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仅老疙瘩去公社了，王老三也颠呵颠呵地去了，还有大凤在老疙瘩后面紧跟着。王老三一见张部长就西瓜挨刀开口笑，黑色的门牙就像西瓜籽，指不定就能啪啦一声掉出来。王老三张嘴就哇哇地检讨“吃空饷”那件事，你看那事让我办的，就像让黄皮子迷得中了邪，想起来我肠子都悔青了，你应该狠狠地批评我，治病救人嘛！批评我你要不解恨，你就骂我，打我，打是亲，骂是爱嘛……。张部长看不惯他这一套，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王老三心想，不管你爱不爱听，我得把话说给你。热水没烧开，就先灌一肚子凉水吧。

王老三说，老疙瘩可是个宝贝，十多岁就跑山打野猪，打狍子，打野鸡，打野鸭，胆大心细，人品好，枪法准，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张部长对老疙瘩有所耳闻，但不是太了解，让王老三一虚活，非但没什么好感，反倒生出好多疑问。王老三是什么人，他赞成的人能有准？张部长眼皮耷拉着问，你说话有没有准星？军人出身，用的都是军事术语。

王老三拍着胸脯说，我敢打包票，全公社保证第一，要有半点假话我倒着走回马家沟。

张部长看了看老疙瘩，问，你叫什么名。

没等老疙瘩说话，王老三抢着答，他叫老疙瘩。

张部长说，他没有大名吗？

王老三又想答，可张了半天嘴没答上来，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老疙瘩的大号叫什么名。不仅他不知道，全屯子都叫他老疙瘩，除了大凤他们同学，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老疙瘩有大号，可这些年那个大号对老疙瘩没啥大用处，一提老疙瘩都知道是谁，还要什么大号，就连生产队的记工簿上都写的老疙瘩。

老疙瘩说，我大名叫马占鳌。

张部长想把老疙瘩的名字记在笔记本上，可不会写那个鳌字。张部长问，那个（AO）， 啥意思呀?

大凤说，就是海里的大鳖。

张部长哈哈一笑说，鳖？鳖不就是王八吗？这名是谁给你起的，怎么这么没文化？

老疙瘩说，是俺爸跟人学的。

这个回答把张部长整蒙了，起名这事怎么跟别人学呢？

老疙瘩告诉他，俺爸没什么文化，给俺哥上户口起名时就打信给关里家的一个远房哥哥，人家是念过学堂的。俺爸问你孩子们都叫什么名？那个远房哥哥告诉他，老大叫马占一，老二叫马占魁，老三叫马占鳌。俺爸就把人家的名字照样扒下来了，我老三，就叫马占鳌。

张部长哈哈大笑，你这名字不咋地，太难听。

老疙瘩说，管咋地俺还有户口，还有个名，俺们屯子还有二十多岁没上户口的呢，不少人没大号，因为他爸妈结婚二十多年还没登记呢。多少人十七八岁就结婚，生了孩子落不上户，就叫笨生，根本就没起过大名。

张部长感到新奇，说，听说有笨鸡笨鸡蛋，没听说人还有笨生的。解放多少年了，怎么还这么落后？你把那个鳌字给我改了，改成翱翔的翱，那多好听。老疙瘩说，行！从那时起，老疙瘩就叫马占翱。

老疙瘩果然身手不凡，在全公社打了个第一，紧接着又在县里打了个第一。张部长高兴得了不得，说老疙瘩你真行。又说王老三，够哥们！说话有准星。公社开完庆功会，张部长弄来一个猪头，请王老三，老疙瘩和大凤喝酒。张部长很高兴，喝了一杯又一杯。喝着喝着张部长就兴奋起来，瞅着老疙瘩和大凤眯着眼睛笑。

张部长说，你俩挺般配呀，我给你们保媒。

这话太突然了，大凤羞得满天通红，老疙瘩不知说什么好。

王老三觉得这话不对味，连忙说，那可不行，他俩不般配。

张部长问，怎么就不般配？

王老三晃动着脑袋支支吾吾说就是不般配。王老三嘴上没说为啥不般配，心里在想，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想美事去吧，这个张部长喝点酒就乱点鸳鸯谱。

