。钞状也是我的家族兄长,工伤,去世才一年多。我正在做梦,手机却响了——我三弟毛娃打来的。他说,汉伟殁下了,你回不回来?我说,我正梦见他和钞状在一起……他的儿子快三十岁了,要我回来他儿子会打招呼的,不打招呼我不回来。汉伟后来跟着二小子在林州县打工,光景日月还能凑合。我给他保一万块贷款,幸好一个月前还了。他母亲去世后,他渐渐意识到当年欺负我父母是大逆不道,也意识到焕焕是傻子,所以,他开始主动和我接触,逢年过节还给我父母带点吃的喝的,甚至传话说,要把当年骗走我们家三百块钱还给我父母。我父母其实是善良人,他们完全原谅了汉伟和焕焕。

五年后,我大伯母——我大伯父的二老婆——去世了,二小子打电话给我报了丧。我不光参加了葬礼,还干了不少的活儿。记礼时,二堂兄零蛋说,咱们记成四百块吧。大家没有反对——这种场合谁会反对呢?大伯父去世时,我们都记二百块礼。按理,孝子们是不记礼的,但不知何故,我们都记了礼。记就记了,几百块钱能做什么。这之前,堂姐们娶儿媳妇或出嫁女儿,我们都记二百块礼钱。之后,记礼就记成四百块了。比如我大堂姐娶小儿媳妇,我们都记了四百块礼钱。问题来了——大前年冬天,我出嫁女儿,把堂兄弟姐妹全请了。我以为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思考过多少遍了,人人认识到亲族里的人要和睦相处。谁知,他们密谋了几个小时,婚礼快结束才来了几个代表,每家给我记了二百块礼!文宇,你听过降礼金的事没?

我说,没有——涨礼金的事倒常有。钞老师就猛灌一口酒说:

他们联合起来欺负我!我这才知道他们有多恨我。是的,如果没有我,我们一老家人永远是他们欺负的对象。人这种动物很可恨,他总得有个欺负的对象。欺负人是人的本性,越是没文化,这种本性体现的越是明了。荀子认为人性是恶的,我看这位先哲是说对了。所以,教育非常重要。我的这些堂兄弟姐妹们,文化程度最高的也就是二小子——仅仅是大专,其余都是文盲或半文盲。当然,年龄大的几个堂姐我没有请她们——我不想惊扰她们的晚年生活。我父亲这边的表兄表姐我也没请他们,因为他们的年龄和我父母相仿,请他们等于向他们收钱。我是普通百姓,不愿也不会借婚丧嫁娶的机会敛财。我的这些堂兄弟姐妹(除过大堂姐金宁,她记了四百礼)是想借机羞辱我,但我对他们这种行为嗤之以鼻。我怎么了?我的三个孩子,两个是研究生,一个是本科生,全有公职,我活得不如他们?我只有一个想法——老冤仇是很难化解的,有的冤仇几辈子也化解不了。中国人能原谅日本鬼子的南京大屠杀吗?不可能。日本人能真诚对待中国人吗?不会的。家国一理,这就叫家国一理。我的想法是,以后绝对不和他们往来了。然而,我父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即便我们多次安慰,他还是接受不了,终于拨通了二小子的电话。二小子立马向我父亲道歉,随时要加我微信,要补二百块钱。我没有同意。我想,我又不是猴子——难道你想耍就耍?我三弟毛娃打电话训斥了二小子,我二弟毛蛋一直袖手旁观。要知道,我是因为二弟毛蛋才和二小子家结下梁子的。不过,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二堂弟零蛋。零蛋比我大四岁,小时候,他一直是我的保护神。夏季,我俩经常相跟着出去挽草;冬季,我俩经常在冰滩上滑冰。友谊越深,仇恨也越深。零蛋是文盲,会咬不会放,他认为我家“翻身得解放”全是我策划的,所以,他对我是恨之入骨。他恨我就像现在的美国人恨中国人一样。再说说我那堂哥二小子。他找到三木市我家里来了。有理不打上门客,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我热情地接待了他。他强行放下二百块钱,还用红包包着。他为了表诚心,还给我带来两瓶不知什么牌子的酒。钱我收了,两瓶酒我没有收——他进电梯下楼时,我把两瓶酒塞进电梯了。柳江的二百块钱早就补了——他假装借用我的手机,加了微信,发给我二百块钱,又代我收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二小子和柳江也是猪脑子,他们把过错全归到零蛋身上,说是零蛋让他们把礼钱降成二百块。零蛋是文盲,是傻子,难道你们的脑子由零蛋掌控?

