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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叫“**”的羊
那年秋天，受报社**派，我到地震灾区参与抗震救灾报道工作。我的任务是跟随在灾区收购猪羊的青年男子田仓宝，做体验式釆访。
这次地震非常惨烈，波及多个乡镇和村庄，震区很多群众的家园被夷为平地，但有的群众家中养的猪羊却在地震中幸存了下来。它们能活下来当然是好事，但也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因为家园被毁，好多受灾群众都被转移安置在外地，他们牵挂着家中的猪羊，有的偷偷地溜回去喂养，存在被余震中倒塌的房屋砸死砸伤的危险。
为避免出现这种惨况，在有关部门协调下，县里一家企业派出一支队伍，专门在灾区收购猪羊，既消除了灾区群众的后顾之忧，又让他们有了一笔收入。田仓宝是这家企业的员工，尽管家里也遭了灾，他妻子在地震中遇难了，但他强**悲痛，主动向公司要求承担任务。报社认为这是一个好素材，要求我采写一组生动鲜活的故事。我整天跟着田仓宝在灾区转悠，挖掘到了很多感人的故事。至于他妻子去世的事，为了不刺激他，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这个话题。
这是我跟随田仓宝釆访的最后一天。傍晚，收到了几十头猪羊的田仓宝，返程中经过他的家乡羊喜村时，难以遏抑的对家人的思念之情使他停下车，准备回家去看望家人。“记者同志，你也到我家里去坐一坐吧？”面对他的盛情邀请我答应了。
在一座大山脚下的花椒林里，掩映着十余顶蓝色帐篷。原来羊喜村的房屋在地震中全部被毁，这些帐篷就是村民们的临时安身之所。田仓宝家的帐篷在花椒林里**较**前的位置，我们走近一看，只见夕阳余晖里，坐着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她是田仓宝的母亲杨富釆。
“你总算挨家啦！”见到田仓宝，杨富釆老人的眼圈一红，用一种抱怨的口吻说，“你整**价不拢家，我腿脚又不灵便，可苦了荟儿这孩子，既要照顾我，又要照管她的羊！”
可不，在一株花椒树上，拴着一只山羊，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蹲在羊前，亲昵地跟羊啦呱着话儿。那羊，长着两只威风凛凛的角，金黄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脖子里系着一块红绸布。那小女孩呢，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长得非常可爱，只是神色有些忧伤、憔悴，不知是着急，还是生气，她的鼻尖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把手里的一丛青**不停地凑近羊嘴，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公子，你吃点嘛……”但羊不停地把头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吃**。
“公子？你咋叫这羊公子？”我好奇地问这个名叫荟儿的小女孩。
“这羊最喜欢吃各种花儿，不大喜欢吃**。所以，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荟儿进一步解释说，“没花的时候，要在**里拌上盐，再掺上玉米粒，它才肯吃。还有，它喝的水也**较讲究，生水要烧开后放凉它才喝。”
“这羊还**有点公子做派。可它也不看看时候！”我有些鄙夷地说。
“地震过后，粮食变得金贵起来，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伺候它了。”杨富采老人缓缓地说。
“既然这样，咋不把它卖了呢？”我对田仓宝说，“你整天帮别人收购猪羊，也得管管家里的事呀，别让**折腾人！”
田仓宝一个劲对我使眼色，阻止我往下说，可惜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仍自顾自地说下去。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刚才还文静秀气的荟儿忽然脸憋得通红，眼里泛着泪光，生气地朝我嚷道：“你是个坏叔叔！我不许你这样说我的羊！我永远不会卖我的羊！”