张部长见王老三这番表态，马上感到自己唐突了，连忙嘻嘻笑着岔开话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咱们喝酒，喝酒。

喝了一会张部长又说，王书记，你回去给老疙瘩一个官。

王老三面露难色。

张部长说，培养年轻人有什么难的？

王老三趴着张部长耳朵上说，他爸当过坏分子，政治上有问题。

张部长哈哈大笑，那都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瞎整，都过去快十年了，你还抱着老黄历。你们大队不是缺一个民兵排长嘛，我看老疙瘩就行，没有比他再合适的人选了。王老三满心地不愿意，可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晕晕乎乎地答应了。张部长的话王老三不敢不办，回来后没几天老疙瘩升官了，当上了一排排长。喜事临门，全家人这个高兴啊，就像过年一样。奶奶说，我早就说过，老疙瘩早晚能当官，耳朵大，往前罩，不是骑马就是坐轿。当上排长就像喝了蜜，灌了酒，让老疙瘩又甜又兴奋，下了决心好好干，一定要干出了人样来。

过了好几天，老疙瘩还惦记着张部长说的保媒的事。虽然王老三说不般配，大凤也没啥反应，但他这些天心里直痒痒。

南大砬子什么时候最好看？是达子香盛开的时候。艳丽的色彩如霞光，似彩云，飘浮在山坡上、树林间。最漂亮、硕大的达子香都长在峭壁上，谁都别想采到它，所以它就枝繁叶茂。屯子里的姑娘就像南大砬子的达子香，正是因为有了她们，小伙子才有盼头，屯子才像个屯子，才有繁衍生活的气息。老疙瘩曾经把屯子里的姑娘虑过好几遍，高的不敢想，低的看不上，拿不准哪个应该是自己的。打靶回来后他有了鬼主意，好几次偷偷地观察大凤啥表情，看她有没有那意思。要搁过去老疙瘩连想都不敢想，根本高攀不上，现在竟然惦记上了。我咋地？全县的神枪手，上台戴大红花，还是民兵排长，不比谁矮半截，张部长都说俺俩挺般配。可一寻思王老三那天在酒桌上的态度，那个熊样，心里就凉了半截。老疙瘩又想起了小时候，全班的女生谁也不愿意和他一个座。他把桌子划上一道杠，不准同桌的女生越界毫厘，偶有越界便吵吵嚷嚷报告老师，以示他和女生是多么多么的“清白”。哪个男生要是和女生说话了，他就带领几个男生起哄：真骚！真骚！呕——！他趁同桌的女生聚精会神地听讲，悄悄地把人家的小辫子缠在凳子上，单等下课时人家站起来看热闹。班级要搞“一帮一，一对红”，大凤主动要和老疙瘩结对子，气的老疙瘩了不得。他认为，大凤的目的就是成天看着自己，我可受不了。大凤是班长，还是红小兵，当然要迎着问题冲上去。老师支持大凤，认为大凤能剃得了老疙瘩这个刺头。因为大凤的三叔厉害，老疙瘩不敢欺负她。大凤说，今天放学咱俩谈谈心吧？老疙瘩眼珠子滴流转，放学的时间一到，从窗户跳出去就没了踪影。现在想起来老疙瘩很后悔，那时候为什么不和大凤好好地谈一谈呢？那是多美的事啊？

奶奶说，老疙瘩快二十了，该找对象了。

老疙瘩说，你放心，早晚我能给你找一个天仙似的大闺女。

奶奶说，要长得俊，要能干活，要孝敬老人。

老疙瘩说，你放心吧，就是嫦娥我也给你找回来。

他眼中的嫦娥不在天上，不是别人，就是屯子南头老王家的大凤。老疙瘩做了一个梦，说是大凤满口答应了，死心塌地要嫁给他。她全家都很高兴，包括他三叔。爸很高兴，带着媒婆，拎着四盒礼去提亲，可王老三变卦了，破口大骂，把送去的礼物咕咚一声扔到门外，酒瓶子哗啦啦摔得粉碎。爸回来了，呜呜地哭，说是没脸见人了。老疙瘩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一宿没睡好，无精打采，第二天刨粪就没有精神头。

