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这个回答把见多识广，朋友众多的马老板整蒙了。别说他蒙了，老疙瘩自己都懵了。实在是没有精神准备，才报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号。老疙瘩打的准，打的狠，打的稳，深得王老板的信任和赏识，大把大把的钞票装在了他的兜里。马老板心里憋气，明知是王老板干的，却抓不住什么把柄。他就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王老板的护矿队长叫老疙瘩，会武术，跟梁山人学的。马老板不敢动硬的，悄悄找到老疙瘩，就要求他一件事——离开王老板。马老板许愿，只要他离开王老板，就给他三万块钱。老疙瘩心里明白，这三万块钱不是小数目，买一个房子没问题。老疙瘩不干，说那是背叛朋友，我们梁山好汉不干那缺德事。老疙瘩并没有对王老板说这件事，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王老板马上知道了，竖着大拇哥说，老疙瘩够意思，可交。王老板很大方，不仅给了老疙瘩三万块钱，还给了他在国矿所在地的镇上买了一个六十多平米的房子。他是真怕老疙瘩另择高枝儿啊。

这才几个月的功夫，老疙瘩不仅有了钱，还有了房子。他拍拍自己脑袋问自己，不是在做梦吧？简直是天翻地覆啊！老疙瘩感激得了不得，表示坚决忠于王老板。

小花听说老疙瘩有房子了，认真的打扮了半天，满有兴致地跑来说，听说你都有房子了，我就住你这了。

老疙瘩说，你可不能住在这，会有人说闲话。

小花通红着脸说，咱……咱俩结婚吧？

老疙瘩没想到小花会这么说，故意沉下脸说，黄嘴丫子没褪净，你知道什么叫结婚？一边待着去。

小花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马老板不死心，买通了一伙地痞流氓，头上戴着柳罐斗子，拎着镐把找王老板决一高低。那边的护矿队长喊，我爹是文化大革命的造反派，武斗的总指挥，打死的人不计其数，今天我要继承革命传统，打你们个屁滚尿流，人仰马翻。文化大革命时这里发生过一次规模很大的武斗，确实打死了不少人，说起这件事老百姓就心惊肉跳。老疙瘩压根不知道什么武斗的事，没听明白他们的恫吓。王老板心里却没有底，问，怎么样？老疙瘩说，跟他们拼了。老疙瘩带着人喊着杀声冲上去，打得对方屁滚尿流，生擒了马老板的护矿队长。地痞流氓一撤，马老板就服了，再不敢跟王老板较劲。在庆功宴上王老板高兴极了，幽默地说，眼下打得正热闹的越南反击战缺不缺人？如果缺人就让老疙瘩带着人上去。当然自己也有损失，老疙瘩脑袋被打破了，有两个弟兄被打断了腿。王老板说，医院咱们包了，花多少钱我兜着。根本没用他拿钱，马老板早就把钱垫上了。马老板心里明白，王老板肯定要主动进攻，再得罪他自己的矿就保不住了。

矿上有盗煤贼，成群结队，少则三五人，多则二三十，五六十，开着大汽车，有组织，有策划，能盗则盗，盗不成就抢，谁敢阻拦就抡镐把。从这个煤场拉了煤就往另外一个煤场买，什么生意都不如他们的生意来得快。公安局打了一茬又生出一茬，这些年就没打净。为什么？他们能打能杀不要命，吓的警察都不敢惹他们。老疙瘩不怕这一套，公开叫板，动谁的煤都行，不准动王老板的煤，谁敢动王老板，准叫他有来无回。王老板前面走，老疙瘩在后面护卫着。老疙瘩的话就是这么好使，王老板的煤像山似的摆在那，阳光一照放着金光，愣是不丢一粒。

