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那年民兵打靶，公社武装部助理来电话点名要老疙瘩参加，可王老三梗着脖子不让他去，嘴丫子撇到耳朵根说信不过那小子。满屯子都知道老疙瘩枪法不错，在村子里“抱头子”。可王老三就是看着他不顺眼，不仅看他不顺眼，看他们全家谁都不顺眼，特别他爸，怎么看怎么像坏分子——他爸就是《青松岭》里的钱广。只要王老三看谁不顺眼，谁准没好日子过，腰都让你直不起来。老疙瘩他爸说，这小子可不像他爸，太狂了，一碗水没有端平的时候，上来那个牛哄劲，和“满洲国”的警察差不多。若不是当年借给爸一捧面，爸指不定说他啥呢。王老三始终觉得自己那个寻了短见的爹太傻，就知道一门心思干工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忙得脚打后脑勺，自己家的事都耽误了。抓阶级斗争他得罪了多少人？相远了多少亲戚？猪圈让人投过药，柴垛让人点过火，青苗让人搂了好几茬，最后窝窝囊囊，鞠躬尽瘁把命都搭上了。说实在的，我们老王家可能对不起天，对不起地，对不起祖宗，但对得起共产党。现在我上台了，绝不能像我爹那么傻，绝对不能像我爹那样干，要把以前吃的亏的都找回来。先不管别的，我得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吃饱了，喝足了，老婆孩子要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三亲二大爷，七大姑八大姨都要沾光。他嘴上喊我们应该相信群众相信党，心里却在想，我相信党，可不知党相不相信我。置于群众你不用管他，老百姓都是大白丁，相不相信他们没有啥用，都给我远点删着，只要仰壳尿尿往上泚，把上边维护好了，就能稳稳当当地坐在支部书记的宝座上，马家沟就是我老王家的。既然干我就要干出个样来，要把全屯子治理的井井有条，太太平平，缕缕瓜瓜，绝对不准刺毛炸刺，要在全公社争第一，在全县争先进。这小子不简单，脑袋里头有东西，说得到，做得到，无论是政治运动，还是征购粮，征购猪，征购鸡，都能得先进。全公社都知道他是二齿钩子挠痒痒——一把硬手。那些荣誉表面上给他带来很多光彩，背后换来的却是一片骂声。去年有人往公社写密告信，告他把上面发的救济款都分给了亲戚朋友，就连他的相好的寡妇二妮也得了一份，真正的贫困户有一半没捞着。公社书记接着信就急了，马上派人来调查。天雷滚滚，乌云压境，动静整得挺大，可查了一溜十三遭，不几天无声无息了。密告的人暗地里气得发疯，骂他们官宦相护，骂他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写信的人不敢站出来，惟一的能水就是背后骂皇上。事实雄壮地告诉他们，密告是没有用的，骂也是没有用的。密告的人就想，咋不来场文化大革命，造反派一下子就能把他打倒。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王老三气得发疯，说这是不可告人的诡计，是小人污蔑革命干部。为了把背后的黑手挖出来，他把全村能和他做对的人虑了一遍。他首先怀疑刘大山。刘大山是党员，还是队长，这些年就是王老三的眼中钉，肉中刺。王老三早就想把他拿下，怎奈他群众威信高，干工作又是一把好手。他还怀疑屁小子，因为他多少年没得着困难补助，心里恨他。王老三最怀疑老疙瘩他爸，可老疙瘩他爸不会写字。没准是他爸的主意，让老疙瘩写的。王老三叫来大凤，查查老疙瘩的笔迹。大凤不知三叔查笔迹为什么，但是秘密地查了，根本不是。告状的在暗处，王老三在明处，急的哇哇叫，就是不知道这颗暗箭是谁放的。你看王老三平时很威风，大砍打杀，但心眼小，不担事，遇着这样的事气得半死，半宿半宿睡不着觉。没别的办法，只好在开大会的时候砸吧一阵子，隔着山打几炮，震乎震乎。刚刚稳当没几天，不知道谁又写了一封告状信。公社书记又要查他，他又得跑到公社去上下疏通。为此，这些年他没少破费——不花咋整，都是为了保这个官。花钱他不心疼，因为都在大队报销了，就是他老婆杀的鸡都是大队出钱。王老三放出话，你们可劲告，我都能摆平了，不信咱就走着瞧。