**似乎也生气了，猛地调转过屁股，冲我放了一个屁，然后只听“唯啷啷”一阵响，一泡羊屎雨点似的落在它脚边的一个水盆里，在水里泅染开一朵朵淡**的小花。这有趣的一幕把荟儿逗乐了，她有些羞涩地把头伏在**的脖子上，**用脸摩掌着她的头发，嘴里叼起一根青**，缓缓地嚼着。
看荟儿气消了些，田仓宝说：“荟儿跟这羊的感情可深——叔叔刚来，还不了解情况。我们不会卖**的。”
荟儿这才平静下来。田仓宝对荟儿说：“你不是最佩服写文章的人么，这位叔叔是记者，写了好多文章发表在报纸上，他这次来是要写爸爸呢。你可以向叔叔多请教写文章的事。”
田仓宝的话，立即拉近了我与荟儿的距离，我们围坐在**身边，聊开了天。她告诉我，她从小就喜欢羊，半年前，爸爸从集市上买了这只羊来。她专门在羊脖子里系了条红绸布，希望羊能平安长大。不知是不是这红布发挥了作用，羊竟躲过了地震这场劫难。
地震那天，她和爸爸正在山上釆摘花椒，妈妈则在家里做饭。地震袭来后，瞬间山崩地**，倒塌的房屋将妈妈埋住了。当时，**被拴在家里的围墙边，倒塌的围墙也将它埋住了。地震发生后，爸爸立即打妈**电话，但怎么也打不通，他不顾满山飞**的乱石，立即带着荟儿往家冲。跑回家，只见家里已被夷为平地，妈妈和羊儿都不见踪影。她只觉得心一阵撕**般的剧痛，哭喊着：“妈妈！妈妈！”跪在废墟上发疯般地用双手刨起断垣残壁来……
爸爸急得团团转，在倒塌的围墙边，他猛地发现了一小截红布，刨开废墟后，**竟从里面跃了出来。幸运的是，借助放在围墙边的一堆柴**的支撑作用，它竟安然无恙。
然而，妈妈却没有这么幸运。在5名**战士和一些亲戚的帮助下，足足用了一天的时间，才将妈**遗体从废墟中刨出来。看着面目全非的妈妈，荟儿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瘫坐在地上，哀号不已。
“我的妈妈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经常从梦里哭醒过来……”荟儿抽泣着。**像个懂事的孩子似的温顺地躺下来，目光悲悯地看着荟儿，不时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去舔她的鼻头。也许是鼻头被**舔得很痒的缘故，荟儿破涕为笑，“这些悲伤的**子里，**给我带来了很多乐趣。有了它的陪伴，我就稍微能减轻看不见妈**悲伤，也不怎么害怕地震了……”
我陡地明白了，这只羊，其实已是荟儿相依为命的伙伴，难怪说要卖它时，她的反应会那么强烈。
一个念头闪进脑海，我对荟儿说：“这个季节，要让**全吃花不容易，你是否尝试过喂它树叶呢？”荟儿摇了摇头。我看到花椒林里掺杂着一些核桃树，便釆摘了一些核桃叶来，**显出兴奋的神情，把头昂得老高来抢核桃叶吃，吃得嘴边绿沫飞舞，峰峰地叫个不停。
“我让你看一个**的绝招！”荟儿露出俏皮的神情，微笑着对我说。她蹲在地上，把几枝核桃叶拿在手里在**的鼻子前晃来晃去，**一着急，前身一跃，竟把两只前腿搭在了荟儿肩上，抢过树叶大嚼特嚼。荟儿兴奋得小脸通红，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吃饱了，趴在地上，眯缝着眼睛，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它吃饱了肚子，要打瞌睡了。”荟儿对**说：“我该去做饭了。”她走进了帐篷，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帐篷里除了两张床外，还有上级发放的米、面和食用油等生活必需品。田仓宝生起火炉，挽起衣袖要做饭，荟儿懂事地说：“爸爸，你忙了一天，休息一会儿吧。饭让我来做。”
田仓宝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唯一让我宽慰的是，我老婆走后，我这闺女懂事多了。”
荟儿把淘洗过的米放进锅里，又削起土豆皮来。不一会儿一盘炒土豆丝、一碗**蛋羹、一盆白菜汤便热气腾腾地摆在我们面前。
田仓宝邀请我共进晚餐。在灾区釆访，我已习惯了这种走到哪吃到哪的生活，便没客气，端起了饭碗。饭菜味道还不错，我一连吃了两碗。坐在我对面的杨富釆老人说：“遇上这么大的灾难，我们还能吃穿不愁，**要感谢**和**！感谢**上的好心人！”
搭建帐篷、发放物资、搜救伤亡人员……顺着杨富釆老人的话题，我们聊到了有条不紊开展的抗震救灾工作上。“平时没感觉，遇到这种大灾大难的时候，国家的力量就显现出来了！”田仓宝由衷地说道。我不住地点头称是。
