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儿子的哭叫声像一把利刃扎进爸的心里，他登时愣住了，握棍子的手停在空中，鼻子一酸，眼泪刷刷地流出来，扔了棍子蹲在地上抱着头抽泣起来。一边哭他一边叨咕，不怨孩子呀，都是我的不对呀，我没能耐呀，我要是有钱交上学费，老疙瘩也不能砸人家的犁铧子啊。
老疙瘩一个礼拜不敢坐下，刚坐下就会疼得嗷地一声弹起来。老疙瘩做了一个梦，说是自己的屁股受不了这个罪，突然间飞走了，无影无踪。老疙瘩喊，你不能走，你走了我爸往哪打？从梦中醒来，老疙瘩一脸的迷惘和怨恨。由此他知道了一个道理，生产队的犁铧是绝对不能砸的。不是冤家不成父子，就从那次他和爸爸结了仇。他就想，我可能不是他的亲儿子。这种想法在他心里窝了好几天，有一天和奶奶说了。
奶奶说，胡说，再说我拧你的嘴。
奶奶说，谁家孩子的屁股没让爸爸打过？
老疙瘩问，难道我的屁股就是给他预备的？
奶奶问，你怎么能砸生产队的犁铧子啊？那是集体的东西呀！你爸能不打你吗？
老疙瘩哭鸡尿腚地说，老师要学费，我爸说没钱。老师说没钱就撵家去，揪着我的耳朵就把我推到教室外。
奶奶说，那也不能砸犁铧子。
奶奶无语，默默地抹眼泪，我孙子的命苦啊。
屁股疼，老疙瘩就恨爸爸。老疙瘩有儿子了，有屁股了，招人喜欢，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有一天，老疙瘩咬牙切齿地抡起棍子，狠狠地打在儿子那个招人喜欢的屁股上，那是因为儿子逃学去打游戏机。
第二天老疙瘩死活不去上学，他说去了老师也不让他进教室。奶奶说我领你去，跟人承认错误，老天爷还可怜瞎野鸡呢。
奶奶觍着老脸，低三下四地和老师说小话，你就可怜可怜我孙子吧，这是个没妈的孩子呀。
老师是公社派来的，姓张，一个二十来岁的黄毛丫头。黄毛丫头刚来时挺喜欢老疙瘩的，因为老疙瘩长的虎头虎脑，又扫地，又修理桌椅，干得有模有样的。有一天，张老师带领同学们去登山，看到了南大砬子上的达子香，惊呼：太美了，真的没想到这么闭塞的地方竟有这么美丽的达子香。她让同学们采回去装点教室。大砬子半腰有一小片柞树林，树下的达子香最好看。可是山势陡峭，不容易攀上去。正在张老师犹豫间，老疙瘩已经攀到了半山腰。张老师怕出危险喊他下来，可他头也不回。大凤却说，不用担心，他经常爬上去。大凤是王老三的侄女，平时腰杆就硬，事事都歘尖卖快。一年级就当班长，都当了四五年了，也该换换了。这两年老疙瘩开始不服气，质问老师偏向，扛柴火她能扛过我吗？修操场挖土她能挖过我吗？给生产队铲地她能铲过我吗？就仗着他三叔是支部书记，她就能当官，就管着我们？大凤听老疙瘩这样说，挽起袖子就要比一比。老疙瘩问比什么？大凤说比扒线麻。老疙瘩说，那我不干，那是妇女干的。大凤说，你说一样。老疙瘩说，割稻子。大凤说行。俩人来到稻地，一流呼通地割起来，结果不分上下。老疙瘩割得快，但捆得慢，还不结实，踢一脚就散了花。大凤割的慢，但捆得快，又板正，又结实。她主动要和老疙瘩同桌，要“一帮一，一对红”，帮助老疙瘩进步。老疙瘩不同意，害怕大凤天天管着他。可老师说就这么定了，大凤和老疙瘩一张桌。果不其然，自那以后老疙瘩的自由没了，心里憋屈的够呛。
老疙瘩采下来好多达子香，得到了张老师的表扬。张老师说，这达子香象征着革命的火焰，象征着我们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洗礼的社会主义新一代。张老师顺手扎了一个花环戴在大凤的头上。大凤美滋滋的，全体同学都说漂亮，于是女生们每人扎了一个。就这时候老疙瘩第一次发现，原来女生是这么漂亮，特别是大凤，怎么这么招人稀罕。自那以后老疙瘩就十分愿意和大凤“一帮一，一对红，大凤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可惜好景不长，没出半月他们小学毕业了。
回来时路过狐仙洞。老师对这个神秘的山洞很感兴趣，住下脚想要进去看看。大凤拦住老师神秘兮兮地说，不能进，里面有狐仙，全屯子人都不敢进，惹恼了狐仙要遭殃的。
外来人怕水，当地人怕鬼，这话一点也不假。
