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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 黑叫驴

小说:南坡中短篇小说集 作者:南坡字数:4031更新时间:2023-03-22 11:09:14

黑叫驴

大清早,黑叫驴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呜啊呜啊地叫唤了几声;叫声刚落,它的主人有地家的门便被人撞开了——而这时,有地家的正蹶着屁股在尿盆上**呢。

来人不是强盗,而是乡村两级干部。

“有地,你的款是缴还是不缴——不缴今儿就跟我们上乡**!”

有地刚刚起床在地,见状吓得瑟瑟发抖;偷眼向外望了望,见公路上正停着一辆小车,后面还跟着一辆三轮——肯定又是毛狗的。有地的婆姨是从外地闹的,疯着哩,见门里一下子闯进这么多人,本能地拉起被子连头脸都盖了,并且不断地笑起来——那声音就像从地狱里发出来似的。

“有地,这回不缴是不行了。你知道这回乡上来的是谁? 郎乡长!”村长用食指点了点有地,又将其余四指伸直,指了指郎乡长。

“有地,以前就给你讲了,这回乡上建校集资是每人15元,你家三口人,共计45元。至于村提留,你五年未交一分钱,看在你穷家薄业的份上,郎乡长说了,补交二年的就行了,共计328元6角整。总共是373元6角整。”村会计做过几年民办教师,宣读款项就像朗读课文《为**服务》一样流利。

有地一听,咯噔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郎乡长啊,我老娘殁喀那年我就出门走了,再没回过一次家,也没种过村里的一镢头地,咋能让我出这么多钱呢!”

屋里的一切,屋外的黑叫驴听得****切切,它实在按捺不住了,又呜啊呜啊地叫唤了几遍。它甚至还记起了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的《捕蛇者说》里的句子: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狗不得宁焉。

“那你的户口是不是还在本村?”一个武干瞪着眼睛,捏着拳头问。

“呜——户口倒还在本村;呜——我闹婆姨花了一万多,还是这么个人;呜——娃娃才刚出百天;呜——”

“带上走!”郎乡长的眉头拧起一个疙瘩。

听说要带有地走,有地家的一脚踢开烂被子,**着身子就要下地拦,却被有地一把按倒在炕上,又将被子死死盖住——屋里又传来地狱里的哭喊声。娃娃被惊醒了,一阵哭不出来,大约是“气”住了,慌得有地一把抱起去捶背——那疯子就乘机把被子掀掉,双膝脆在炕上叩头讨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民女愿替夫君抵罪……”

屋外,驴厩棚里的黑叫驴实在**无可**了,不光呜啊呜啊地叫唤,还用蹄子将栅栏门子刨得“咣咣”地响,简直就像拍打惊堂木。

乡村两级干部都被有地家的两只还不十分干瘪的**子吓出了屋子,但不知哪位喊了一句:“把驴拉上!”

“好!”郎乡长挥了挥手,“不信拔不掉这颗钉子!”

“毛狗!”村长厉声叫道。

毛狗一跃而起,打开驴厩门,一把摁住驴笼头,说:“有地叔,我这是挣人家的钱,吃人家的饭,就得听人家的话,为人家干,你不能怪我啊。”毛狗话音刚落,黑叫驴狠狠地打了一个响鼻,喷了毛狗一脸脏水,毛狗只得用手擦了一把。黑叫驴呜啊呜啊叫个不止,几次伸长脖子要啃毛狗的耳朵——你毛狗算什么东西,却被毛狗死死摁在笼头上。

“毛狗,你不能拉我的驴啊,毛狗……”有地一边拽毛狗,一边就势下跪,却被先前握过拳头的武干一脚蹬在肩胛上,有地一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拉!”武干命令毛狗去拉,自己随手拿起一根棍子就到驴屁股上打;哪知黑叫驴来了个“倒栽树”,一蹄子就将武干肩膀上的一只肩章踢飞了!众人骂骂咧咧地帮武干找肩章,黑叫驴瞅准郎乡长的肩胛骨,又一蹄子飞去,哪知看走了眼,偏偏踢在墙上,打落一块泥皮。黑叫驴十分懊恼,自骂道:“唉,**的**是一头笨驴!”郎乡长骂道:“**,钉子户喂的驴都是钉子驴!”