“以前，我很任性，地震后，我尝到了生活的艰辛，懂了不少事。”荟儿带着无限的憧憬说：“可惜，我们的学校也在地震中毁了。我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早**上学 。”
作为记者，在掌握信息方面有一定的优势，我告诉荟儿：“你别着急，**正在给学校建活动板房，不久你们就可以去上学了。”
“太好了，我又可以上学啦！”荟儿双眼闪烁着希冀的光彩。
太阳快落山了，我和田仓宝还要赶回城去。杨富采老人对儿子说：“有空，你要多回家来看看！”“妈，我会的！”田仓宝说，“全国那么多人来支援我们，我们当地人又怎能不克服困难多做点事呢？”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像这位记者同志，就是从省城赶到我们这来报道我们灾情的。”
临走时，我把一本笔记本送给荟儿。“叔叔，你可以把你的电话号码留给我吗？我挺喜欢写作，这样我遇到问题时就可以向你请教了。”看着荟儿满含热望的眼神，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了送给她的笔记本上。
**看到我们走出帐篷，立即一跃而起。“**，向记者叔叔说再见！”对荟儿的提议，我在心里发笑:一头羊又怎么会跟我表达再见的意思呢？
接下去的一幕，又让我开了眼界：**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嘴里“峰峰”叫着，两只耳朵扑闪个不停，**的好像在说：欢迎再来！欢迎再来！
我的心中腾起一股热浪，一种依依不舍的情感充塞在胸间……
完成田仓宝收猪羊那组稿子后，报社对我的工作进行了调整，让我负责报道每天一次的抗震救灾指挥部会议情况从此我只好待在县城里搞枯燥的会议报道，对前不久那种天天往乡下跑抓新闻“活鱼”的生活怀念不已。
我以为和荟儿以及**的联系将告一段落，没承想在这天召开的会议上听到的一个消息，又让我们有了新的交集。
会上，一名领导汇报说，羊喜村的后山上出现粗大的**缝，担心山体滑坡，建议羊喜村村民立即搬迁到县城里的集中安置点。人命关天，羊喜村整体搬迁的事马上在会上定了下来。我迅速在电话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田仓宝。
当天深夜，我刚入睡，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接通后，传来一个小女孩断断续续的哭声，我立即听出是荟儿，焦灼地问：“荟儿，你怎么了？快告诉叔叔！”
“叔叔，你快救救我的**吧！”
“它怎么了？生病了，还是……”
“不是。村里组织我们搬迁的干部不准我把它带到新的安置点，说怕它会传染疾病。可要是把它放在羊喜村，肯定凶多吉少。”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应该说，负责搬迁的干部做得对。一般情况下，大灾之后必须严防大疫，因而各个安置点对防疫工作都高度重视。从我这段时间釆访的经历看，把家畜养到集中安置点的事还从未遇到过。要不然，田仓宝也就不用劳精费神地去灾区收购猪羊了。
“兄弟，我知道给你添麻烦了，但这时候，能帮上忙的也只有你了。”田仓宝在电话里说：“你知道**在荟儿心里的分量……”
我当然知道**对荟儿意味着什么，但也不知道这事是否有通融的余地。思索了一会儿，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拨通了一位副县长的电话。因为我知道他负责挂钩联系县城里的那个受灾群众安置点，而我跟他还算有点交情。
果然，副县长先是一口回绝：这肯定不行啊！要是防疫工作出了问题，谁也负不起这个责！再说，要是受灾群众都把家里幸存的禽畜养到安置点，那安置点岂不成养殖场了！但当他听我说这只羊被一个失去妈**孩子当成性命一般看待时，沉默了半晌，说：“这样吧，我跟大伙商量商量，看能否把这只羊作为特例通融一下。只要给它消好**，我想安全保障还是有的……”
一个小时后，副县长打电话告诉我，荟儿可以把**带到新的安置点，但**必须接受防疫人员的消**工作。
“没问题！”我满口答应。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荟儿后，她兴奋地说：“只要不把我跟**分开，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抽空到县城里的集中安置点探望荟儿。我事先给田仓宝打了个电话，很不巧，他帮着建活动板房去了，不在安置点。
“你不在安置点，荟儿又没有手机，我怎么找得到她呀？”我有些犯难地说。
