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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鸭子果
几年前，我曾从城里到乡下的外婆家去住了些**子，在那儿结识了一群难忘的小伙伴。
那村子很偏僻、贫穷，清一色的茅屋，但景色十分秀美。山清水秀自不用说，特别有趣的是房前屋后都栽满了棕树，有风时巨大的粽巴掌便哗哗哗响个不停，十分热闹；更难得的是村中那方池塘前，青石板街道旁，有棵枝叶婆娑、佝偻了腰的小鸭子树。一到夏天，小鸭子树便结果了，熟透了，拇指肚大小，鹅**，玲珑剔透，酷似灯笼，看得见里面卧有一黑头红身的物儿；小心掰开来，往水面上一扬，便会小鸭子般悠悠荡荡地朝前游，因而这种果子被称为小鸭子果。
最有趣的，莫过于月亮地里在池塘边放小鸭子。
几乎每个夜晚，我都是和村中的小伙伴们在池塘边度过的。
那天晚上，踏着满地碎银，我又和他们来到池塘边。灵巧如猴的孩子王狗蛋儿爬上树去，摘下的小鸭子果扔得满地都是。掰开来，奉若神灵般虔诚地弯腰放在水面上，拍脚打掌地唱起儿歌，看那黑头红身的小鸭子蹬在月亮碎片上，一撅一撅地游进，禁不住纵情谈笑闹闹嚷嚷，山村的寂静被砸成碎片浮在池塘里。
正玩在兴头上，我无意间回头往后一瞥，只见苍劲黝黑的小鸭子树后伸出个头来，两颗瞳仁闪闪发光，刚一触到我的目光，蓦地便如猫一般敏捷地躲到树干后去了。我问狗蛋儿：“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那么拘谨，要玩出来不就得了!”
“别管他！”狗蛋儿用一种熟视无睹见怪不怪的口气憎恶地说，“他，就是那个赛神偷的儿子小通根。谁要他玩？他来我们就走！”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刚来到这村里，便听到了赛神偷的大名。他是一个惯偷，白天睡觉，夜里出来活动，偷庄稼、偷柴禾，反正见什么偷什么，村里人恨之入骨，从不跟他家交往，没想到这种情况也“传染”到孩子王国来了。
我见那孩子挺可爱的，便提出要小通根也一同来玩。我是城里人，见多识广，狗蛋儿不能不考虑我的建议，思索片刻，他极不情愿地答道：“可以，但有个条件！——得让他在棺材铺里待上几分钟，不喊不叫才行！”
嗨，和尚头上的虱子，这不是明摆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么？棺材铺坐落在村头，孤坟野地，荒**萋萋，是那个驼背木匠干营生的地方，黑咕隆咚的里面时时摆着三五具漆得黑駿駿的棺材，大白天也让人提心吊胆的，更何况在这夜里！但我也无法。只好看那小家伙的造化吧！
没想到小通根竟乐不可支地满口答应，急切切拽着我的手就要去接受“考验”。
“瞠啷”一声，古旧的棺材铺门被打开了，从里面张皇
失措地飞出一只蝙蝠来，吓得我们出了一身冷汗。
“进去吧”狗蛋儿冷冷地说道，“光在里面待一会儿还不成，得走过去在棺材上拍几下才行。”
“嘎吱”，门被锁上了。我们趴在窗台上，透过千疮百孔的窗纸窥视里面，只见小通根摸摸索索地走到屋角停放的几具棺材前，当**“啜！啜！嗫!”地拍了几下。“行了吗？行了吗？”小通根出来后，急切切地一迭声问。
看着那张兴奋得通红的小脸儿，我心头酸酸的。这么一个平时胆小如鼠的小男孩，一颗孤**的、长期被封闭的心灵，渴望能被大家理解和信任，竟使他产生了非凡的勇气和胆量！
我对他又怜又爱，此后百般照顾他。他忧郁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大眼睛里闪出了聪颖、稚气的光芒。记得有一晚我们在池塘边放小鸭子时，小通根恰巧碰到了个头让虫子啃了半个去的小鸭子，刚放到水里便沉了下去。他连连叹惋地说：“**可惜！**可惜！”“有什么可惜的？树上有的是小鸭子果，摘下来你只要剥开了往水里扔不就得了！”我毫不在意地说。
“我是说，这小鸭子落下去便再也浮不上来了，好可怜……大哥哥，要是人也像这小鸭子一样，该多……”我怦然心动，用种异样的眼光打量起这个心理过早成熟的儿童来。他的眼里竟流溢出月光，情**意切地说：“大哥哥，我**羡慕你！你一到我们村来，人人都夸你，不像我，走到哪都有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拍了拍他的脑袋：“我不过是个中学生，算不了什么，大学生才有本事哩！”“可我，中学也上不了，爸爸早就跟我说了，最多让我念到小学毕业，就得回来种田地。他经常喝酒，醉了就打我妈妈，还拿刀子要**……我好怕呀！”小通根身子一歪跌进我怀里呜呜地啜泣起来。
搂着这个瘦弱卑怯的孩童，随着他小肩膀有节奏地起伏，我的心也像被剜了出来放在一个酸液瓶里来回晃荡，可我也无回天之力啊！我只会不停地安慰他：“别怕，别怕。只要你成绩优异，你爸爸一定会供你念的！你考上中学、大学，他脸上也有光嘛！”