前几年,我三伯父去世了。我们亲兄弟姐妹商量好,给零蛋他们只记二百块礼。同年,堂弟林伟娶儿媳妇,我同样捎了二百块礼。而我二伯母去世,我们兄弟姊妹都记了四百块礼钱。我堂姐很厉害,她说服了他的六个同母异父兄弟,把她妈和她爸合葬在一起了。我二伯母能葬在我们祖坟且和我二伯父合葬,这确实是一件典范式的美事。

我们钞家家风不好,兄弟间闹矛盾已经是“传统”了。我父母这一辈人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其他人都过世了。我们堂兄弟姐妹间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因为大家觉得维系这种关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生活就是一个矛盾体,外部矛盾解除了,内部矛盾就会出现。

六年前,我母亲生病住进了三木一院。医生诊断,母亲得的是心脏病,心室受损严重,无法治愈,只能用药静养。二弟不信,要我带母亲去北京治疗。我仔细询问医生,医生说,到哪儿也是一样的治法。我不主张去北京,除了医生说的原因,我还担心母亲病殁北京。二弟就在我家里大吵大闹,骂我不像人,没人味,不孝敬,还说我听见出钱就淌鼻血,根本不像老大的样子,也不配吃公家饭。我忍了,不忍又咋样?二弟是农民,没文化,生性固执,好与人斗,而且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当然,我母亲没有去北京治病。

前年,二弟不顾我的反对,执意将其女儿送到广州某“医院”当护士。不久,有人打电话对我说,你侄女搞传销,把我女儿也骗走了。我打电话问二弟,二弟不仅否认传销的事,而且直接对我说,我们家的事你不要管。过年后,二弟将其儿子也送到了广州。二弟对我很不满,认为我有意摸黑他们。

去年雨水大,多半人家的窑洞渗水了。我老家的两孔窑洞父母住着,也渗水了。我对父母说,你们用匠人“灰”,只“灰”渗了水的窑顶,没渗水的两帮不要“灰”,这样又免麻烦又省钱。父母赞同我的意见。今年春天,父母雇匠人“灰”窑,正“灰”着,二弟打来电话,要我全“灰”,并且再次指责我不孝,不像老大的样子。没办法,我只好答应全“灰”,并且承诺立即送钱回去。我老婆却不能接受,认为二弟欺人太甚。她认为,近三十年了,父母一直住着我们的窑洞;现在窑洞渗水了,住不成了,为什么不住二弟家?二弟家新修了窑洞,一共有六孔。我老婆还认为,“灰”窑是我们的事,你老二有什么权利干涉?她甚至大胆揣测,老二是谋那两孔窑洞呢!我们住城里,老家的窑洞根本没用。

我驾车回老家送钱。到了院子,二弟夫妻正在干活儿,瞟了我一眼,头也不抬,完全无视我的存在。他们养鸡赚了点钱,觉得自己是富翁,腰杆子直得像根䦆头把。我又想起,六年前母亲在一院住院时,二弟在我家用指头点着我说,就你这为人,你死了双磨沟就没人埋你!我说,我死了绝对不会埋在双磨沟。二弟说,吹牛逼,你有几个钱!我没有多少钱,但肯定比二弟钱多。一个靠养鸡和种地的农民,钱再多,能有多少?不过,我希望他有钱,希望他比我钱多。我出身农家,希望天下的农民都能有钱。我没有杜甫那样的才华,但我有杜甫那样的仁慈胸怀。

二弟还说,你看你的威信——云儿噘你,五小也噘你。他说的没错,云儿和五小肯定在背后骂过我。为什么?云儿的女儿不知因为什么伤痛在加州县医院住院,医保不知报了多少,反正云儿不满意,找我来了,要我想办法给他全报销。我说,医保报销有规定,我怎么可能给你全报销呢?云儿说,这格老爷是你的事的话,你肯定全报销了。云儿和我上小学时是一个班,只不过他比我大四岁。他出口就是“格老爷”,几十年了还是老样子。我说,张云涛,我真的没这本事,你还是找别人去吧。说完,我就上课去了——云儿当然对我不满了。在村人眼里,我从小学教师熬到高中教师,从山沟沟走向加州县城,走向三木市,一定神通广大。我拼命苦学,通过高教自考获得西北大学本科学历的事他们根本不知道。再说五小吧。一日,五小来找我,要我给他弄两份高中学籍空白档案。我当时忙,就说,过两天你来找。第二天,我就为五小搞到两份档案——他代办当兵的事,要档案估计是做假。当时有高中学历,当兵回来可以得到政府的工作安置。可是,两天后,五小并没有来找我,那两份高中学籍档案在我办公桌兜里放了两年多。五小当时一定以为我有意推脱,就没有找档案来,也就有了二弟说的五小背后噘我的事。

