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坡中短篇小说集
作者:南坡
分类:现代都市
字数:181808
本作品由传奇中文网首发,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作者:南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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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 秀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学生。
我们的村子小,学校也小,只开一至四年级,五年级只得到五里路外的邻村跑灶上学。读完四年级,我自然也要去“跑灶”,可是,由于我个子矮小,身体又瘦弱,母亲对我“跑灶”放心不下,就写信去问远在新疆石油勘探队的父亲,想让我到“子校”去上学。父亲回信说,他们整年整月在戈壁滩上跑,根本没法照顾孩子,让我还是“跑灶”去吧。母亲很不高兴,想来想去,还是把我打发到了外婆家的村子名叫梅家沟,是一个大村庄,学校也大,一个班抵我们村一个学校。外婆非常疼爱我,有好吃的尽让我吃,所以,我乐意到梅家沟上学。
婆家——尽管外婆家的坡底下有一个黑油油的大水坝,母亲老是放心不下。
我们班有四十来个学生,我在班里年龄最小,虚龄十二岁,我的同桌叫秀秀,比我大一岁;在我未来之前,她便是班里年龄最小的。乡里的娃大都读书迟——后排那些大个子,有的已经十五岁了!当然,我也是乡里娃,但我是“干部子弟”——我八岁就上学了!
秀秀家和外婆这家是一个家族,又同住一道硷坡,论起辈分来,秀秀正好是我的表姐。
外婆说:“秀秀,你龟孙女子在学校可要照护明明哩。”
秀秀说:“大娘娘,我照护着哩。”
外婆说:“秀秀,你龟孙女子可要帮我看明明哩,千万不要让他到坝里耍水。”
秀秀说:“大娘娘,我看着呢。”
秀秀长得很美,扎着一根小辫,脸盘圆圆的,红红的,谁见谁夸,都说秀秀长大必定是个好女子。最迷人的是,秀秀有一双大眼睛,还长着长睫毛,见人总是一闪一闪的,让人想起照相机的快门。
一天,我和秀秀正往学校走,却听有人喊:“婆姨汉,伙上学!伙上学,婆姨汉!”我说:“秀秀,后面有人骂咱哩!”秀秀说:“走你的,你咋晓的是骂咱呢!”说是这样说,秀秀还是朝后望了望,并且放慢了脚步。我问秀秀:“他们是谁?”秀秀说:“高家渠的狗赖和二赖,叔伯兄弟;狗赖和咱一个班,二赖三年级,都黑皮着哩,你不要招惹他们。”
“婆姨汉,伙上学!伙上学,婆姨汉!”
狗赖和二赖越不像话了——他们已经走到我们跟前了!
狗赖裆外吊着尺把长的裤带头子,二赖的鼻涕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流。
秀秀向我使了个眼色,然后耷拉下她的长睫毛,努着嘴,说:“我夜黑里就没梦见好梦。”狗赖二赖停住脚,交着的臂膀立马拆开,也不在摇头晃脑,也不在嬉皮笑脸,异口同声问:“梦见啥哩?”
秀秀仰起头,看着天,说:“梦见两只癞皮狗咬我!”
狗赖看了看二赖,见二赖没反应,就没好气地说:“老子夜黑里梦见……梦见……”狗赖不知道梦见什么好,急得直翻白眼。二赖看着狗赖,急得口大张。我就乐得不得了,指着狗赖哈哈大笑,直笑得直不起腰来。
狗赖红着脸,捏着拳头在我面前扬了扬,恶狠狠地说:“**的,外来户!”我把肩胛竖起准备随时吃狗赖的一拳,却见狗赖重重地把二赖搡了一把,说:“走!逑也不顶……”
放学回家的路上,狗赖和二赖召集了七八个“癞皮狗”,一边跟着向前冲,一边喊着口号:“婆姨汉,伙上学!伙上学,婆姨汉!……”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在我和秀秀身上,秀秀的脸一下子变得紫红紫红。
路队长喊:“狗赖——站住!”狗赖像脱缰的野马,哪里能站得住;路队长没法,只得说:“明儿给老师告!”