后来我回城时，小伙伴们把我送到了几里路外的车站去。小通根泪眼盈盈地问我：“大哥哥，你还来吗？”我眼圈也红了，深深地点了点头，然后特意叮嘱了狗蛋儿一番，要他多照顾小通根。
回城后的**子里，我久久地咀嚼着那在小村里度过的****夜夜，就像就着风干的咸肉下酒，越嚼越有味儿。从那些小伙伴——特别是从小通根身上，我看到了生活的苦涩和艰辛。
眨眼工夫，好几年时间过去了，已是大学生的我，一天在一本杂志上，无意间看到了一篇署名“通根”的文章:《“戏弄”爸爸》。通根？不正是那个管我叫大哥哥渴盼上大学的小家伙么？这些年，他可没少拜访我的心灵啊，那双忧郁而深沉的眼睛，曾给了我多少学习的动力啊！我怀着浓厚的兴趣一口气读完了文章。
小通根的文章写得相当不错，记述的是**爸逼他做贼的一次经历。他家的房子紧傍着他叔叔家的，楼上仅用苇席相隔。**爸要他钻过苇席到叔叔家去偷东西，他死活不去。爸爸没法，只好叫他在外面放哨，自己钻过去偷。他溜出来把这事告诉了叔叔的女儿菊丫。菊丫回去敲响了门，爸爸只好吓得落荒而逃。文章的成功之处还在于结尾发出了一连串发人深省地问：“跟着这样的爸爸生活，我整**都有如履薄冰的感觉！万一有一天我向他屈服了，那我不是在滑向一个无底深渊吗？我该怎么办啊！……”
许久许久，这震撼心灵的叩问仍在耳畔轰鸣。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少年奔跑在隆冬的荒野里，泪流满面地挥着双手大声呼号着寻求援助。我傻愣愣地呆坐着，入定一般。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得去外婆家一趟！
暑假里，我终于去到了那令我魂牵梦萦的小村。
小村的变化非常大，修起了公路，接通了电线，盖起了瓦屋，我由衷地为眼前所出现的一切而高兴。刚到外婆家不久，昔**的小伙伴们都闻讯找上门来。慈祥的外婆端出盐水煮花生招待他们，又到菜园去削菜来准备晚饭。小伙伴们变化非常大，大都念初中了，一个个都长得高大健壮，几乎都快认不出了。孩子王狗蛋儿还当了他们初二班的班长。我跟他谈了很多，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的眼前少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哇！
我几次问起小通根的情况，但狗蛋儿都闪烁其词地搪塞过去，被“逼”得实在无处可避时，他才垂下头连连摆着手说：“别提他，别提他……他已不在这儿啦……”
我的脑袋胀大若笆斗：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的会打洞，难道生活的悲剧**的降临到了小通根的头上？他因为盗窃受到了惩罚，还是……
“不，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很好很好……”狗蛋儿双手捂面啜泣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溢出来。一旁坐着的伙伴们也唏嘘不已……
明月皎皎，田野里荡起轻烟，蝙蝠在夜海中划开一道道波纹。我雕塑般伫立在村口那间小通根曾住过的四壁透风的破茅屋前，胸中翻江倒海一般，泪翳模糊了视线。屋里积满尘埃，阴冷潮湿，死寂一片。唯一有点生气的是屋前那株细细弱弱的小鸭子树，枝头新绿点点，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我仿佛又看见了一个在田野里奔走呼号的少年的形象。其实小通根的遭遇远要**他作文中写的惨得多啊！……
我回城后，小通根爸爸因盗窃罪被逮捕了。出狱后，他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妻子儿女。小通根妈妈**劳过度，心力交瘁，终于瘫痪在床。**爸仍一个劲地在外面寻欢作乐。这个家实在无法维持下去了，村里帮他家分了家。姐姐侍奉妈妈，小通根跟爸爸过**子。
小通根小学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中学但无论他怎样哀求，哭嚎，爸爸就是不让他去念中学，逼得没法时冷冷地捲出一句：“念可以，但你别想从老子这儿拿走半分钱，也不准回家吃饭！”
小通根绝望了，他毅然跟爸爸分了家。他分得村头的一间破茅屋，一亩多地。每天天还未亮透，他便起床匆匆扒几口饭，赶着牛来到田地里，该犁的犁，该耙的耙，**头冒红时把牛托付给别人，跑到学校去上课。散晚学后又直奔田地里。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复习功课。假期里他去搞副业冬天进山扛木头、拉毛竹，夏天到建筑工地上去帮工。学校知道他的情况后，做出了免除他相关费用的决定。**上的好心人也捐钱捐物地资助他。姐姐、同学们也时时接济他。
