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不发工资了,六月不知肉味,不光儿子吃不下青菜汤就蒸馍的饭食,连我都受不了。
星期六,我决定去借钱。到哪儿去借呢? 我动了动脑子,一下子就想到了老同学P。P 新近提了副镇长,又兼着政府文书,少不的有人把钱送上门来,比如办个户口,办个结婚证,作个计划生育证明……哪一样炸不出些油水来?上周去他家串门,他拿出一瓶子汾酒,命令我“必须干掉”。我有些作难,老同学就说:“不喝白不喝。这酒嘛,我可没掏钱!”我有些不知所措,他却爽利地拧开了瓶盖,说:“喝吧,我知道你的酒量;我嘛,你知道的,一点儿不能沾……”
我敲开了老同学家的门,说明了来意。P问:“要多少?”我伸出五个指头。“五千?”我摇头。“五百?”我还摇头。“哈,你这家伙,开什么玩笑呢!”我说:“真的,你借我五十块就行了----不怕你笑话,现在困得连割肉的钱都掏不出来了。“真的?”“真的。”P就掏出五张百元大钞来。我说:“用不了。”P说:“都拿着!”我说:“真的用不了。”P说:“用了用不了你都拿着!”“我说:“那就拿一张吧。”
星期日,小镇正好逢集,我决定到街上割块肉。儿子爱吃羊肉,我就割羊肉。我从前街问到后街,问了三三得九家,羊肉都一个价:七元!我改变了主意:就割一块猪肉吧。其实,儿子也是爱吃猪肉的。我就从后街开始往前街问,问了三四一十二家,猪肉也是一个价:五元!我在最后一家肉案边站定,认真打量着半扇膘肥的猪肉。摊主一手操刀,一手持斧,问:“要几斤?”我说:“三几斤。”摊主“乒”地一斧,“噌”地一刀,一块猪肉割下了。放到秤上一称:五斤半!我说:“多了。”摊主说:“嗨,看你也不是吃不起肉的主户,拿上——还带黑肉着哩。”话音一落,塑料袋已套好,我只好掏钱。摊主说:“二十七块就行了。”我:“谢谢!”
回到家,儿子高兴地说:“噢,吃肉啦!”妻就开始生火,我就开始磨刀切肉,儿子帮着拨葱。
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会儿,简易厨房里便飘出了肉香……
我忽然记起拿回家的作文本还没有改完,于是就悄悄溜了出去。上次作文是学写小小说,这不,李江涛同学就写得很有趣,题目叫“分手”,显然是一个恋爱故事,遗憾的是细节描写不够……我正欲写批语,儿子却进来了,说:“爸爸,肉熟了!可好吃了呢!”“混蛋!”我说,“十几分钟怎么就熟了呢?”儿子用衣袖擦了一下油腻腻的嘴角,不满地瞪着我:“我妈让吃哩嘛!”说着竟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继续改我的作文。
这篇是王红同学写的,题目叫“乡长与绿豆汤”,讲的是某乡乡长好饮酒爱喝绿豆汤,一日酒后竟把农户家的一盆尿当绿豆汤喝了……王红同学是班里公认的“小作家”,语言技巧,章法结构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我总觉得要在内容上批评他点什么。批评什么呢?其实,王红同学是无可指责的……
我又拿出一篇,是叶金龙同学写的,题目叫“局长舅舅”,讲的是一个叫姬全(估计是“鸡犬”的谐音)的同学,由于舅舅是教育局长,学生巴结他,老师巴结他,校长也巴结他……文章中的校长几乎和我们学校的校长同名同姓,还有种种劣迹,甚至把教师的工资也“贪污”了。我读出了一身冷汗!叶金龙同学一向调皮捣蛋,语文成绩也差,作文自然也写得不好:字写得东倒西歪,错别字特别多,文章也是流水帐式的,根本算不得小说。即便这样,我还是不厌其烦地写了半页批语,具体指出了问题——最后,我大大写了几个正楷字:不得借作文之机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我知道,这叫明哲保身。
我又拿出一篇……啊呀!什么味?我丢下红笔拔腿就跑,把个小凳踢得一连打了两个滚。完了!一锅子猪肉全上天了!厨房里烟气腾腾,刺得人连眼都睁不开。我一把端起锅子,索性舀了一瓢冷水倒了进去,锅子“磁啦”一声冒出一股冲天的白气……妻跑了进来,手里还捏着几根捆书的尼龙带子。“你死哪儿去了?”我开口就骂,还把水勺重重地丢在水桶里,“编那个臭篮子顶屁用!”妻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一样,一言不发,只是拿起铁铲默默地去铲没有完全炭化的肉块块……
妻常常逆来顺受,其实,她有什么错呢?她们的供销社倒闭了,她下岗在家,只靠编篮挣几个小钱。篮子销路不好,屋角已垒起了二十多个,可她还在编,很认真地编,好像在编一种理想的生活。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唉,我又在编织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儿子回来了,玩得满头大汗,进门就嚷:““肉肉这阵该熟了嘛!”妻就给儿子铲了半碗米饭,又加了一铲黑乎乎的猪肉。儿子尝了一口,嚷道:“什么肉?不好吃,不好吃,苦哩……”我说:“傻儿子,这是烧肉,爸爸专门为你烧的。”儿子就嚷:“我不爱吃烧肉!我不爱吃烧肉……”
晚上,老同学P来到我家。他是让我给他写农田基建新成就的吹牛材料的。我有些发愁。我说:“怎么写?”P说:“哈,你小说都会编,还怕编不成个材料?”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儿子也在场,P就逗趣:“吃肉肉了吗?”儿子说:“吃了,我爸烧的肉,苦哩,不好吃!”P就对着我说:“小孩儿是不爱吃烧肉的……”我看了看妻,妻会意,拉住儿子的手,说:“走,咱到外面玩,不要打扰你叔叔……”
写于1996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