老疙瘩在村里的最高学府五年级毕业了，和其他孩子一样顺理成章地成了生产队的半拉子。老疙瘩挺高兴，牵着牛耥地，哪天都整个四分五分的。他家有两头羊，老疙瘩侍弄得很精心，没两年就成了七八只。老疙瘩稀罕羊，下了羔就搂在被窝里，弄得浑身里外都是羊膻味，在场院看《地道战》，谁都不愿靠近他。欢蹦乱跳的羊羔子最爱拱他的胳肢窝，拱得他又痒痒，又舒服。他最爱躺在羊肚子上，不仅热乎乎的，还能听见羊肚子里蠕动的声音。他用达子香扎成花环，戴在最漂亮，出奶最多的那头母羊头上。他对那头母羊说，你真漂亮，你知道你像谁吗？你像大凤，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是咱屯子最漂亮的丫头片子。对，你以后就叫大凤，这个名字很好听，你是最漂亮的丫头片子。那头母羊好像听明白了，仰起头，露出红唇，愉快地咩咩叫了几声。它的叫声引得正在山坡上吃草的老公羊狂跳着飞奔而来。他最痛恨这头唯一的一滴奶不产的老公羊，因为它经常欺负那几头母羊，几次想卖了爸都没同意。爸说卖了公羊，母羊还怎么怀羔子？老疙瘩就不明白了，母羊怀不怀羔子和公羊有什么关系？它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总爱把前蹄搭在母羊身上，伸出通红的鸡巴疯狂地往母羊屁股里面插。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欺负人嘛！太霸道了。每当这时候他就怒不可遏的喊叫、呵斥，挥起鞭子、树条子使劲打那个老公羊，有时候使出浑身力气抓住羊角不撒手，意图是解救母羊于水火之中。打了多少回老公羊都没有悔改之意，于是老疙瘩把它拴在了树上。老公羊疯了，竟然拉断了绳子，猛跳起来，一头把老疙瘩顶到大沟里。接下来老公羊又受到了一次暴揍，皮开肉绽。屁小子告诉他，不能打，那叫发情，那叫交配，不交配怎么能下羔子，我的傻侄子。他第一次懂得了羊为什么能怀孕，怀了孕才能下羔。他盼着老公羊赶快交配，盼着母羊下很多很多羊羔。特别希望老公羊和“大凤”交配，因为他十分希望“大凤”怀孕，下很多小羊，出很多洁白的奶汁。看着羊们在山坡上欢快地交配，老疙瘩突然明白了，人为什么要娶媳妇？不就是为了交配嘛，只有交配才能传宗接代。他在心里算计，我啥时才能娶媳妇交配呢？我今年十五，还得四五年，时间忒长了，太急人了！多少次他把耳朵贴在交配后的母羊肚子上，仔细听里面有没有羊羔子叫。老疙瘩的体格为什么这么好，就是那时候喝羊奶喝的。很少煮熟了喝，都是直接啯着羊奶盒子一气喝个饱。屁小子说不能那么喝，不卫生，闹肚子。他不信——这和吃我妈的奶不是一样吗？怎么会闹肚子？他从来不闹肚子，至今爱喝羊奶。

世界上多少人诗情画意地赞美母亲的奶汁，但很少有人能记得喝母亲的奶汁是什么滋味。老疙瘩更是不记得，因为他就吃了三天，妈的奶就没有了。老疙瘩捧着小脑瓜盘算着，到了秋天，喂上半月的黄豆，个个膘肥体壮，抓出一只都能卖上好价钱。好好地攒钱，盖新房子，做新衣裳，娶新媳妇。这是老疙瘩人生中第一个宏伟的发家致富的计划，给他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动力。正当他满怀信心地憧憬未来的时候，没成想王老三破马张飞地横了一杠子，把老疙瘩发财梦搅得乱七八糟。

王老三突然出现在他家的大门口，一身正气，横眉竖眼，掐着腰说，嘁！想发财致富，不行，那是资本主义，必须处理掉。

老疙瘩气得牙根疼，但不敢和王老三对着干，只好把羊牵到镇上的集市上，可根本卖不出好价钱。但王老三不饶人，不能再牵回去，只好咬着牙便宜卖了。老疙瘩眼泪巴叉看着人家把羊牵走了，心里骂王老三，你纯粹是个黑了心的害人精。可王老三见了面说，我是为你好，如果让割资本主义的工作队知道了，你就得被抓典型，一个子儿也捞不着，还得挨批判，倒大霉。把人整了，还他妈的来买好，这是他惯用的老套子，没人信他的鬼话。晚上老疙瘩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他的那些羊，越想越窝囊。刚要迷糊过去，突然听见大门外有羊咩咩地叫。老疙瘩整天和羊在一起，哪只羊的叫声他都清清楚楚。老疙瘩以为自己迷迷糊糊听岔了，翻一下身想使自己睡着。门外的羊又在叫，是“大凤”在在寂静的黑夜里急促地呼唤。老疙瘩掀了被，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赶紧跑去看，大门外果然是那几只羊。那几只羊就是神奇，竟然能翻山越岭自己找回来的。老疙瘩这个欢喜呀，搂着羊挨个亲。羊十分通人性，围上来使劲在老疙瘩身上蹭，仿佛是在庆祝他们的重逢，又仿佛是在责怪老疙瘩为什么抛弃了它们。老疙瘩发了狠誓，王老三再来我也不悠他，要我的命也得养这几头羊。可第二天那个买羊的寻着羊粪蛋找上门来，说什么要把羊赶回去。老疙瘩他爸让他把羊还给人家，可他蹲在羊圈里抱着羊脖子又哭又喊就是不出来。爸没招了，只好把卖羊的钱给人退了回去。王老三听说了，呼哧带喘地跑来，急头掰脸地命令老疙瘩必须把羊处理掉，否则就报告割资本主义工作队。那个工作队就在大队住着，得着信就能来到跟前。老疙瘩知道那个工作队的厉害，他们下手狠哪，提起来就像阎王爷，全屯子都恨得咬牙，怕得要死要活。

