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下午,回家的学生又纷纷赶来了。晚自习上铃响过,我照例又到教室去检查。
我发现,林涛同学没有来。
“林涛到校没有?”我站在讲台上问。
台下的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知道;老半天,同村的林小梅同学站起来说:“他不念了。”
“不念了?……”我吃惊地瞪着林小梅同学,台下的同学也把目光集中到她的身上。
林涛同学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又是初二年级的学习标兵,他父亲指望他考北大呢,怎么会不念呢?
我把林小梅同学叫到我的办公室。
“你怎么知道林涛不念了?”我没好气地问。
“他爸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偷……”
“偷? 偷什么?”
“……油矿……电动机……”林小梅同学竟被我的凶恶样子吓得哭了起来。
我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没有错,是我大冲动了。你可以下去了,尽量不要说什么。”林小梅同学擦了一把眼泪,想说什么,却见我挥了挥手,只好悄悄地走了。
我点燃一支烟……
我和林涛同学的父亲并不陌生,他的另两个孩子也曾做过我的学生,他在我这儿没少来过。他叫林常富,四十来岁,做着泥瓦匠的活儿,人很精明。他对我很感激,因为他的大女儿已考到了省交通学院,二女儿也读到了高三,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尽管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绩,但他总说全凭了我。他特别看重孩子读书,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供书上。他说他上过高中,只是那时只顾修梯田打坝,担茅粪种菜,根本没学到文化知识,他想让孩子们把他失去的东西补回来。他的泥瓦匠手艺不错,又能吃得下苦,很能挣些钱来,我俩曾算过账,他一个人能挣我两个人的。不过,他还是常常叹息,老是说:“太费钱了,我实在招架不住了……”去年大女儿考上大学,凑不够学费,他还向我借过一千块钱。我记得很清楚,还钱时,他握住我的手说:“太感激你了,文老师,我给三个孩子说,你们将来要像对待爸爸一样对待文老师……”我的手当时被攥的火辣辣的,忙挣脱为他递烟,却见他的手满掌都是放过血泡的干疤,死肉横一块竖一块,像一个怪兽的爪子。他还送给我几升绿豆,说是自家产的,还说绿豆是好东西,可以清咽利嗓,正宜教师享用。我知道他供书不容易——一个泥瓦匠,挣个再厉害,如何能供得起三个花钱的!所以,我坚决付给他钱, 还一再说,“情我领了”——他竟酸酸地哭了一鼻子。
林常富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上个月还来过我这儿。他问了林涛同学的学习状况,很高兴,雄心勃勃地说,咱们县上出了个清华大学生,还应该出个北大的学生。他希望儿子林涛能考上北京大学。当然,他依旧叹息钱不够花,说现在找活儿干很难,跟工也得走后门。他说他要出远门,估计半年后才能回来……
晚自习下了以后,林小梅同学跑来告诉我说,林涛的母亲也病了,很重,是旧病犯了。第二天是遇集天,我接到林涛同学捎来的一封信——
尊敬的文老师:
您说我该怎么办?
您也许听说了我爸爸的事了,您会相信吗?我爸爸会是偷人的贼吗?我不相信,永远也不会相信……
文老师,我妈也病倒了……我不想将这些告诉大姐和二姐,家里的事就只能由我料理了。文老师,我有个不祥的感觉,好像我的书已念到了头……这大概也就是人常说的命运吧?
您永远的学生 林涛
X月X日
泪光中,我把林涛同学的短信折叠起来,捏在手里好久好久……我打算给林涛同学写一封回信,但我怎么样也下不了笔;一直到晚上,我仍然没有写出一个字。我不相信他的父亲会做贼,但我又不得不信。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临晚睡时,我对妻说:“咱的煤气灶还是别买了……”
妻说:“怎么?你说下就要买的嘛。”
我说:“唉……”
写于1998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