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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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可归，我只有死心塌地跟着蹇叔了，何况他是那么深**不露，让我很有安全感，敬仰感。什么刘麻爷，妖魔鬼怪我都不怕了。

起初，蹇叔出水，他是不让我上船的。他让我待在窑洞里一直等着，可他不让我接近院子里的茅**房。孑然一身，孤**好像另一条洮河，滔滔不绝地流进我的心。我可以躺在院子里，头枕一块**石，整天整天地观看白云苍狗，变幻万千。如果一只蚂蚁爬上我的胳膊，我就让它跑向我的手背，再到指尖，而在指尖的前端是截三寸长的树枝。蚂蚁很有探索精神，顺着指尖跑到树枝上，再跑，一往无前，直到无路折回。这时，我就将树枝倒在左手上，让蚂蚁继续跑，再倒右手，往复无穷。蚂蚁要么累死，要么掉下树枝，假装英雄归来，等待同伴来救。这是我的发明，迷宫加陷阱，也是我的可恶，将欢乐建立在蚂蚁的痛苦之上。

风像蚂蚁，悄悄地吹了过来，又爬进了我的鼻孔，小毛刺一样地扎着。那种腐气怎地这么怪异，痒痒的。我翕动鼻翼，再多一点地吸入那种腐气从而判断风的性别与方向。寻风而去，我竟然走到茅**房的门前，我故意忘记蹇叔告诫地爬到栅栏门上，向里张望。浓烈的腐气味像把利刃地从门缝里割了出来，似乎将我的鼻子和嘴巴从中**（huo）开了。我赶紧用手一捂，屏住了呼吸。我唯恐避之不及的后退了两步，然而还是经不住好奇地再次通过门缝张望。啊，是具**体，穿着地主老财的马褂。我像**失禁地瘫了下来，还不如一泡屎的坚硬。**体救了我的命，我应该不怕**体啊。我鼓起勇气，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我伸手一提，索性将门推开，看它**体将我奈何。一股恶臭青面獠牙地冲了出来，将我撞得趔趄，差点晕倒。其实，**体除了恶臭就是恶臭，他不会像刘麻爷砍着大刀**的。我将脑袋侧向一边，挑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深深地闭在胸中，特别斗胆地进到茅**房里，瞄着小锥子一样的眼睛。**体半秃着头，满脸的怒气在一种青色中凝聚成狰狞，好像含冤而死。也就如此，再没什么可怕的。我轻轻地调整呼吸，吁出一小缕超重的浊气，从而减轻憋闷胸中的时间。可是，恶臭以着强大的压力瞬时抢占了还未完全换防的空间。我似乎也成一具**体，从心臭到肝，五脏六腑全烂了。

一只苍蝇，红头绿身地撞了进来，似乎发现了一种美味，然而马上就被熏晕了，毫无方向地乱飞，轨迹就像看不见的乱毛线。它会下蛆的，我不想让它馊了**体，毕竟他已作古，没有招谁惹谁。我的眼睛追击而去，挥舞的小手就像猫的爪子。猫能捉鼠，可对苍蝇无能为力。你应该能够想像，在**体上跨来跳去的我多么像只敏捷而憨笨的猫。不过，我也有我的办法，我脱下了身上的小褂子，一通狂扇。风云突变，苍蝇仓惶逃窜。

芭蕉扇一样的褂子死死封住了苍蝇逃窜的门。只要圈在茅**房里，我相信苍蝇总有飞累的时候。大概半棒旱烟的光景，苍蝇终于放慢了速度，准备落到**体上的时候，我一个凌空横扇把苍蝇甩在墙壁上，又弹在了地上。于是，地上又多了一具**体，并排躺着。

气喘吁吁的我竟然闻不见**体的恶臭了。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肆不闻其臭，如是也。当然，我也不会久居茅**房的，蹇叔的告诫**雷一样回响在我的耳际，我怕蹇叔突然回来。我不怕蹇叔打死我的，我只怕蹇叔不要我了，我要一辈子跟着蹇叔。

我拽着门扣照着原样拉上了茅**房的门。我注视着茅**房的门慢慢地退了几步，像在远离内心的困惑与神秘。我向窑洞走去，飘飘摇摇地，好像没有思维的蝴蝶又像**体飘散的魂。我坐到窑洞的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睛就像天空一样空洞、虚无。我在困惑蹇叔的行为，苦思冥想，他为什么要收**体呢。隐隐地，我总是觉得蹇叔不是一个正常人。

