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明明你咋了,恼汹汹的?”
我说:“为啥女子娃就不能滑冰?”
外婆说:“咱这儿不兴这个嘛。”
我说:“咱这儿就兴女子娃上山挽草?”
外婆递了我一个羊蹄子,笑眯眯地说:“咦!你个傻小子!婆婆晓得了,你是心疼起秀秀了……”
外婆的话还没有说完,西头硷上便传来了秀秀妈打秀秀的声音:“你狗日的再犟嘴,你狗日的……”
我拉住外婆的手说:“外婆……”
外婆会意,摸着我的头说:“婆婆去说,让秀秀和你滑冰——你为她们挽草都变下工了!”
外婆出身大户人家,识得字的,性格又开朗,再加上外公是**烈士,村里人人都尊敬她……
外婆的话果然管用,秀秀妈的同意秀秀和我一起滑冰了。
秀秀一打头,村里的女子娃都下了冰滩,大人们再也拦不住了。秀秀更是脱颖而出,冰鞋滑得箭一般,连最厉害的男娃子也不是她的对手了。
……
期末下来,我和秀秀都得了三好学生,狗赖也因积肥积得多,得了个劳动模范。
第二年一开学,老师就告诉我们说:“这是小学阶段的最后一个学期了,你们要加倍努力,争取都能考上初中!”于是,我们都开始努力学习。
一天,秀秀告诉我说,她们家的一棵桃树开花了!
我说:“谁家的桃树也没开花,你家的怎么就开了?”
秀秀说:“真的,不信下午就领你去看。”
下午,我果真和秀秀来到了她家的桃树地。秀秀说得没错,她家的一株小桃树真的开花了,满树粉红粉红的,香气袭人。
春天是美丽的季节,也是令人遐想的季节。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秀秀就像这棵小桃树,于是冷不丁地就冒出一句:“秀秀,我想亲你!”
秀秀一怔,白嫩嫩的脸上立马漾开了红晕,胜过一树的桃花红。
待红晕散去,秀秀闪了闪她的长睫毛,努着嘴说:“小流氓!”
啥?小流氓?我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头脑立时清醒了。我扭头便跑,一口气跑回外婆家,将我和秀秀合买的《小学数学复习指导》撕了个雨雪纷纷。
我和秀秀恼了。
我向老师说,我不愿和秀秀坐同桌了,老师同意了。
我下苦**习。
气死你!秀秀!我常常这样鞭策自己。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秀秀突然来到了外婆家。
外婆说:“秀秀,你鬼孙女子咋就和明明恼了?”
秀秀依然闪着她的长睫毛,说:“大娘娘,没恼啊,我这不是叫明明来了嘛。”
外婆说:“又挽草去?”
秀秀说:“嗯。”
外婆说:“明明,再跟秀秀挽草去。”
我说:“我不去。”
外婆说:“为啥呀?”
我说:“啥也不为!”
秀秀急了,跺着脚大声说:“明明……”
我还说:“不去!”
秀秀就呜呜地哭了。
“我去不就行了吗?”我终于心软了。
外婆笑了,秀秀也“扑哧”笑了。
这时候的大山已经披上了绿色的盛装,到处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豆苗地里的苦菜在一个劲地疯长,而且鲜翠欲滴,**的嫩根足有一柞长。荆杨草扯丝斗蔓,三五株就可以塞满一筐。梯田崖上有时还吊着马奶奶,摘一颗咬嚼,真是甜到心里。
两筐草挽满,我和秀秀就坐到崖畔上歇息。
我说:“秀秀,毕业后想到哪个中学读初中?”
秀秀说:“你到哪儿读我就到哪儿读。”
我说:“我一定要考到县一中!我还要上大学,然后当一个地质学家,为祖国寻找更多的石油。秀秀你长大准备干什么?”
秀秀没反应。
我又说:“秀秀你在想什么。”
秀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想让你亲我!”
我的脸“刷”地红了。
秀秀立跪在地上,闭着眼睛,说:“你亲吧。”
我怔怔地看着秀秀,终于大声说:“讨厌!”
