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地跑出去的时候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眨眼二十多年了，终于又回到了马家沟。印象中马家沟很穷，但很大，很热闹；中间那条路被屯子里的人称谓大道，很宽，跑得开大马车。现在看马家沟就屁股那么点，中间那条路那么窄，连个路灯都没有，太阳一落山就漆黑一片，除了狗叫就再没什么声响。马家沟最大的官是王老三，支部**兼大队长，现在还是。老疙瘩过去认为这官就不小了，可现在看他啥也不是。马家沟是老疙瘩出生的地方，距离石河镇四十多里；往县城去，翻山越岭还有五十多里。当年那里不仅是个吃不上，喝不上的憋死牛的穷窝，还是一个让他伤心欲绝，不堪回首的鬼地方。二十年多前他抱头鼠窜，逃出马家沟时曾跺着脚发狠，就是死也不再回来。

以前他也回来过，呆几天就走了，人回来了，心却没回来过。现在他不仅**的回来了，今天还毅然决然地宣布了一个决定，给家乡修一条水泥路，就是从石河镇到屯子那一段四十多里的泥泞、曲折的山路，预计投资六百万。老婆闻听揭竿而起，呸！呸！呸！双眼圆瞪，坚决反对。她急头掰脸，嘟嘟囔囔挖苦了一天。他压住火，没有激烈地反驳。老婆说他心里有鬼，他说自己堂堂正，不**不掖。到晚上老婆继续发泄。

老疙瘩很愤怒，**无可**，吼道，有完没完了，再叨叨我就休了你！

美**是纸老虎，一切**派是纸老虎。老婆的样子很凶，但也是纸老虎。纸老虎并不可怕，只会躲在一旁悲伤地抽抽搭搭，左一把右一把地甩眼泪——愤怒变成簌簌地泉涌。老婆些许怕他，不是很怕他，不是什么时候都怕他，不是什么事情都怕他。女人的发泄是很难制止住的，即使采取非常强硬的手段也是如此。老婆是纸老虎，但不是敌人——敌人可以一鼓作气，全而歼之，老婆则不能。二十多年来，老疙瘩愤怒至极地说要“休” 她已经有一千遍一万遍了，乌云蔽**，雷声****，但始终没见有一颗雨点，只是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地挂在嘴上，没有断然地背信弃义地付诸行动。老婆说，你在舞厅找的那些**哪个不**大凤强，又老又丑，像个秃尾巴**似的。老婆知道他的犟死牛脾气，奈何不了他，没办法，只能是发泄发泄。——那是他的臭嘴，随便他说；那是他挣来的臭钱，随便他花；那是他的两条狗腿，随便他跑——就是再叨叨一万遍也无济于事。老婆不是心疼钱，伤心的是他被那个该死的女人勾走了魂。

老婆不是本地人，老疙瘩说是在松花江打渔时捡来的。笑话嘛！苞米棒子能掰，猫狗能捡，一个大活人，怎么能是捡的？根本无人相信。自己的老婆却点着头，带着笑，说是**的。谁要再不相信，她就会追加一句，一点假没有。每说到这件事，她总是深情地、幸福地看着他。老疙瘩爱吃红烧肉，她就经常做给他吃；老疙瘩爱喝羊**，她就经常煮给她喝。看着他吃饱喝得，心满意足，她的心里犹如掉进了幸福的大河里。她唯**对大山褶皱中的马家沟充满敌意，那不仅是一个穷山恶水的大荒片子，还因为那里住着一个叫大凤的女人，死死地勾住了老疙瘩的魂。只要老疙瘩几天不在家，她就肯定是去了马家沟，隔着百十来里就会看见他光着屁股钻进了大凤的**被窝。老婆心里发堵、难过，就像猫爪子轮番挠自己的心。