“不怕，你只要提**，那儿的人都知道。**现在的名气可大着哩！”田仓宝故意跟我卖了个关子，怎么也不告诉我**名声大振的原因，只说我去一看就明白了。
安置点设在县城里的**上，上百顶帐篷形成了一片蓝色的海洋。空中下着冷雨，寒风刺骨，但这里却人声鼎沸到处可见受灾群众排起的一条条长队，有等着领午餐的，有看病的，有打开水的，秩序井然。
我先说找荟儿，很多人一脸茫然，但当我提示说她有一头叫**的羊时，人们立即恍然大悟地说：你找那个热心肠的小姑娘呵，知道！知道！
“我们带你去找荟儿姐姐！”几个小不点边说边把我往一顶帐篷引。
远远地，我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难道**
戴上了铃铛？我边走边想。小不点们大声喊道：“荟儿姐姐有人找你！”“谁找我呀？是又想来跟**玩的人吗？”随着那熟悉的甜甜的童音，荟儿走出了帐篷。见到我，她先是一愣，继而飞快地跑到我面前，激动得满脸通红地说：“叔叔，总算又见到你了！你可知道，你帮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呀。我们搬走的第二天，村后的山就垮了，要是**留在那儿，肯定被埋了，也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受大家追捧啦!”
走进帐篷，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这个帐篷竟是专门为**准备的。此刻的**，脖子上不但系着红布，还挂了一串铃铛，显得气宇轩昂。角落里堆着一些青**、核桃叶和不知名的野花，旁边还有一袋金灿灿的玉米。不用说这些肯定是为**准备的食物。
见到我，**高昂着头，“峰峰”地叫了几声。“它这是跟你打招呼，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荟儿风趣地说。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救了**的记者同志啊，我代表我们全体小伙伴谢谢你！”在围着**的七八个孩子里，一个脸蛋胖乎乎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对我说道。他的皮肤又白又嫩，长得极其可爱，但闭着的眼睛始终在一眨一眨的。原来，他是个盲人。“我的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最疼我的爷爷****也走了，我没有家了，我惨得很，但**能让我开心……”男孩的一席话，听得我心里直发酸。
原来这个名叫金一鸣的孩子，从小双目失明。他刚长到半岁多大，他的母亲就离家出走了，后来他的父亲也长期外出不归，是他的爷爷****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地震那天，他的爷爷****在山上劳动，被飞**而来的巨石打下山崖。他那天坐在院子里，大半个身子被倒塌的围墙埋住了。人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刨出来，所幸身上并无大碍，只是因惊吓和悲伤过度，从此他便一言不发，心理医生来搞心理疏导也不管用。荟儿知道他的情况后，把**牵到他住的帐篷里，她先跟他说了很多贴心话，然后让**用**他的鼻头，用毛茸茸的脸去摩拏他的脸，他号啕大哭一场之后开始愿意跟人交流了。
在这个县里最大的受灾群众安置点，像金一鸣这样痛失亲人、遭受惊吓的孩子不在少数，他们或多或少都存在心理障碍，而心理疏导短时间内又往往难以奏效。金一鸣的转变提醒了大人们，他们专门为**安排了一个帐篷，让荟儿带着这些孩子跟**嬉戏。调皮的**时时把孩子们逗得捧腹大笑。玩累了，荟儿就带着孩子们去给**割青**、釆野花、摘树叶。渐渐地，好多孩子走出了心灵的阴影。
听到这些感人的故事，我不由朝荟儿和**投去敬佩的目光，心里暗暗为当初救下**而庆幸。
不知不觉，天放晴了，透明如薄纱的阳光洒向苍翠的青山，喜鹊在**边的梧桐树上跳上跳下，叫个不停。孩子们把**牵出来，围着它做开了游戏，他们开心的笑声和着**清脆激越的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2016年获第一届“婺州杯”全国儿童文学大奖赛三等奖压缩版刊发于2017年3月4**《云南**报》“花潮”副刊，并被中国作家网转载；2018年11月20**《昭通**报》“群山”副刊以—个整版篇幅隆重刊发此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