大凤问他咋地了，像没吃饱饭似的？

老疙瘩悄悄说，梦见你了，一宿没睡着。

大凤说，胡说八道。转身就跑了。

老疙瘩暗自拿摸，这事急不得，机会还不成熟。话是这么说，心里却猴急得很。他暗下决心，大凤啊大凤，你就是长在南大砬子悬崖峭壁上的达子香，我也要把你采下来。决心大没啥用，必须想个什么招让大凤相中我，让王老三心服口服呢？终于想起来了，我当兵去，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他还能不相中我？万一在部队当上干部，我就吃红本粮了。我肯定能当上干部，现在我就是排长，又是神枪手。到了那时我看你王老三还说啥，再跟我吹胡子瞪眼我就修理你。老疙瘩越想越美，就像马上要娶大凤了。他跑到公社问张部长，我当兵行不行？张部长哈哈一笑，说没问题，再有一个月就开始了。征兵一开始老疙瘩第一个到大队报了名。王老三心想就你那两下子，吃糠咽菜的小体格，谁验上你也验不上。人哪，说顺的时候就顺得不得了，全大队去了十多个，最后就老疙瘩验上了。老疙瘩穿着军装在屯里一走，好家伙！满屯子都不看别人了。老疙瘩趾高气扬，感觉从来就没有这么牛性过。老张家的小珍偷偷给他一双鞋垫，上面绣着将革命进行到底。他明白是啥意思，可他看了一眼就扔旁边去了。老李家的小芬天天来找姐姐，坐下就不走，谁的心里都明白她根本不是冲姐姐来的。他的心根本不为她们所动，专门注意大凤有啥反应。他注意到了，大凤的目光看自己有时候直勾勾的，有时候直躲闪。老疙瘩得意地想，大凤肯定是活心了，肯定是相中我了，要不是才怪呢？再瞅瞅全村的小伙子，谁能配得上大凤？除了我没别人。有话你就快点说吧，过两天我就走了。老疙瘩心思好了，我不先开口，憋着她。如果她还不开口，就一直憋到要走的那一天我主动和她说。让她好好在家等着我，等着我把立功的喜报送回家，等着我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敲锣打鼓来娶她。

爸说，老刘家托媒人来提亲了，我看你走前就把婚定下来，割把草先晾上，回来就结婚，那姑娘模样好，体格也不错。

老疙瘩笑嘻嘻地说，她不行，个子矮，脸上有雀斑。

爸说，咱是啥人家，穷的叮当响，能找着这样的姑娘就不错了，就是烧高香了。

老疙瘩胸有成竹地说，我都不急，你急啥？

爸说，我能不急嘛，你大哥和你二哥连个媳妇也没娶上。

老疙瘩说，你耐心地等着，好饭不怕晚。

剩两天就该走了，大凤那边还没动静。大凤没闲着，组织大伙开座谈会，让大伙和老疙瘩交流学习心得，鼓励老疙瘩到了部队别想家，政治上要求进步，脏活累活抢着干，军事训练得第一，早点立功受奖。大凤还当着大伙的面蛮有经验地告诉他，要想入党快，就要求去喂猪。老疙瘩认为这都是大凤特意关心自己，心里美滋滋的，可她整天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点近面的意思都没有，实在是让老疙瘩着急得很。

这几天王老三又恨又慌张，恨的是好事怎么偏偏让他摊上了？老天也真是瞎了眼。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他家的大门上就得挂上“革命军属”的牌子，逢年过节我就得带上米面上门慰问。他要是在部队入了党，回来就是我们支部的人，我怎么能摆弄得了他，那就是一个祸害，整不好还不得让他篡了权，所以，王老三的心里就发慌。