如果不是痛恨王老三，这条路老疙瘩他早几年就修了。王老三是马家沟的支部**，大凤的三叔。凭老疙瘩的财力和本事，修这样一条路就像割两垄苞米——哈下腰的功夫。现在他仍然对王老三恨之入骨，但是也要着了魔似的修这条路。父老乡亲奔走相告，老疙瘩如今成了大富翁也没忘了咱们，够意思；咱马家沟有福，出了这么一个有良心的能耐人。县电视台逮着信，第一时间把新闻发了出去，配老疙瘩的背景资料，陈芝麻烂谷子八辈祖宗都被扒了出来；采访老疙瘩的同期声，还加了一个深刻而激昂的评论；**各界反映强烈，交口称赞；县****亲自给他打电话，说他这是**举，是大爱无疆，是富了不忘回报**，是全县企业家的榜样。县****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家。**的女儿嫁给了老疙瘩的儿子，还在蜜月里。**知道老底，老疙瘩修这条路确实是不完全是为了那个女人。

二十多年前他从马家沟人不人、鬼不鬼地跑出来，腰里只有十块钱，三斤粮票。那是全家所有的存款和所有的粮票，爸都给了他。看见太阳不见星星，那个年代见不到几个钱。这十块钱是全家一口一口省出来的，是一分一厘攒起来的。同样重要的还有粮票，出门在外，两样少一样就吃不上饭。

爸把钱和粮票摔给他，愤怒至极地说，快**吧！**得远远地！别再给我惹事了！我跟你丢不起这个人呢！

老疙瘩咬着牙，闷着头不吱声。

爸横眉冷对，恶狠狠地说，后悔了？后悔也晚了！

老疙瘩抬起头，仇人似的怒目圆瞪，说，我不后悔，刀摁脖子也不后悔！

爸抡起棍子要打他，被哥哥夺下。

哥说，你还不快走，一会**特派员就来抓你。

他不想走，哥哥和姐姐都舍不得他走，可谁也不敢再留，就是吼着让他快**蛋的爸爸也是没有办法。爸是最心疼老儿子的，之所以赶他走，也是为了他好。他已经大祸临头了。

他原本是要扎到公**山煤矿找一个下矿井的表叔，听说那里挣钱容易，挺好混**子。头几年就想去过，可阴差阳错一直没有去成。话又说回来，金窝银窝不如老窝，千好万好不如家好，马家沟虽然穷，但这一步不好往外迈呀。

庄稼人出了山就蒙头转向，眼睛不够使，脑袋不够用，在牡丹江倒错了车，稀里糊涂到了佳木斯，下车一打听才知道脚底下踩的不是公**山。钱和粮票都花光了，饿着肚子没买票溜上了去公**山的火车，刚走出不远就被逮住撵下来。他流落在一个小镇上，只喝过水，没吃过饭，饿了两天两夜。在大街上他遇着一个吵吵嚷嚷卖鱼的干巴山东老头，就帮着人家看摊子卖鱼，说好了卖完鱼到他家吃晚饭。卖完鱼，老头领着他往家走。肚子没有食儿，前心贴着后心，走一步咽一口吐沫，嗓子干得冒烟，一直走了五六里。太阳卡山，老头把他领到松花江边上，指着一个脏兮兮的，和猪窝差不多的窝棚说这是他的家。看着破窝棚，闻着窝棚里难闻的气味，老疙瘩想家了，后悔了，可有家不能回，回去就要蹲笆篱子。嘴上没说啥，心里头在流泪，泪里带着血腥和酸楚。三块漆黑的石头架着一口缺了一个耳朵的破锅，锅上盖着黑乎乎的高粱秸薕子。老头把水烧开了，抓了两把苞米面，又抓了一把大豆扔进去。豆子已经泡涨了，又白又胖，活像萎缩了的金元宝。不一会香气就飘了出来。老疙瘩不明白，这是什么苞米面，这是什么大豆，咋就那么香？那香气实在是可恶，**得老疙瘩肚子咕咕乱叫，像是有一条垂死的泥鳅在昏天黑地地翻**。老疙瘩两手掐着溜瘪的肚子，佝偻着腰，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那口冒着热气的破锅，盼望着快点把苞米面粥喝进嘴里。在难耐的盼望中破锅终于开了，热气四溢，香气更浓，更烈。老疙瘩恨不得端起锅，一仰脖都喝进去。老头说，别着急，还得撒把盐，放点**荬菜再咕嘟一会。老头终于把粥熬好了，给老疙瘩盛了一碗。老疙瘩接过来就想喝。老头喊，烫着烫着。老头舀了半碗凉水倒进老疙瘩的粥碗里，说，喝吧喝吧，饿成这个样？老头回身想盛自己的，还没端起碗，老疙瘩已经喝完了一碗，嘴里嚼着豆子。老头说，使劲喝，管够，豆子好，扛饿。又给老疙瘩盛了一碗。一连喝了八碗，肚皮终于像皮球似的鼓了起来，可还是觉得没吃饱，再看锅已经见底了。老疙瘩掐着空碗，**嘴唇上残留的粥沫，回味着粥的甜润，豆子的醇香，**荬菜的苦涩，他从心里往外感谢这个老头，恨不得要跪下磕头。