老师不在乎地问，谁说的？
大凤认真地说，俺妈说的，俺奶奶也说过。
黄毛丫头说，你妈是迷信，我们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不应该相信鬼神，我们要破除迷信。
黄毛丫头问大家，谁敢和我进去？
所有的同学都低着头默不做声。老师又问，没一个回答。
老师瞪着眼说，看你们这能耐，一个个胆小如鼠，将来能有啥出息，怎么接革命的班。
隔了片刻老疙瘩说，我敢。
黄毛丫头一挥手，俩人就进了洞。洞里黑乎乎的，老疙瘩紧紧地跟在老师的屁股后面，后脊梁直冒凉气。
老师说，你怕吗？
老疙瘩咬了咬牙说，不怕！
出得洞来，老师把老疙瘩好顿表扬，让全班同学都要向他学习，学习他勇敢，学习他不信迷信。
老疙瘩问老师，我能接革命的班了吧？
老师说，你现在还不合格，但已经迈开了第一步。
大凤不服，说我也敢进。
老师说，好！
老疙瘩说，我陪你进。
大凤嘴一撇说，用不着。说着就和另一个男生进了洞，出来后大凤冲着老疙瘩说，这算啥呀！当年我爷爷抓土匪时就进去过。
奶奶领着老疙瘩来到学校，黄毛丫头态度坚决地说，不行！都不交学费学校就得黄铺。
全学校连校长带老师就她一个人，五个年级都由她轮班上课，这几天正为收不上学费犯愁。据说她在县上的“五七”大学刚毕业，抱着革命的理想要求到艰苦的山沟里来，可没想到这个学校就她孤零零一个，更上火的是刚来不几天她的对象就和她黄了，就因为她钻进了山沟里。村里的小学原来有个老师，这个黄毛丫头一进门，人家就卷铺盖走人了。她明白了，我这是给人填坑来了，被人抓了大头，于是心里就有气，革命的决心和理想就打了折扣，动不动就发脾气。学生们都怕她，大小队干部也都不敢惹他，还得哄着她，怕她撂挑子跑了这群孩崽子怎么办。
学校和大队是连脊房。就在奶奶和黄毛丫头说话的时候，有个县里来下乡的干部从大队出来。他对黄毛丫头说，没妈的孩子怪可怜的，就把他的学费免了吧。黄毛丫头不敢顶撞县里来的干部，当即表示同意。王老三插上嘴说，要老疙瘩他爸给学校送一车柴火来，就算顶学费了。老疙瘩能上学了，奶奶对黄毛丫头，对那个干部千恩万谢。
那个干部说，大娘，你把我忘了，六零年挨饿的时候我就来过你们村，那时我还没娶媳妇，是你给了我五个大萝卜。
奶奶已经不记得有这事了，就说，不算啥，咱山沟里有的是。
那个干部说，那年头县城里家家户户没有粮，吃了几个月阿城糖厂的糖渣子，全家都拉不下屎来，大人都受不了了，小孩疼得直哭，没办法就的用手抠，肛门都抠破了，你那几个大萝卜可让我们过了一次年呀！
就是这个干部日后当了县委书记。老疙瘩为什么干得这样硬，靠山就是他。
爸爸心里窝囊，队长刚扣了我十五个工，你又要我一车柴火，这不是他妈的“砸孤丁”嘛！可有什么办法呢？奶奶刚回到家，学校派来的大马车来了，满满地装了一车柈子拉走了。那是爸爸一根一根扛回来的，他能不心疼吗？爸恨老疙瘩，咬牙切齿说他不争气。老疙瘩不仅恨他爸，还恨那个黄毛丫头。开春的时候，老疙瘩在学校房山头抓了一条小蛇，瞅着没人注意放在了讲台上的粉笔盒里。黄毛丫头低头看课文，伸手去拿粉笔头，摸到了一个肉乎乎，凉冰冰的东西。她仔细一看是条蛇，吓得妈呀一声昏了过去，连裤子都尿了。老疙瘩很解气，以为自己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可黄毛丫头还是知道了，因为大凤报告了老师。
黄毛丫头苏醒过来后怒不可遏，让全班都站起来，厉声问，谁干的？
静悄悄的没人回答。
黄毛丫头说，不回答？你们都站着吧。
大凤举手说，我知道，是他。大凤一指老疙瘩。
老师说，好，不撒谎就是好学生，敢于检举坏人坏事更是好学生。
黄毛丫头不干了，疯了似地上公社，上县教育科又哭又闹，最后被调走了。她走后三年再没来一个正经老师，走马灯似的来过几个代课的，学校跟黄了差不多。老疙瘩挺高兴，正好不想上学呢。大伙都傻眼了，骂老疙瘩真不是东西，忒他妈的能作。爸就给人送笑脸，赔不是，咋整，没妈的孩子，求你们多担待。老疙瘩以为爸又会揍他，可爸恶狠狠地说，你随便吧，我看你能作出什么花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