黑叫驴不**一般的驴,它前世是曾做过清末一个小县令的!虽说是芝麻绿豆大的官,却也是正七品,手下有的是衙役,你郎乡长能算个什么玩艺儿?唉,好汉不提当年勇,黑叫驴斗不过郎乡长一伙人,只好愤愤不平地跟着毛狗往外走。

“郎乡长……”有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我找包拯去……”有地家的依然披头散发,但已穿好了衣服,一边跑,一边抡着一张什么废纸片。

黑叫驴虽被毛狗死死地攥住笼头掉不过头,但还是呜啊呜啊叫了几声,算是对主人的告别。

郎乡长刚要上车,村长说:“郎乡长,这驴……怎么办?”

“先送到乡上去!”郎乡长大手一挥,“这么办:咱们乡、村各出一人押送。咱们乡上嘛——这驴**不是个东西——郑虎,还是你去送。”

郑虎正是先前被黑叫驴踢飞肩章的武干,此时正想报一蹄之仇,又听说有双倍的补助,就朗声答应。

村长说:“毛狗,村里就派你去送。”

毛狗说:“那三轮……”

村长没好气地说:“三轮停下,我们几个村干步行,三轮费用照付不误——还省你油钱呢!”

毛狗喜得直想叫爹。

于是,毛狗在前,郑虎在后,押着黑叫驴浩浩荡荡上路了。

黑叫驴忽又呜啊呜啊地叫唤了一阵——它想起了当年做县令时的情景来:

这毛狗、郑虎分明就是两个轿夫!可惜他们现在不是抬着老爷,而是押着一头遭了殃,背了运的驴。

呜啊——呜啊呜啊……

走出村口,郑虎说:“毛狗,把这个家伙拴在树上。”

毛狗说:“做啥?”

郑虎说:“教训!”说着就折了一根五尺来长的粗柳棍在手。

黑叫驴打了一个冷格瑟——但它毫不畏惧。怕什么?阴间过**阵时,黑叫驴县令死活不喝**汤,任你刀砍斧削,不喝就不喝,连**也拿他没办法。所以,未等郑虎的柳棍子举起,它的两只后蹄已经飞了出去。郑虎恼羞成怒,左躲右闪,柳棍子雨滴般地打在黑叫驴的屁股上,腿上,耳朵上……黑叫驴痛得“啊啊”直叫,把个铁嚼子咬得喀嚓嚓响。

毛狗说:“是头**驴就好了,也省得这一顿打!”

黑叫驴脱笑得呜啊呜啊直叫,心想:老子是头**驴的话,你毛狗**早把她送给郎乡长做二**了。

郑虎说:“毛狗,你来教训一阵,就往腿上打!”

毛狗接过柳棍子,见黑叫驴后腿上冒出好多血珠子,就说,“郑干部,我看算了,咱不和牲口一般见识。”

“也好。估计这刁民也乖了——上路。”

好汉不吃眼前亏,乖就乖吧,怨咱当年做官太贪,才被**罚做阳间的驴。做人要有人的样,做驴要有驴的相,这样才能轮回早转。所以,这当儿,黑叫驴除了叉开两条后腿吊出那个东西不敬地尿了一泡外,已乖得和**驴没什么两样了。

约摸走了五六里路程,郑虎说:“毛狗,你敢不敢骑?”毛狗跌足道:“我的妈!这种驴谁敢骑?”郑虎说:“你拉好——看我骑!”

黑叫驴一阵窃喜。它差点又呜啊呜啊地叫起来。不过,黑叫驴沉住了气。

黑叫驴知道,它报答主人的时机到了!立功赎罪的时机到了!轮回早转的时机到了!

黑叫驴站定了。

毛狗说:“看看,说骑它就站定了。听我有地叔说,这黑叫驴干活儿可卖力呢,还可精哩!”