老疙瘩打出了神威，打出了名气。王老板发财了，财大气粗，坐上了桑塔纳。桑塔纳不好卖，哈尔滨买不到，必须到上海去托门子。王老板带着老疙瘩去上海，屁股底下坐的是飞机。老疙瘩第一次看见飞机，心里头没有底，就琢磨，这个大铁家伙就能像鸟似的飞到天上去？虽然在水里能要人的命，在矿井里也很危险，但怎么也能挣扎几下，在天上自己什么也说了不算了，这要是掉下来，一点救也没有，这一百来斤就交代了。从上了飞机他就没再说话，心里头始终在咚咚地打鼓，手心直冒冷汗。起飞那一刻，他连呼吸都停止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再看人家王老板，正在呼呼大睡。飞机上有个荧光屏，那里头显示已经到了一万米高空。老疙瘩的头发都奓撒起来了，我的妈呀，快点落下吧，打死我也不坐飞机了！

王老板一觉醒来，见他一头汗，就问他，咋的了。

他吞吞吐吐地说，害……害怕。

王老板笑了，看你那点出息，你怕啥？有我呢。

可不是咋的，人家王老板的命那么值钱，他都不怕，我怕啥？

透过舷窗，他看见了群山，看见了一条大河。

王老板告诉他，那就是你打渔的松花江。

我的天呐，那就是松花江？不可能，松花江哪能这么小？

王老板说，一点假没有，那就是松花江。

又看见一群山，还看见一条河。那条河闪着银光，曲曲弯弯，就像一条小蛇。那一定是大泥河，可怎么也看不见马家沟，但他肯定马家沟就在自己的屁股底下。他仔细往下看，要看看自己家，要看看老少爷们们，要看看爸在干啥，要看看王老三再干啥呢？大包干了，你王老三再牛逼也得自己扛着锄头去铲地。他更想看家大凤，不知她这些年咋样了？他想拉泼屎，一下子掉到王老三的脑袋上，再不就掉到他家饭锅里。如果能看见大凤就好了，她现在在哪里呢？

想什么来什么，想着拉屎就憋得够呛。他不知道厕所在哪里，就焦急地处张望。王老板真气人，又呼呼地睡着了，昨天晚上他陪税务局长打了一宿麻将。实在憋不住了，他把王老板叫醒说，我要上厕所。王老板伸手摁了一下头上的按钮，空姐就来了，甜丝丝地问，先生，有需要我帮忙吗？王先生说，他第一次坐飞机，你领他上厕所。说完他又呼呼大睡。

什么是功夫？在飞机上能拉出屎就是功夫。他确实是有屎，可蹲了半天就是不敢拉。他想拉出来，可怎么也拉不出来。蹲得太累了，只好回来歇歇，没用半分钟，屎又来了。这次拉出来了，可惜离王老三的饭锅越来越远了。

知道吗？桑塔纳不是谁都能坐的，如今国矿上的矿长才扔了京吉普坐上桑塔纳。王老板不仅坐桑塔纳，还抽云烟，喝茅台。不仅在乡镇的小矿上有名，在国营的大矿上都人人皆知。人们在谈论王老板的同时总要带上老疙瘩，他也跟着声名鹊起，趾高气扬。整个矿区传得很玄，说老疙瘩武艺高强，八九个人根本到不了跟前。地痞流氓见了老疙瘩都客客气气，称兄道弟。更有意思的是好多老板都来找老疙瘩，带来成打的钱，请他抽空到自己的矿上走一圈。老疙瘩也不客气，保证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其实已经不用战，他到哪里走一趟，那里就会太平无事。

老疙瘩感谢表叔，能有今天多亏了表叔的收留。也感谢表婶，冬有棉，夏有单，知冷知热。表婶心疼老疙瘩，还要照应没爹没妈没处去的小花。一到年节，老疙瘩必去看望表叔，送钱，送酒，一送就是一大堆。就是这样他还觉得没孝敬好表叔，问表叔还需要啥？有一次表叔在馆子吃饭，被人认出是老疙瘩的表叔，敬酒的人蜂拥而至。有早认识的，有刚认识的，有真认识的，有装认识的，有男的，有女的，蚂蚁搬家似的一大帮，不管岁数多大，一律都称表叔，叮叮当当碰杯，一饮而尽。最后把表叔喝糊涂了，连单被谁买了都不知道。