王老三来到公社找到张部长，心里有鬼，吞吞吐吐不好张口说。

张部长说，有屁放到板凳上，有话说到桌上。

王老三咬咬牙说，不能让老疙瘩去当兵，那小子得了个神枪手，在屯里整天吹大牛瞎得瑟，偷鸡摸狗，蔫嘎咕咚坏，到了部队保证干不好。

张部长托着腮帮子，半边脸明显扭曲，问，能有那样事？

王老三说，没半句瞎话。

张部长说，你说晚了，军装都发下去了，还能扒下来？

王老三说，不是还没发车吗？人不是还没走吗？万一他真捅了娄子给退回来，你也得跟着吃锅烙吗？

张部长站起来犹犹豫豫地说，我倒是能把他的军装要回来，可这不太好吧。

王老三说，这也是对部队负责，对你负责呀，反正这个人太不把握。

张部长一想可也是，不把握的事不能干，便说，你写一封信到县武装部，反映一下这个情况，看他们怎么办，如果有必要就让上面来人，把他的军装要回来。王老三写了一封信，连夜送到县武装部，说他爸过去是坏分子，他还砸过生产队的犁铧子。这就是政治问题，县武装部和接兵部队很重视，给张部长打电话，问他有没有这回事。张部长说不知道啊，要是知道我能同意给他发军装吗？县武装部说，你去调查调查，到底是不是那回事。张部长说，还调查啥，明天就启运了，来不及了。县武装部说，情况不明，这个兵不能要了。张部长来找老疙瘩，硬是把军装要了回去。老疙瘩问，为什么？张部长说，上边的意思，我也不知道。老疙瘩心急火燎地到县武装部去问为什么？武装部的人说，你去问接兵部队的人。就这样推来推去，老疙瘩的兵没当上，那身军装穿了三天就被要了回去。脱军装的时候老疙瘩泣不成声，伤心欲绝，。王老三假装啥也不知道，不声不响偷着笑，你老疙瘩算个屁呀，就攥在我的手心里，想炸刺翻跟头，门也没有。他叫老婆炒了俩鸡子儿，烫了一壶酒，哼着小曲，滋滋地喝起来。大凤不知道是他三叔捣的鬼，很替老疙瘩惋惜，看着他哭，自己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大凤安慰老疙瘩，这可能是好事，坏事变好事。你要是真走啦，咱公社就缺一个神枪手，俺们还真舍不得你走呢。说着她还滋滋笑，真不知她是咋想的？

老疙瘩始终蒙在鼓里，后来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里面或许是王老三捣的鬼，可没什么证据。

大道上有人喊叫，王老三在前面没命地跑，二妮她男人拎着大斧子疯狂地追，嚷嚷着非要劈了王老三不可。他接到一封信，说老婆和王老三搞破鞋，顿时火冒三丈，把老婆好顿揍。老婆经不住打，秃噜秃噜都承认了，说第一次在苞米地里，第二次在西山上，第三次在大泥河的草棵子里，以后还有好几次，时间长了，记不住了。论打架，二妮男人不一定是王老三的对手，但王老三心里头有鬼胆发虚，吓得躲到山上，两天没敢回家。

治保主任跑来对二妮的男人说，那封信上都是假的，那是王书记在工作中得罪了人，得罪一群君子不能得罪一个小人，小人故意在你们俩中间下蛆，你咋就那么傻。

二妮她男人说，我老婆都承认了，还能有假？

治保主任说，你那么狠地打她，她敢不承认吗？那叫屈打成招，二妮是冤枉的，不信你回家再问问。

就凭治保主任那两片嘴，真就把二妮她男人给哄住了。他回到家问二妮，你和王老三到底有没有事？二妮抹着眼泪说没有。男人说那头晌你咋就承认了？二妮说，你往死了打我，实在挺不住了。她男人信以为真，觉得对不起二妮，竟还掉了几串眼泪。二妮偷着笑，这个王八头，傻逼一个。二妮和王老三说，一定要把那个写信的人找出来，整死他。王老三何尝不想整死他，可找了二年也没个头绪。王老三怀疑是老疙瘩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