其实,狗赖们并未跑远,他们在拐弯处一字儿排开,学着**的样,挡住了大家的去路。
“通行证?”
“有!”
“大大的好!放!”
“通行证?”
“有!”
“大大的好!放!”
……
轮到我和秀秀过“关”,二赖抢先问:
“通行证?”
我并没有像大伙一样伸出空手说一声“有”,而是指着二赖的鼻子骂道:“流氓!”
“呸!”二赖吸了一口鼻涕,照脸就吐了我一疙瘩。
秀秀抢上前挡在我和二赖中间,说:“二赖,你今儿非给明明揩不行!”
二赖说:“没门!他又不是你的老汉哩。”
众赖皮们“哇”地叫了一声。
秀秀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说:“你揩不揩?”
二赖心中犯悸,看了狗赖一眼,迅速向后退了一步——狗赖便学着公羊挛挛地叫,两手攥着裤带头子冲了过来……
众赖皮们又“哇”地叫了一声。
然而,万没想到,秀秀一把扯住狗赖的裤带头子,用力一甩,只听“嘣”地一声,狗赖的裤子竟毫不负责地滑落到了地上。
看热闹的同学也是一声喊:哇!
秀秀拿着狗赖的半截裤带头子,顺手就在狗赖的屁股蛋子上刷了一带子——狗赖这才完全意识到裤子掉了,忙用双手住起提。看看狗赖的狼狈相,秀秀“卟哧”笑了,丢掉裤带头子,拉起我便跑。
大伙“噢”地一声,也都跟着我们跑起来,口里都喊着:“狗赖裤掉了!狗赖裤掉了!”跑了一阵,大伙又停下来,回头一看,只见狗赖一人坐在路边——二赖和其他赖皮们都背叛了他,一个个走散了。狗赖色厉内荏,居然嗡嗡地哭起来,很是伤心,只是还在一个劲地骂:“秀秀妈的嫁汉!秀秀妈的嫁汉!老子明儿给老师告……”
第二天放学站队,狗赖被拉上了台台。状是狗赖自己告的,狗赖说:“老师,秀秀把我的裤子给脱下了!”老师说:“秀秀?秀秀一个女孩子怎么就把你的裤子给脱下了?啊?”狗赖根本没有考虑老师会这么问,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恰好路队长告状来了,就把情况“实话实说”了。几个老师轮番“批判”了狗赖,还说秀秀“阶级觉悟高”,和我相跟着是团结的表现,也是爱护小同学的表现,值得大家学习。
这以后嘛,我和秀秀就继续相跟着上学——这都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秀秀家喂着两只羊,还有一群兔,秀秀天天下午要到山上去挽草——挽草是男娃子的事,可秀秀家没有男娃子。秀秀挽草从不与男娃子相跟,秀秀说,男娃子太野太脏。秀秀挽草总是一个人。
一天,我对秀秀说:“秀秀,我帮人挽草行吗?”秀秀看了看我,笑了,说:“怕你婆婆不让哩。”我说:“我婆婆让哩。我婆婆常夸你哩。”秀秀没有直接答应,但我看得出,秀秀心里高兴呢。
我就跟秀秀一块到山由去挽草。
时值秋季,山上既有二荐子嫩草,也有结籽的老草。秀秀说:“明明,你砍嫩草草,我割老草——老草扎手哩。”我说:“我才不怕扎哩。”秀秀说:“不行!你只能砍嫩草草——看,那儿到处都是燕儿菜……”我说:“我听你的。”
挽满两筐子草,我们便提着往回走。
秀秀说:“明明。”
我说:“嗳。”
“你愿意天天和我挽草吗?”
“愿意。”
秀秀说:“明明。”
我说:“嗳。”
“你说我这次作文能评上甲等吗?”
“能哩。”
“你咋晓得能哩?”
“我晓得能哩。”
……
第二天正好有作文课,教语文的张老师一走上讲台便气急败坏地说:“高来财——站起来!”