“精**蛋哩。驴有精的?”郑虎的话音未落,人已翻身骑到驴身上了。

毛狗说:“郑干部好轻身,不愧是当过兵的人。”

郑虎学着将军的样儿说:“毛狗小鬼,辛苦你了。”

毛狗说:“**您坐稳!”

于是,郑虎就扯开嗓子不看唱本地唱道:“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

黑叫驴心想:老子叫你“莫回头”!纵身一跃,把个郑虎甩出丈把远,重重地掼在地上,像放倒一块大菜石。

毛狗故意“哎哟”了一声,放开缰绳就去扶郑虎,还没忘了补上一句:“**,您……”却听郑干部说:“毛……狗……,腰……我的腰……妈哟哟……”

黑叫驴对着青天呜啊呜啊叫了好一阵,看也没看郑虎、毛狗,扬起四蹄就向乡**方向奔去,留下一道****的烟尘……

毛狗早已不敢演戏了,一边跪下给哭爹叫**郑虎**,一边东张西望。可是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也不见一个行人,更不要说车辆了。毛狗没得法,只好背起郑虎一步一步往乡**挪。背上的郑虎妈哟哟地嚎,背郑虎的毛狗嗡嗡地哭——也不知压得哭呢,还是怕得哭呢。

夜半,有地和衣躺在炕上,一边**自淌眼泪,一边在脑子里搜寻着山上哪棵树丫儿合适吊死,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一根背苜蓿的尼龙绳。

呜啊——呜啊呜啊——

有地心里一惊:黑叫驴? 但转念又想,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他心里骂自己没本事,窝囊,越骂越狠,竟自打起了耳光。

呜啊——呜啊呜啊——

咣咣咣——咣咣咣——

“回来了! 回来了!”有地家的一骨碌爬起,黑暗中跪在炕上又叩起了头,“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有地跳下炕,冲出门,拨掉大门闩——黑叫驴一跃跨过门槛,倒在院里就打**,嘴里发出啊嘿嘿的声音,像哭又像笑,

有地惊呆了!

有地闻到一股呛鼻的酒气!

有地跪到地上就给黑叫驴叩头!

黑叫驴站起来,一口咬住它主人的肩膀衣衫,将他轻轻提起。有地一把抱住黑叫驴的头,用他的脸擦它的脸……有地泣不成声!

忽然,黑叫驴前腿一跪啊嘿嘿地叫了几声,然后一跃而起,跨出大门,箭一般冲向通往乡**的黄土大道……

有地被骇得扑通跪倒在地上! 有地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抬头看看天,见一颗流星正好划过自家驴厩棚。有地忽然感到瞌睡难当,就倒在院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郎乡长一行乡干神色慌张,急匆匆地驱车赶回了乡**。这不,喜得村中余下的“钉子户”都在土神庙里烧香哩。

中午,村里传来消息,说郑干部的腰椎骨被有地家的黑叫驴踢断了,住进了医院,毛狗也被**的铐走了——有地家的黑叫驴从乡**对面的悬崖上掉下来,活活地摔死了!

有地一听,放声大哭,提了把镢头便向乡**跑去。

有地刚走,又有消息说,乡**昨晚遭到强盗袭击,凭白无故闯进来一个黑衣蒙面人,狂风一般,把苟**为县上干部设的酒宴搅了个稀巴烂,砸碎许多盏灯许多个酒杯许多个菜碟……至于乡**那么多人为什么就拿不住一个黑衣蒙面人,这道理很简单,一来因为黑衣蒙面人武艺高强,二来因为大家全都醉得一塌糊涂。

有地天黑赶到乡**,恰好等上了郎乡长。他本想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却不知怎么两腿一软,竟又咯噔跪下了,托着镢把儿说:“郎乡长,你得赔我的黑叫驴……”

“起来 !”

“出去 !”

有地定睛一看,郎乡长周围全是**,其中两个已将他提起开倒车似地往外拖。

有地放声痛哭:“我的老娘啊,活人好难哪……”

写于1997年秋

  南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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