蹇叔一个黑点地出现在我的天空一样的视野里，渐渐变大，然后如同一只孤鹰地飞近我的眼帘。我假装一直等着蹇叔地没有迎接过去。蹇叔摇着手里的鱼篓，说，锁洮，今天晚上咱们还吃鱼。我像突然惊醒地扑去接过蹇叔手里的鱼篓，看了看。两条大鱼挣脱牢笼地扑愣着，好像两个铁锺从里砸着。蹇叔没有表情地说，捉了三条，让一条逃了。我有点惋惜地呻唤一声，想像那鱼逃走的画面。

进了窑洞，蹇叔正在门槛上砸鱼，忽然一串清脆地响铃传了过来，好像擦着夕阳在**。蹇叔腰板一挺，停住手中的活计细听，耳朵支愣成了两只发现异常的黄鼠。辨明情况，蹇叔生怕错过地迎了出去。而我则像蹇叔拖着的一颗碌**，紧随脚跟地碾了过去。

一匹火红的高头大马，仿佛从彩霞的一角燃烧下来，就要点着这边的山林了。

蹇叔挥舞双臂，喊道：在这儿呢，在这儿呢。他的声音好像一截木头，短促而深沉地向着**方向冲去。

红马闪电一样燃烧过来。

临近，一位皮革装束的**姐姐跃下马来，好像一幅高大的马鞍被啥弹起。她的马甲紧紧扣在身上，**房就同没有底座的陶罐，圆圆的，我很**它。她有不同于妈**美：干练，洒脱，飘逸。

**姐姐双脚并拢，身体微微前倾，拱手作揖，说，蹇叔，有劳您了，包老财也是为给穷人的部队卖粮才被暗害的。我佩服他的申明大义，还请**待他的遗体。

蹇叔也像**姐姐那样拱手作揖，表示还礼，说，那可不是！

**姐姐拉过身后的背袋，掏出一只黑色小坛，摇了摇，说，甘南那边的青稞酒，蹇叔，特意给你买的。

蹇叔接过黑色小坛，同样地摇了摇，将鼻子凑近坛口闻了闻，说，嗯，**的好酒。

**姐姐冲着蹇叔笑了笑，像被春风吹大的花朵。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大洋拍在右手里，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双手掬着递在蹇叔的手里，说，蹇叔我走了，一定保密。

蹇叔一手掌着小坛，一手借助腹部捧着大洋，说，妹子，本来不要钱的，可是你看，收养了这么一个娃娃，他要吃饭呢。蹇叔满脸的难为像块发黑的铅板，泛着幽幽的灰。

**姐姐食指一勾，挑起我的下巴，又揪揪我的脸蛋，说，再大一点就去念书，让蹇叔出人头地。她像关爱，又像告诫，更像指明方向。她的牙齿那么洁白，我却记住了她的嘴唇。

蹇叔表示一定遵从，鞠躬致谢之际，两个大洋**落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姐姐脚尖一伸，不待两个大洋落地就已高高地挑于手里。她将一个亲到嘴边猛地一吹，迅即挪于我的耳边让我听着脆响。然后，她将两个大洋“叮”地合在一起，塞在我的小手里，笑了笑。那笑，好像一股香气氤氲开来，郁郁的。

**姐姐转身，再向蹇叔拱手，然后“哗”地一闪，大鸟一样地飞身上马。截止现在，我都记着她那轻盈的瞬间。

翌**，太阳还在暗红的云层里加热，好像还没着旺的炉火。我的梦更像**原上的露水，孕育着一团朦胧，神秘而柔软。

忽然，一串紧促而胡乱的铃声将我的梦惊成了急剧缩小的漩涡，而在漩涡的中间就是摄人魂魄的黑洞，让人恐惧而尖叫。

我用手推了推，蹇叔没在身边，而那紧促乱摇的铃声并非梦的错觉，而是****实实地摇响着。我没来及揉活惺忪的眼睛，一蹦子跳下炕去，站在门口观看。

院子里放着一口棺材，七八个人站在院子的一角，神情木讷得如同泥塑。而在棺材周围，一个胡须好像女人头发的大汉，身披青色大氅，手舞足蹈，乱摇铜铃。铜铃忽高忽低，忽紧忽缓，有时居然响到棺材里去。他的大氅黑云般地翻飞着，阴风卷起了许多尘土。大氅边沿好几次从我脸上刷过，好似冰冷的刀子。我很怀疑，大汉故意吓我。他还念念有词，仿佛呼唤着幽远的咒语和灵魂。

包老财的**体并排躺在棺材旁边，等待魂归之后的盛敛。大汉那么执著与卖力，俨然窒息天地万物的恶臭不能使得魂魄附身，非得大汉使出看家的功夫。他像发怒似的一声大吼，二指戳向**体额头，硬将魂魄钉入其中。