我把钱交给母亲,准备返回三木市,父母却不让我走。我只好留下来——在二弟家吃了晚饭。二弟对我极为不满,除不和我说话,还掼掼打打。因为“灰”窑,父母借宿在他家,我只好在他家吃饭。他家有六孔窑,但我还是在三弟家和工匠睡了一夜。我有失眠症,心情又不舒畅,加上工匠鼾声如雷,我一夜一眼未合——尽管吃了安眠药。

不知何故,三弟夫妻二人总是和父母拌嘴。第二天,三弟又和父亲叫起了劲。我随口对二弟说,毛蛋,我的事你要管,毛娃和爸妈斗阵你咋不管?没想到,二弟恶狼一般冲在我跟前,用指头点着我说,你这种人还有理由说人呢!他的老鹰一样的爪子离我的脸只剩十厘米的样子了。我向来不是受人气的人,顺手拾起地上一根细棍子就准备敲他的老鹰爪子——被众人拦住了。二弟也被其妻拉回了家。过了一会儿,我走到他家院子说,毛蛋,咱好好说说行不行?万没想到,他出来就对我扔过来一只木凳子,我一闪,凳子正好砸在我父亲头上,父亲头上顿时流起了血。二弟才不管父亲死活,还振振有词地说,跑在我院子里当好汉来了——你算老几!地上不知怎么放着一把刀子,我就拿起刀子要杀二弟这个流氓加文盲。父亲、母亲和三弟死死拽着我,生怕我弄出事情。我对父亲大声喊道,放开我,快去止血!可父亲怎么也不放手,硬逼着我快走。我身体不好,又急又气,颤颤巍巍下我家那道坡,二弟却站在硷畔上骂我说,有本事你盛着嘛!他还用他的老鹰爪子点着我说,你有好死的话,你问我来!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骂我说,你妻家也没有一个日样的……。十年前,我在三木市也没有房,二弟好几次来三木市看病,其中一次住在我二妻妹家,一次住在我三妻妹家。我那些妻妹们为人实诚,不光让他住宿,还给他做饭吃。你说我这二弟是什么人?纯粹是狼心狗肺——你为什么要骂帮助过你的人?

我二弟是一个没良心的人。分门另户的第一年,他连过年的钱都没有;看着他可怜,我就给了他20块钱——我那时在山沟沟当小学老师,月工资才60多块。他修地方我给过他钱,他多次住院治病,每次我都给他钱,还给他送饭送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算是领悟到这句话的真谛了。我的孩子学习好,他十分眼红,居然让上专科的女儿花两万块钱买了陕西某医科大学的本科文凭——一天学也没上过。我说这文凭是假的,骗人的,他却说是真的——出了两万块钱怎么会是假的呢?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母亲了。梦里,母亲领我去看旧窑房。上那道陡坡时,母亲手脚并用,但还是摔倒了。我赶紧去搀扶。母亲站起来说,眼比脚高,人,看的要比走的远。我醒了,但我懵了:母亲不识字,她怎么能说出这么高深的话?

为什么要看旧窑房?我知道我想家了,想老家的父母了。可是,我不能回去。二弟扬言说,只要我回去,他就要和我遭人命。妹夫告诫我,千万不要回去。

我在家里没有一点威信。我的侄子侄女们都不爱学习,有的连高中都考不上。村里一些好煽风点火的人就对他们说,找你们老大去,加州中学一定能念上。他们真的找我了,我一口就回绝了。文宇,你是清楚的,上不了高中分数线,省长也没有本事走这个后门!可是,我的弟弟们不相信我,认为我不给他们办事。他们甚至在背后议论我,说,咱老大吃公家饭,对咱一点点贡献也没有。村里不少老人凭县城工作的儿女吃低保,我的弟弟们认为我只管自己不管老人。文宇,我一个烂教师,哪有给老人弄低保的能耐!我侄子在加州中学普通班就读;高三时,我接了预科班高三一班,我就把他调到了高三一班。可是,这孩子极不争气,高考时,全班只他一人没有考上大学——连专科也没有考上。你知道我二弟怎么说我呢?他说,我儿子没有考上是因为你这当伯伯的不用心教!