因为采矿界线问题，各矿之间争纷不断，大打出手的事情时有发生。当事双方往往不找警察，也不找法院。找他们没有用，花着钱还解决不了问题。江湖上的事就在江湖上解决，告到官府那算什么能耐？他们憋到一定时候，实在解不开疙瘩了就找老疙瘩。老疙瘩出马，摆上一桌酒席，人怕见面，话怕说开，冤家易解不宜结，互相都给面子，再大的矛盾都能摆平。但世界上的嘎拉哈是不一样的，刺毛撅腚的人到处都有，老疙瘩再有能耐也不是万能钥匙，有的人照样不给他面子。老疙瘩明人不做暗事，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开过去，直到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服服帖帖。

王老板告诫说，这一阵子治理的差不多了，应该收敛一点了。王老板虽然说有钱能摆平一切，但少一事总比多一事好，打打杀杀实在让人担惊受怕。那一日，派出所突然派了一个联防队员来找老疙瘩，让他马上到派出所去一趟。老疙瘩问是什么事？来人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说完登上自行车走了。他的心里一阵紧张，想和王老板商量商量怎么办，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他。老疙瘩想，肯定是坏事了，警察要对我下手了。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公安特派员的影子，就像魔鬼张着血盆大口。他备好干粮，抱起被褥，瞪着柳罐斗子藏到矿井里，三天三夜没上来。工友来找他，说王老板回来了，让他上去。他不知是真是假，坚决不上去。他不上去，王老板就得下来，费劲巴拉找到他，看着他满脸乌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可笑，说，派出所不是找你的麻烦，聘请你当治安联防队长。我的妈呀，老疙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但他不知是干好，还是不干好。王老板说，干，一定要干！记住了，在中国，要想做买卖，必须要勾结官府，否则一事无成。我现在正愁朝中无人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你到了那里，就相当咱们在派出所里有了人，就相当老虎长了翅膀，看谁再敢惹你。

联防队长挣不了几个钱，每天的任务是扎着红胳膊箍带着几个人在矿区巡逻。老疙瘩觉得自己现在是朝里的人了，腰板子硬了。王老板悄悄地告诉他，千万千万记住了，再不能打打杀杀，处处要多个心眼，就是警察让你去也不能真打真杀，绝不可以让他们当枪使，万一惹了什么事，他们一推了之，最后倒霉的是你。老疙瘩还以为派出所长器重他，经王老板点拨，他明白了，派出所长就是想利用他的影响。这个派出所长，看着挺和善，其实比公安特派员还阴。但联防队长毕竟是个“官衔”，多少人想干还干不上呢。王老板鼓励他一定要把这个位置占住了，千万不能让别人抢了去。正因为有了“官衔”，王老板的煤矿更也没人骚扰了，买卖做的无忧无虑。王老板不抠门，时不时的就把一打子一打子的钱塞给老疙瘩。王老板不仅送钱给老疙瘩，还通过老疙瘩送钱给派出所长。通过派出所长，老疙瘩又认识了公安局长，天长日久熟得了不得。过年过节时王老板就备好了礼品，早早地就让老疙瘩给派出所长，给公安局长送去。如果吃饭，一个电话过去，人家所长、局长准到。老疙瘩说，没想到啊，我还能和公安局长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当年哪，我可让那个公社的公安特派员治苦了，让我脱衣服就得脱衣服，光着屁股审了我一下午。公安局长问，因为啥呀？就因为搞对象，硬问我的小便插没插到女方的小便里没有。局长笑着问，你插没插？老疙瘩说，没插呀，连手都没摸一下，撒谎天打五雷轰啊！局长没再问，心里想，这小子指不定在山东梁山犯了什么案子。局长还以为他真是山东梁山人氏。矿区里杂人很多，到底有多少人是犯了案子到这里躲藏？谁也说不明白。老疙瘩就想，有朝一日我回老家去，第一个先收拾的就是公安特派员。我要找上门去，让他也脱光了衣服，在大伙的面前光着屁股，问他的小便插到哪去了。