落**残喘，余晖昏暗，天际如铅。对岸已变成一条模糊不清的黑带子，车变成了虫子，人都成了蚂蚁。江上的行船在孤寂地蠕动，点点灯火若隐若现。老疙瘩放下粥碗抬头望去，沿岸的地窝棚有十几个。三三两两的人影或端着碗蹲在地下吃饭，或埋着头在收拾网具。习习江风吹着一波一波的水浪，使劲击打着沙滩和破船帮。空气中弥漫着臭鱼和烂泥散发出来的土腥味道**家乡大泥河的味道要浓得多。

松花江可**大泥河大多了，打鱼的小船就像飘荡的枯树叶。那些破船在江水中摇摇晃晃，忽上忽下，好像随时都能散了架子。

老头问，会打鱼吗？

老疙瘩说，不会，打鱼摸虾耽误庄稼。

老头哈哈一笑嗔怪说，那是在你家，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我这打渔人的面前没有什么庄稼，要想填饱肚子就得打鱼摸虾。

老疙瘩知趣地说，我水性好，能学会。

老头说，下水我看看。

老疙瘩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游了一圈。

愿意留在这吗？老头对他的水性还算满意，问。

老疙瘩半天没回答。他不想留在这里，可身无分文，肚子饿得咕咕叫，又可能到哪里去呢？

老疙瘩说，我帮你干活，你给我路费，我还得上公**山。

老头说，干到上冻封江攒够路费。

老疙瘩一算还有三四个月。这么长时间？

老头说，那就算了，我可没强留你。

老疙瘩忙说，别的，别的，都听你的。

老头说，扣除咱俩的吃喝，挣一毛我给你五分，挣了一块我给你五毛，挣十块我给你五块，怎么样？

老疙瘩兴奋起来，说，挣一百就给我五十块。

老头哈哈大笑说，傻小子，做梦娶媳妇吧！我做梦都没梦见挣这么多钱。

不管是什么梦，老疙瘩觉得还不错，一定**在生产队挣的多。就是不挣钱又如何呢？也得硬着头皮撑下去呀。挣的钱当然都放在老头手里，封江时算总账。老疙瘩心里犯嘀咕：不知他的话算不算数？万一……我不是白干了？

老头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脸不屑地说，我都五十多的人了，还能骗你，没坑你的意思，就想留住一个帮手多干一阵子，平时有个说话的。你当我求你呢？我是在成全你，要不你就是叫花子。

老疙瘩很惭愧，低下头不吱声，心想，才五十多，我还以为他六十多了呢。老疙瘩说，那好吧，我都听你的。

老头不厌其烦地教老疙瘩撒网，就像教孩子使筷子。老疙瘩能把网撒出去了，老头很开心，就像看见孩子能自己端着碗吃饭了。船身摇晃，老疙瘩站不稳。老头就喊，丁字步，丁字步！俩人风里雨里忙了两三个多月，好不容易剩下三十多块。老头七**八瓣的手一张一张地不知数了多少遍，装在一个油渍渍的钱包里，小心翼翼地揣在贴肉的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