狗赖便怯怯地站起来了。
狗赖的官名叫高来财。
张老师铁青着脸说:“现在宣读高来财的作文——《我的老师》。”
刷——同学们都把目光射向狗赖。
张老师念道:“我们的张老师头像堡垒,眼睛像灯笼,鼻孔像喇叭,口像山洞……”
哗——同学们都捧腹大笑。
张老师的脸由铁青一下子变得通红。
上次作文课上,张老师说了,“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看看,人家狗赖“套”了,套的是他姐高中语文课本上的一段子,这不,把个张老师不折不扣地写成了一个“魔鬼”。
张老师说:“同学们说,我像个魔鬼吗?”
大家都说:“不像!”
张老师又说:“我们这次作文,除高来财外,都写得不错。特别是杨明明同学的作文——一点儿不亚于报纸上的文章!还有,梅秀秀同学的作文也比过去有了很大进展……”
我用拳头轻轻碰了碰秀秀,秀秀也用拳头轻轻碰了碰我,于是,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我和秀秀的作文都被当作范文宣读了。
不久,我的一篇作文刊在了《作文报》上——当然是张老师推荐的,我一下子变成了全校的大红人,大家都说我将来必定能当个大作家。而实际上,我的理想是当一个地质学家,像李四光爷爷一样为祖国找石油,好让我爸爸们都向王进喜叔叔学习——这样一来,我们家家户户就可以点上煤油灯了!
冬天很快就来临了。
我当然喜冬天爱了,因为冬天一到,我就可以到外婆家坡底下的大坝上玩了——而这时候,大水坝已经变成大冰川,碧绿碧绿的,像块巨大的翡翠。外婆不再管我,秀秀也不监视,妈妈又把土冰鞋捎来了,所以,一到下午放学,我便和小伙伴们到冰川上没遮没拦地滑冰。大伙有的踩冰鞋,有的坐冰车,没有冰鞋冰车的就用鞋子打擦擦。梅家沟大坝有五里长,宽度不一,但最窄处也有二百米,你想那是怎样一个滑冰场!我们有时要进行分组比赛,喊声震耳欲聋,惊得天上不剩一块云,只有一汪深不可测的蓝……
熬冬的那天下午,其他小伙伴都早早地离开冰川回家啃羊蹄子去了,只有我一人还意犹未尽地在冰滩上飞驰……
“明明——,你婆婆叫你回去呢。”
“嗳——,秀秀你想滑冰吗?”
“我不敢——”
“我教你嘛。”
“我是说,我怕我妈骂哩。”
我就快速滑到秀秀身边,说:“凭什么女子娃就不能滑冰?女子娃能上山挽草就不能下河滑冰?”
秀秀撅着嘴说:“我不知道。”
我说:“下来,我教你!”
秀秀真格下来了,边走边后望——扑通一声便滑倒了!我拉起秀秀,说:“秀秀,摔疼了吗?”秀秀说:“胳膊肘子有点疼。”我说:“我给你揉揉?”秀秀说:“你教我吧。”
我就把冰鞋让给秀秀。
秀秀说:“你要扶我啊。”
我说:“你大胆往上踩。”
秀秀就战战兢兢地踩在冰鞋上,身子摇摇晃晃,两手死死地扯着我的衣襟。我说:“这样能滑成冰?”秀秀就松开一只手——未等接往冰杆,扑通又是一跤,这回连我也扯倒了,两个跌做一对。
我说:“秀秀,算了,我怕把你碰上哩。”
秀秀说:“不行!我非学会不可!”
秀秀又一次踩上了冰鞋,并且牢牢地握住了冰杆。
我说:“秀秀,当心!我扶你。”
秀秀说:“不用!”
话音未落,秀秀的两腿已打起了“八叉”,扑通又是一跤,两只冰鞋也东一只西一只地飞了。
正在这时,秀秀妈的喊起了秀秀:“秀秀,秀秀——你个狼吃女子,女子娃娃还……”
秀秀冲我笑了笑,然后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悄悄溜走了。我也觉得没趣,拾起冰鞋冰溜溜地回到了外婆家。
写于1996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