爸说，不行啊，咱惹不起人家啊！

老疙瘩说我把羊藏起来，让他们找不着。

爸说，你当是一块石头呢，又吃草，又吃料，会跑会蹦会叫的，往哪藏？

老疙瘩说，我有招。

爸问，你想藏到哪里去？

老疙瘩说，你别管了，军事秘密。

天傍黑的时候，老疙瘩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羊赶进了狐仙洞里，心里头这个高兴啊，觉得自己聪明极了。工作队来了，问你家的羊哪去了？老疙瘩说卖了。工作队半信半疑。没出三天，割资本主义工作队就知道老疙瘩把羊藏在了狐仙洞，可没人敢进洞去找，害怕冒犯了狐仙，就装不知道。王老三也不敢进去，害怕带来灾祸。老疙瘩明白了，他们不禁害怕资本主义，还害怕狐仙太奶和狐仙太爷。

王老三对老疙瘩说，你小子人不大，鬼点子还不少，嘁！你就赛脸吧，等着弄脏了狐仙洞，狐仙太爷、狐仙太奶找你算账。

老疙瘩嘴上没反驳，心里却在想，狐仙保佑好人，好人的羊狐仙也保佑，说不准狐仙太爷、狐仙太奶还要倒出功夫帮我照看那几只羊呢。狐仙太爷、狐仙太奶到没给老疙瘩出难题，可羊却都死了，死的很惨。那一日老疙瘩想去放羊，到了洞口就感觉不对劲儿，码在洞口的石头怎么被谁掀掉了，进去一看羊全都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三个羊羔子都不见了。原来这里的羊引来了草甸子里的狼，全给它们一窝端了。正怀孕的“大凤”死的很惨，肚子被掏开了，两个羊崽子已有拳头大。老疙瘩大哭了一场。

王老三知道了解气地说，嘁！怎么样？那是狐仙惩罚你！

老疙瘩说，你们要不逼着，我能把羊藏在狐仙洞吗？不藏在狐仙洞能让狼掏了吗？

王老三说，这你可怪不得我，我早就告诉你那是资本主义尾巴，资本主义尾巴长不了。

老疙瘩痛斥道，你就是不想让俺们过好日子。

王老三说，胡说八道。他用教训的口吻说，我告诉你，全屯子没人敢和我这么说话，你个小崽子给我老实点。

虽然公社点名要，但王老三不可能让老疙瘩去打靶。大凤来找他三叔，给老疙瘩说情。大凤现在是铁姑娘队的队长，还是民兵连长。大凤对老疙瘩很了解，要想打出好成绩，咱屯子缺不了老疙瘩这盘菜。

大凤觉得自己面子大，可王老三却说，嘁！大侄女呀，你是不是缺心眼啊？我看不上谁你不知道啊？

大凤说，公社武装部长这次卯足了劲，要在全公社选几个神枪手，想在县里出成绩，你要把老疙瘩派去取得了好成绩，就等于给张部长帮了大忙，你俩的矛盾就能借机会缓和，他就不能再拾掇你。王老三一听大凤说的对呀，马上眼珠子乱转，掐着下巴想了半天。

公社的武装部长姓张，部队上回来的，秘密地参加过抗美援越，在河内郊外用高射机枪打下过美国鬼子的飞机，负伤了才回地方。此人性情耿直，心直口快，酒量特大。他就看不上王老三，说王老三根本不是正经人，狗懒子。王老三反驳说我贫农出身，根红苗正，咋就不正经了，怎么还是狗懒子呢？张部长说，我说你不正经就是不正经，我说你是狗懒子就是狗懒子。张部长怒目圆瞪。王老三心里不服，嘴上不敢再反驳

去年公社修水库，各大队要抽调基干民兵，张部长要王老三出五十人。王老三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其实他只去了三十五个。但领粮食，领豆油，领手套他却按五十人。武装部长知道后暴怒，骂王老三是吃空饷，在战场上就该立刻枪毙。张部长说着，骂着，真的把屁股上的枪摸了摸。王老三吓屁了，就差没给张部长磕头了。公社书记，革委会主任都出来给他说情，张部长才饶了他。虽然饶了他，可心里系了他一个大疙瘩，不拿好眼看他，有机会就敲打他，损他。武装部长可不是一般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全国都在学习解放军，武装干部高人一等，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都要另眼看待。他不可能把王老三毙了，但能把他撤了，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都可能拦不住。王老三几次想和他缓和关系，可人家不勒他的大脖子。这是一块心病，生怕哪一天被张部长算计了。王老三一听大凤说的有道理，就想利用老疙瘩和张部长拉关系，马上答应让老疙瘩去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