作法结束，大汉指使七八个人搭手入敛。他们端起地上的酒坛，每人呷了一口，欲以酒气煞过恶臭。他们接近**体时，尽量将头拧向一边，几乎就要拧下脖子了。他们一个个用手捂着鼻子，仅用一只手提着**体的衣服。只有蹇叔一个满怀地抱着**体的上身，以一顶八。可是他们全都发着喝斥的声音指教蹇叔用力，好像这是蹇叔必须出的苦力。

蹇叔一声不哈，任劳任怨，卑微的身躯就要贴到**体的脸上了，好像就他闻不见恶臭。这一幕烙铁一样深深地烫在我的心里，要不是**姐姐事先安当好的，我肯定大吼一声**起门旁的铁锨，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他们全都是懦夫，外身华丽而内心烂絮。我想，他们都是包老财的兄弟、子孙，或者**什么亲属。不过，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怒目好似就要发射的弹丸。

棺材向天，张着没有食道也没有**门的大口。它，此生只有一口食物，第一口也是最后一口。

包老财的**体缓缓落下，他连自己的灵魂一同有了最终的归宿。包老财的肉肯定并不好吃，然而一旦吞入，棺材也就心满意足地合上了大口。

合好棺盖，大汉跪在棺材**前的一边开始诵读写在黄纸上的祭文。那七八个人全都跪在大汉身后，假装着必须的虔诚和敬畏。蹇叔也在陪跪，但离他们老远，好像脱离祭文的一个句读或者错字。我能看出，只有蹇叔才是**心的，他在敬重包老财做了一件为了劳苦大众的好事。

一架马车候在不远的山路上，恪尽职守地等待着此行的使命。然而脖铃不怀好意地举报着马匹的一举一动，好像它会随时离去。

蹇叔反扣双手，背抬棺材，行走在棺材的最前边。他的双腿和腰都像即将折断的弓，硬撑着。不是蹇叔重要，而是大头小尾的棺材前边最重，这个时候需要蹇叔使出全身的力气。

棺材一块黑石地压在马车上，车辐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怪叫。

一声吆喝加一声鞭响，马车轰隆隆地开拔了。

蹇叔挥手，还向他们致意，可是没有任何人回望蹇叔一眼。

无需解释，蹇叔就是神秘而招人厌恶的捞**人，说得含蓄一点，就是洮河水师。他像低人一等地望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我，一匹狼般地跑到我的眼前想要抱我，可又转身捧起身边的酒坛，将酒坛里的大半坛酒全部从头灌下。他想让自己变得洁净一点，光明一点，崇高一点。

酒气弥漫开来，混在散乱的阳光里，将山坡前的风景醉成东倒西歪的模样。蹇叔匍匐过来，欲哭无泪，说，锁洮，那个**姐姐说得对啊，再大一点你就去念书，让蹇叔出人头地，蹇叔供给你。可我哭了，说，我要跟着蹇叔，学洮河水师。我的眼睛红得好像两块滴血而破碎的**血石，我**觉得只有蹇叔才是最高尚的人。

要做洮河水师，必须命理属阴，五行属水的男人才行，我连生辰八字都不晓得，怎么确定命理和五行呢。如果命理五行不符，强行下水，肯定命送阴曹身赴黄泉。蹇叔舍不得我，绝对不让我学。可我铁了心了，抱着蹇叔一条小腿死活不让蹇叔挪动。他没办法，两眼噙着浑浊的泪水，把我从地上抱起，说，那么只有听天由命了。他望眼深**凶险的洮河，又望眼埋着粉红**体的山坡，喃喃自语：几天几夜，能让死人托来，肯定命理属阴，五行属水的。

