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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
一放暑假,我便惶惶跨出沙城文理学院的大门,登上了南下的汽车。我的心里忽又多了一重后怕——姐夫他**会……会吗?
我可是父母的**生儿子呀!
我正月还见过姐夫……他会吗?
正月开学那天，我是坐着父亲的毛驴车来到小镇的。那天的天气**冷,北风呼呼地刮着，等车的人也极少。父亲的心情不太好,没等我上车就走了一一赶着驴车,车上还新装了五百斤烧饭用的煤。父亲老了，腰猫得很深……我目送父亲渐渐远去，眼泪不由得掉了下来。
“江华？”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我擦了一下眼角，掉转身——我吓了一跳!我面前站的居然是姐夫，只见他蓬松着头发,齐耳箍了一个绒毡套,面色憔悴，一副落魄的样子。
“姐夫你……”
“我过太原——下井。”他冲我笑了笑，**哭还难看，
“我上学……”我低下头，心里一阵抽搐。
“咋瞅这么个天？”姐夫下意识地去解他的旧黄大衣的扣子。
“你也是……”
“穿上。”姐夫把他的大衣递了过来——显然有些拘谨。
“我——不冷，不冷，你穿你穿——我穿皮……”
终于，我们相对无话。好在又一阵冷风袭来，地上的枯枝败叶和细沙碎石“呼”地腾起，吓得我俩都把头埋在了墙角……
太原的车过来了，姐夫说了声“我走了”，便提起铺盖卷向车门走去。
汽车起动了，我挥了挥手，姐夫苦笑了一下。
又一阵冷风袭来……
唉,姐姐和姐夫那时就已经分居一年了。
姐夫是个苦命人。他的父亲害了几十年的哮喘病,时常卧床不起；他们弟兄又多,家里生活很是惨淡。这不，因为娶姐姐，他家又欠下了几辈子也还不完的债。姐夫是弟兄中的老大，老大要像个老大的样子,所以，他常为弟弟们犯愁——四个弟弟至今还是四条光棍! 姐夫娶姐姐时已是三十岁的人了，可是,四五个年头过去了,姐姐并未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姐姐与他不是吵嘴就是打架，他没过过一天安生**子。姐夫不识字，没文化，可他是一个好石匠。我家的三孔新石窑就是他圈的，瓮灶也是他插的。姐夫的农活也干得好,手法又快,四五年了，年年都为我家种地，锄苗，收割。姐夫的心眼儿也实，我上高中时没少花过他的钱——当我推辞时，他就说:“我不识字,就算你替我念嘛。”
“喂，去哪儿？”北上沙城的汽车开过来了，可是，怅然若失的我竟一点儿没有察觉。坐入车内，我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卖票的看了我一眼，说：“****鬼天气！能把人冻得哭下哩……”
……
临近中期考试，我突然收到父亲的来信：“……你姐向法院递了离婚诉状，你姐夫从太原回来了，凶得很，口口声声要**……你千万要小心……父亲当过民办教师，有点文化，只是胆子太小，遇事总是惊恐万状。
其实，姐姐也是苦命人。姐姐自幼聪明过人，小学升学考试考过全乡第一名，镇上读初中时**被评为三好学生。姐姐还参加过一次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获过一等奖——那个精致的获奖证书至今还被父亲密存着。然而，就在姐姐考上重点高中的那一年，母亲去世了! 万恶的癌症，我恨死了你! 父亲绝望了，神经出现了错乱……十六岁的姐姐**离开校园，以她尚还瘦弱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生活重担。那年我才十岁，正读四年级,但我已懂得什么叫“争气”。姐姐常说:“江江，你要好好念书，姐姐供你——你要考上大学，你必须考上大学!”姐姐像所有的农家女一样，学会了犁地，学会了抓粪，学会了喂猪，学会了放羊……姐脸上没有悲伤，有的只是希望，连同父亲也受了影响，**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姐姐白天劳动，晚上学习，有时还要写她一贯爱写的作文……一天，姐姐收到一张四十八元的汇款单！姐姐高兴极了！姐姐送了我一件十分贵重的礼物——《现代汉语词典》。这时的我已经上了初中，我知道姐姐在一个叫《百合花》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大山的女儿》，主人公燕儿正是姐姐的原型。姐姐叫江燕。燕儿是个坚强的女孩，母亲去世，父亲病倒之后，她**挑家庭重担，一边供弟弟上学，一边自学，后来弟弟考上大学，她也受聘做了村中小学的民办教师。
我考上高中那年，姐姐也像村里所有的女孩一样，从山的这边嫁到了山的那一边。姐姐“问”了许多彩礼，足够我念完高中。(出嫁那**，姐姐哭了，哭得好伤心)可是，姐姐是一个不称职的媳妇，姐夫他们一家人都很失望。姐姐不下地，也不喂猪喂羊，倒是整天抱着书本学文化——姐姐上了函授大学。姐夫他们一家人和姐姐对抗，族里的长辈也指责姐姐，姐姐就去跳脑畔——吓得姐夫一家老小跪地祷告。姐姐放大胆了，半夜睡不着就起来写小说，气得姐夫常常一个人哭鼻子。他们都认为姐姐跟上鬼了，差点没把巫神请来。
去年，我考上了沙城文理学院，姐姐也拿到了函授大专毕业证，而且，她的长篇小说《我无法爱你》受到一位评论家的赏识和资助,已由一家出版社出版了。评论家非常同情姐姐，还把姐姐推荐到南方一家私立中学做了语文教师。
前两个月，姐姐终于向姐夫提出了离婚……
汽车慢慢地停了下来，我又回到了小镇。我糊里糊涂地走下车,站在十字街口，一时**不知所措。啊?冤家路窄，怎么又是他? 我像羔羊遇见了饿狼，顿觉浑身瘫软,手中的行李嗵地掉在了当街上。
“江华？放假了？”
“嗯。”
“没吃饭吧？”
“嗯——吃过了。”
“来——”他说着便拾起我的行李，拉我进了旁边的一家小饭店。
我只感到心跳——好一阵喘不过气来。
他要了两碗炒面，一大碗鲜蛋汤。
这时候，他开始不安起来，断断续续开了几次口，终于说：“我是一个灰受苦人，粗鲁，说憨话……你不要计较。我也想了，人的一切都是命，我和你姐是不可能过在一搭儿的……你姐是古书上说的才女……我会折阳寿的。”
他竟然泪流满面，瓷瓷地望着外面的天。
“大哥……”一股热血涌上我的心头，我一把拉住他的长满死茧的石匠的手，竟然泣不成声……
后记
二年后,大哥意外地收到一张由南方寄来的汇款单，数目大得叫他们全村人吃惊:二十万元!紧接着我们就听到消息——大哥的二弟娶亲了……
写于1996年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