**着这些援助，他的生活费用已基本上能维持了，别人
都劝他假期里别再去打工了，但他认为打工其实也是一种锻炼，今年假期里便又一如既往地去了。不幸的是，他进砖窑出砖时，恰遇砖窑倒塌……
离开了小通根的破茅屋后，我又在他的坟头坐了很久夜露打湿了我的衣裳。坟，小小的，荒**萋萋，有一只蝴蝴在孤孤地吟。吟声时而热烈奔放，回肠荡气；时而如泣如诉，感伤至极。狗蛋儿怕我太痛苦伤了身体，劝我到池塘边去，放小鸭子散散心。我想了想，答应了。
小鸭子果又纷纷扬扬地从树上抛下来了，池塘里又闪闪烁烁地飘荡起月亮碎银片来了。我恍惚又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夜里，但我知道这确确实实不是那个美好的月夜了，这时仿佛有把钝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剜着我的心。我机械地掰着小鸭子果，突地，我掰到了一个遭虫害的，脑袋、身子都被虫啃得千疮百孔，我的呼吸急促起来，郑重地把它放到了水面上。
天哪，它竟然没有沉下去！看，它踏在一涡亮晃晃的月亮碎片上，正高昂了头一悠一荡地前进哩。
我眼里又涌出一汪热泪，心里暗暗欢呼道：小通根，我的好弟弟！你不是担心自己会成遭虫害的小鸭子么？生活里，你确实扮演了一个那样的角色，但你并没有消沉，你奋斗过了，追求过了，旺旺盛盛地活过了，你其实已领略到了人生的**谛！这遭了虫害却不甘沉落的小鸭子，正是你灵魂的化身哪！……
“噢——我**该死，我**混蛋——噢——“
村子上空突地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号。狗蛋儿告诉我，这是小通根爸爸在进行**特的忏悔。小通根死后，四面八方的谴责铺天盖地压向他，他变得神思恍惚起来，夜间在田野上游荡，流着泪发出这样的哀号。好，但愿人间处处有这样的谴责！也但愿这哀号能传得更远些！只是那瘫痪在床的母亲，失去爱子又该是怎样地以泪洗面啊！……
一月中天，万籁俱寂。我的灵魂经过一场苦难的洗礼变得澄澈透明起来。我决定明天就返回城去。我知道在繁华的都市中，我该怎样生活了……
《**文学》原常务副主编、著名编辑家崔道怡先生对作品的评析：
《小鸭子果》的故事，很可能是**实的。在那偏僻、贫穷的小山村里，确曾有过这么一位处境艰难却执着上进的少年小通根。因为父亲是个惯偷，他也遭到同伴冷待。“渴望能被大家理解和信任，竟使他产生了非凡的勇气。”为了求得自身清白，他“戏弄”爸爸，“毅然”跟爸爸分了家。虽已得到**援助，但他仍要自强自立。就像遭虫咬了的小鸭子果，在水里并没有沉下去，而是“高昂了头一悠一荡地前进”。
这种逆境中奋进的精神，震撼了作者的心灵。如果张雪飞要写小说，那么结局该是展示小通根的成功了。无奈生活似乎总**小说更多意外，偶然事故竟夺去了有志少年的年轻生命。这使作者感受到的震撼更强烈了，仿佛“灵魂经过一场苦难的洗礼”，从而知道“该怎样生活”，并“打算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奉献给读者。”
设使作者仅只直白记述这个故事，读来恐怕未必能够这般动人。生活变为艺术，需要经由作者情思的点化。作者的情思，又需要有具体事物的依托。应如刘勰《文心雕龙》所说：“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张雪飞就是这么做的，他给自己的情思，找到了一个依托物——小鸭子果。而这么做，又并非凭空外加的。正是小鸭子果，引导着他认识了小通根；正是遭虫咬了的小鸭子果，揭示了小通根**良而孤苦的内心；最后，又正是借助那虽遭虫咬却不沉落的小鸭子果，作者抒发出对有志少年奋进精神的赞叹之情。人与物，物与情，其间的联系，是自然而然的。
当然，实际上，作者的安排颇具匠心。他先写物，后写人，先写童趣，后写“考验”，从而在情景交融的氛围之中，凸现了主人公那让人又爱又怜的身与心。这之后，小通根再出现，便是间接的了。虽间接，却不是简单的交代，而是更浓地倾注了作者的情思。收尾时，仍归结于小鸭子果——写小通根父亲忏悔那一段实无必要一痛惜中的感慨愈现深沉。
艺术之道，弄巧若拙。《小鸭子果》以物喻人，以情叙事，能把一个**实的故事讲得**婉有致，个中奥秘，正在于此。
**实的事件之所以引发创作的冲动，内中必有足以动人的情思。而要创作成功，关键还在作者的发现、发掘与发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