除此，洮河水师还须具备特别的本领和素质。它是与生俱来，又是刻苦训练的结果。当时我还不懂这些，可是蹇叔懂得。

正午时分，蹇叔将我带到洮河岸边，让我蹚到河水对面去。茫茫洮河一两百丈之宽，不谙水性，怎么蹚过去呢。我向身后的蹇叔张望了一眼，蹇叔犹如狮子的脸堆着石头一样的肌肉疙瘩，更**河水的可怕。我只有迈开一小步，踩在河水里。河水软软地从我的脚心淹到了脚面，用那温柔的性情**着我。我只有迈开第二小步，好像是被蹇叔的目光推着。第三小步，第四小步……河床下边的**石圆圆地垫在我的脚心里，感觉无**的舒服。再向前走，当河水淹过我的腰部时，我的呼吸逐渐吃力起来。再向前走，当河水淹到我的**时，洮河的狰狞突然显现出来，它一个很不均衡的托举，将我浮起却又跌落到一个不由自主的深渊。几大口水迅速占据了我的肚子和胸腔，让我没有呼吸的空间。这个感觉我曾有过，可我无能为力，依然恐惧得无可救药。潜意识里，我还渴望能够抓住一具救命的粉红**体。当然那是没有可能的。这次是我自己找死，老天绝对不会再次眷顾。我本能地手脚并用，一通乱刨，或狗，或猪，或羊。我的头也有那么两次浮上了水面，水晶般的光明透到了我的眼睛里，可是还不瞬间又到混沌的世界里挣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与水一体，无声无息地服从了它的同化，成了水的附属物。

当我醒来，太阳成了金色的刺猬，扎得我的脊背生痛。我爬在系船的大青石上控水，身下一大滩的水好像一泡超大的尿地图般地泅开着。蹇叔笑眯眯地将棉花似的诡异塞进我的眼睛里，让我匪夷所思，哭笑不得。我庆幸我还活着，我咳嗽着哀求蹇叔：蹇叔我不学洮河水师了。咳嗽将我的肺都要咳出来了，就像翻着铁壶，非要翻得撕**不可。蹇叔点着不明含意的下颌，说，那就上船去吧。在我想来，蹇叔点着的下颌那就是默许，只要不当水师，我就全力以赴，爬上船去。我刚要起身，一阵剧烈的干呕把我浑身的神经全都抽痛了，就像一绳抽紧麦**，顽在一起地疼。尽管我的胃里早都没了河水，可是还是惯性地干呕，“哕”出两声怪叫。两手**胸口，腰躬得像只虾米是我爬到船上的最佳姿势。狼狈与滑稽勾结起来，把我的颜面与自尊撕扯得碎秋风一样，无地自容。幸亏当时我还尚小，可以用小忽略一切。

蹇叔并未用力划桨，顺流的波纹将船逐渐织向河的中央。行不半里，船的前边一个狗眼一样的漩涡若隐若现。已经来不及了，船像一檗木柴地**狗眼里，狗眼不得不疼痛地眨巴起来。船剧烈地颠簸着，然而半桨也不前行了。我的心一揪，正为船的安危担忧的时候，蹇叔突然凶相毕露，问，你**的不学水师了？我凝聚着散乱的目光，用劲点头，坚决表示不学了。蹇叔瞟我一眼，“啈”地嗤鼻，说，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蹇叔只有把你重新交给洮河了。话音未落，蹇叔就已提着我的一只脚，抡了半圈地将我甩了出去。一朵水花完全赞同蹇叔地冲向天空，然后幸灾乐祸地将我淹没了。

我着着实实地呛了一口水，这水碎玻璃一样刺进我的肺里，让我以血的颜色咯出，喷成另一朵水花。我从鹰嘴崖摔落的时候也没这么凶险，先前蹚进河里我还渴望能够抓住一具救命的粉红**体，现在我连这个意识也没了。无力，无助，无望，只有片刻残存的生命在终了。正当我命将休的时候，一具**体**的**在了我的手边，我本能地一把抱住**体的大腿再没松手。借助一股浮力，我的头终于浮出了水面。一团橙红的光让我调集远离的意识抬眼望去，原来，我在蹇叔的船桨上挑着，我所紧紧抱着的就是蹇叔的船桨。

蹇叔并未将我挑得太高，只是露出一点点头来。他盯着我的面庞，似笑非笑，大声喊着：你到底学不学洮河水师？我还未及迟疑，他就落下船桨将我淹在水里。好长好长时间，他才将我挑起。他再大喊，不待我屈从，他又将我淹到水里，还是好长时间。第三次，我已无力回答，只是眼睑微微眨了一下，表示要学。可我不省人事了，松开了求生的双手，石头一样沉下水去……

待我醒来，我蜷缩在船仓里，更像蹇叔打捞上的一具小**体。我怕蹇叔再次将我甩到河里去，我在装死，一直没有醒来。

哪能骗过呢，蹇叔漂泊洮河与**为伍多少年，还不知道我的死活。他拍拍我的脸蛋，说，别装了，你坐起来，你听我说。他掩饰着红润的眼睛，好像用舌头撬开了嘴：其实蹇叔也不想让你学做洮河水师，可你这样没有意志，将后怎么读书呢。世上的任何事情没有一样能够轻易做成。

我挣扎着坐起，一只肩头**在船沿上，咬着牙关说，蹇叔，我一定学好水师，还要读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