老疙瘩正躺在炕上睡懒觉，表婶来电话，泣不成声地让老疙瘩回去一趟。

老疙瘩问，出了什么事？

表婶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你呀，小花怀孕了。

老疙瘩小小地吃了一惊，又一阵喜，心想，说不准和那个表弟好上了。这样也好，省着以后她在缠磨我。只是这小花可别整出什么不要脸的事情来。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年轻人在一起出这样的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又想起了自己和大凤，要不是和大凤在天棚上，在狐仙洞那个了，公安特派员也不能把我咋地，我也不能这么怕他。大凤啊大凤，也不知道她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他永远忘不了大凤那渴望的目光，那双葡萄似的眼睛就挂在老疙瘩的心上。他永远忘不了大凤的呻吟，那呻吟第一次在老疙瘩的心上点燃了狂躁的欲望的烈火。那团烈火烧得他浑身精光，灵魂出窍。烧得他去了一趟松花江，又来到公鸡山的矿山上。这些年就像一场一场的梦，哪一场梦里都闪动着大凤金灿灿的乳房和她身下流出的那片胭脂色的水洼。他恨自己没能耐，空有一身力气，连个大凤都成全不了。想起这些他开始怨表叔表婶，表弟岁数也不小了，发现他们有了那意思还等啥，抓紧把喜事办了不就完了嘛，非等到搞大了肚子？

表婶发现小花怀孕了，开始还以为是老疙瘩的，又觉得不太可能。她观察好长时间了，老疙瘩和小花没那意思。她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便问小花。小花边抹泪边点头。表叔知道了，怒不可遏。老疙瘩认不认这个媳妇先不说，那毕竟是他从佳木斯领来的。哥仨下工回来没来得急洗澡，表叔就开始追问。三个儿子铁嘴钢牙，说什么不承认。表叔把他们吊在房梁上，抡起裤腰带使劲打。哥仨立刻皮开肉绽，吱哇乱叫。为什么要把三个儿子都吊起来，因为小花也不知到底是哪一个小子干的。一会说可能是老大，一会说可能是老二，一会又说可能是老三。小花和表婶说，一共上我屋里十多次，刚下了工，满脸乌黑，看不出是谁。表叔对吊在房梁上的儿子们呵斥道，你们不说就吊着，一直把你们饿死。老三坚持不住了，洼地一声哭了，承认就一次。老二也坚持不住了，承认有三次。老大最后也承认了，一共七八次。表叔原以为会是一个儿子，万万没有想到三个儿子三个混蛋。表叔的颜面殆尽，心痛如刀绞，恨不得杀了三个畜生。三个黑小子惊恐地吊在房梁上，六只眼睛在流泪，泪水在脸蛋子上冲出六道弯弯曲曲的小河。河沟是肉色的，两岸是黑色的。因为两岸是黑色的，就显得河床的肉色那样鲜红，那样惨烈。哥仨寻思这下完了，不用老疙瘩下手，他手下的那帮人马也能扒了他们的皮。表叔对老疙瘩说，我把他仨的都交给你了，这是三个千刀万剐畜生，你想怎样收拾就怎样收拾，就是打死我都不带说一个不字。你报公安局也可以，判他们徒刑，随你的便。表婶哭咧咧地说，不能报公安局呀，是要蹲笆篱子的呀，你就打他们一顿吧。老大首先喊，哥 饶了我们吧！我错了！那哥俩也跟着喊，哥哥，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老疙瘩接过表叔递过来的皮带，瞅了瞅上面黑乎乎的血迹，又瞅了瞅泪水连连的哥仨。那哥仨一想完了，又哭又叫，拼命挣扎。房梁微微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天棚上的灰尘簌簌地落下。表婶不敢看，躲在屋外连哭带嚎。小花早就被吓得傻了，表情呆滞，欲哭无泪。表婶喊，老疙瘩，他们该打，但千万别把他们打死呀！皮带并没有落下来，老疙瘩一抬手扔在了炕上。老疙瘩平静地说，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事情已经这样了，就让小花给连柱当媳妇吧。

小花哇地一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