秀秀吃了一惊,咬了咬嘴唇,脸色登时变得通红,又变得铁青,最后变得雪白。
我说:“秀秀姐……”
秀秀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说:“谁是你姐?我恨你——小流氓!”说着,秀秀提起两筐草,头也不回地走了。
秀秀和我真的恼了,她总是躲着我……直到小学毕业。
毕业后,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果真考进了县一中。秀秀的成绩不知道怎么退步了,只考到公社的“带帽”中学。可是,秀秀妈生下男娃子了,又值国家实行了土地承包制,秀秀妈的就说:“女子娃娃小学毕业就识够了照门字,上初中有啥用?”于是,秀秀就辍学了。我读完初中,爸爸就把我们全家搬到新疆,我终于进城上了油田子校高中。
三年后,我考到了西北石油大学。
这年冬天,我们全家回来看外婆,正好等上出嫁秀秀。唢呐声声,锣鼓喧天——秀秀已经骑到了驴身上,蒙头盖脸,并不知道我的到来。回到外婆家,我问外婆:“秀秀嫁给了谁?”外婆说:“唉,就嫁到了这村里的高家渠。”我又问:“嫁给了谁?”外婆说:“狗赖嘛。狗赖小学和你一个班哩。”我吃惊地说:“狗赖?”外婆说:“狗赖已不是小时候的狗赖了,发财了,办了个养猪场,还开一辆东风大卡车……”外婆忽然记起什么似的,颠着小脚打开她的老皮箱,说:“明明,外婆给你看一样东西!”只见外婆在老皮箱里拿出一个更精致的小皮箱,打开小皮箱,里面是一摞齐刷刷的绣花鞋垫。外婆说:“这都是秀秀夏上送你的——听说你考上了大学……秀秀好娃娃呢,就是文化太低,都是**害的……狗赖也成好娃娃了,人逢礼至……唉,婆婆老了,还不知能不能赶上看外孙媳妇一眼呢……”
我接过鞋垫边数边说:“早哩,早哩——再说您老人家也会长命百岁的!”鞋垫——一共九双。九双九个样。仔细端详,我猛然发现,这九双鞋垫的图案竟然是由许多小字母Q连成的!仁慈的主啊,原谅我的妄加揣测!
可是,我并没有见到秀秀。
一晃又是十几年。
去年正月,八十五岁高龄的外婆去世了,我们全家又来到了梅家沟。
我意外地见到了狗赖。
狗赖骑着进口摩托车,车后还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娃。
狗赖是来祭奠外婆的。
我和狗赖紧紧地握住了手。
狗赖问我:“娃娃大小哩?”
我说:“十二了,都上初一了。”
狗赖指着身后的男娃说:“这是我儿子,也十二了,叫丁丁,也上初一。女儿大,十五了,上了高一。”
丁丁似乎很懂事,笑着说:“我妈常提起叔叔你呢。”
我忙说:“**妈好吗?”
狗赖说:“好着哩,人家都当上县人大代表了,前天就上县开会走了。”
我说:“听说来财哥发了……”
狗赖说:“发什么哩,脑子里没个道道,发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哪像你们当工程师的大知识分子……丁丁,你明叔可是你的榜样哩。”
丁丁说:“爸,这我都晓得哩,我妈都讲千百遍了。”
办完外婆的丧事,狗赖专门驱车请我到他家做客。狗赖住着三层的小洋楼,好不气派,我真有些自叹弗如。打一房门,我吓了一跳——开门的竟是当年的秀秀!狗赖指着“秀秀”对我说:“这就是我的女儿,叫玲玲。”其实,秀秀开会还没有回来呢。狗赖说:“兄弟,今儿没人管,一醉方休,没理由吧?”我呢,似乎没听见,只是木然地看着玲玲,半天才说:“你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玲玲笑了,玲玲她爸也笑了,并说:“**小时候长啥模样我都忘了。”
写于1996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