去年,我那两个搞传销的侄儿侄女回来了。二弟媳妇哭着说,这两个娃娃快把家当踢踏完了。我母亲问赔进去多少,他们避而不谈。我母亲猜测,两个娃娃至少把十几二十万赔进去了。当初,老二打电话对我说,婷婷要到广州一家医院上班,医院领导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广州签字。婷婷就是老二的女儿——我侄女。我当时就判定这家“医院”不正规,因为正规医院用人不可能让家长签字。都是成年人了,家长还签什么字!二弟当时答应我不去广州了。谁知没几天,他被“医院”领导彻底洗脑了,竟背着我偷偷去了广州——还是乘坐飞机去的!我几年前带父母去了一趟北京,坐的就是飞机;在二弟心里,他必须追平我父母。在广州,二弟受到“医院”领导的特别关照,不光免吃住费用,还带他参观了医院的先进设备。我后来得知这个情况,正告他,这就是传销组织的骗术!可是,他毕竟是傻瓜一个,根本听不进去劝说,反而说我,你就知道教书,外面的世界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十分感慨地说,广州实在是个好地方啊。听父亲说,他打算举家迁往广州——好在被媳妇拦住了。他媳妇没念过书,但脑子是够用的。

我的父母对我也不满意。我小妹初中毕业,没有考上正规高中或中专,却接到了一张野鸡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那时在镇上中学教书,我父亲就来学校和我商量我小妹上“大学”的事。我说,这个大学不是正规学校,纯粹是骗人的;再说,三千块学费谁能出得起?我那时的月工资还不到三百块。算命先生说过,我父母还有一个吃公家饭的子女。这个“子女”是谁?只有我小妹啊。我父母对算命先生的话深信不疑。我老婆别处本事不大,对付公婆那绝对是高手。她喊道,谁生下的谁负责,咪咪又不是我生的?咪咪就是我小妹。我父亲知道没有好结果,就回去向我母亲汇报了。如此一来,我父母对我们夫妻也有看法了。

有一次,我小妹和我老婆吵起来了。我小妹喊,就是你把我的前途断送了!我老婆说,是你没本事!我小妹就冲我喊,你当年供我读书我会没有工作?我说,谁规定哥哥要供妹妹读书,哪条法律有这样的规定?说实在话,当时我根本没钱供她读书啊!我小妹如果去读自费的野鸡大学,我的孩子就得饿死。我小妹就嚎啕大哭,骂我心眼坏,只顾自己……唉,我现在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我一辈子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畏强暴。因这毛病,我吃了不少的亏。可是,要我改掉这个毛病是不可能的——有时候,我反倒觉得我的毛病是我最大的优点。家和万事兴。在我的记忆里,我们钞家辈辈家不和。什么原因呢?缺乏教育。我们后辈不重视读书,真是愧对先祖。我虽然持有西北大学的本科文凭,但这文凭属于高教自考类,含金量虽然是后取学历中最高的,但社会上人们还是不大认可。不过,我敢保证,我读过的书要比西北大学在校生读过的书多得多。我把毛主席评点过的二十四史都读遍了。遗憾的是,我没有聆听过大师们的教诲。话再说回来,就我这样的本事,家族里已经容不得了。我的孩子都受过高等教育,我希望他们能够扭转我们钞家恶劣的家风。

讲在这儿,钞老师竟流出了眼泪!我给他递了一张纸巾——他拿起纸巾揩了揩眼角。我说,老钞,回学校吧。钞老师把水杯里的酒一口干掉,说,老板,算账。老板说,算了。钞老师说,你是开饭店的,挣钱不容易,怎么能算了呢!老板说,钞老师,你误解了,是你的朋友把账结了。钞老师说,谁结的?我说,我。钞老师说,没见你出去啊。我说,老钞,你喝多了——我扶着你走。钞老师说,你花了多少钱?我说,你不要管——这顿酒算我给你的稿费。钞老师哈哈大笑,说,好社会,好社会,讲故事还有稿费呢!

回到学校,我把钞老师一直送到历史组办公室。我问老师们,查岗没有?老师们说,没有。话音刚落,办公室的人就从门里进来了。我说,没有缺岗的吧?办公室的人说,没有,历史组办公室的老师都是坚守岗位的模范。我把年轻老师们送给我的一颗桔子送给办公室的人说,辛苦了,尝个桔子。小伙子接住桔子说,谢谢曹老师,祝你写出更多更好的小说。我说,查过语文组没?小伙子说,马上查。

我赶紧向我们语文组办公室跑去。

  南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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