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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慈母手**
巴水河边许多俗话道出了人间**理。**方说：天收人逃不脱，人量人量不就。幼华结婚生子后第三年，幼富也结婚了。幼富能够结婚，同样应了巴水河边一句俗话：天帮忙，人努力。
幼华结婚生子后第三年，全国又有一个好形势，叫做“分田到户”。这时候熊家垸的人又闹着搬回老垸去，恢复建制，上级顺应**，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于是燕儿山之北，树竹杂长，荒芜多年的熊家垸遗址，又热闹起来，熊家垸人自力更生，把山那边的土砖、椽子和瓦拆下来，挑到山这边再做房子。熊家垸的人在上级指定的时间内，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夜以继**，重建幸福家园。虽然还是熊家垸，但此时的熊家垸就不是过去的熊家垸了。子孙多了，聪明的熊家垸人根据各家子孙情况，制订出未来的发展规划，那房子就建得又多，又宽，又好。历史上熊家垸人的奋斗精神总叫人感动。
幼华和幼富虽然没有分家，但兄弟的屋，就单门**户不失时机地分开做。两家做的都是巴水河边农人**夜向往的明三暗六的格局。兄弟俩同熊家垸人一样勤劳勇敢，晓得利用土地，房前栽树，屋后种竹，树成林，竹成园，自成一体。门前造塘，院后打井，塘水清清，井水幽幽，各具特色。那家园就在风景里。兄弟俩与熊家垸人一样，晓得过**子，很会过**子。
叫垸人吃惊的是合大垸的时候，其貌不扬的幼富，居然晓得与燕儿垸的细女暗地里恋爱，并且“婚了手儿。”“婚了手儿”就是不光嘴上说，而是进入了实质内容。这事儿细女的父母蒙在鼓里，还把女儿许人家。那男家是街上的，那后生体面，要来认亲。幼富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行。眼看到手的婚姻，要**飞蛋打，叫他怎么不急？幼富就勇敢地站出来，来到燕儿垸，对来认亲的那个后生说：“你来干什么？细女早就是我的人。”那后生说：“细女没说。”幼富说：“你去问她。”那后生问细女：“是不是？”细女不说话，只是点头。那后生就笑，对幼富说：“你是个人物。”然后就要同幼富握手。幼富不握。那后生调头走了。燕儿垸的狗追着那后生咬，被细女吼住了。狗就摇尾巴。畈中做活的人笑得涎儿滴。
细女的父母顺梯下楼，留幼富吃了一餐饭。幼富扬眉吐气，从燕儿垸回了熊家垸。对于他来说，屋有了，人也有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结婚哩。
那**子“广东雀儿”喜得不行，喝过二两酒，酡红着脸，背着双手，趾高气扬，在新做的垸子里走风，身后跟着从山那边搬回的狗，狗也欢天喜地。吕婶问“何代表，你捡到狗头金了？”“广东雀儿”说：“哪里有什么狗头金？捡到了一个儿媳妇。”吕婶说：“与你何相干？是你的能力吗？”“广东雀儿”说：“我的儿得了我的**传。”吕婶说：“你**不要脸。”“广东雀儿”说：“他吕婶，我晓得你有气。我的二儿没要你说媒，断了你财路。未必除了吕屠夫，我的儿就不吃肉？”
幼富忙着年底结婚。早就“婚了手的”，女方要求不高，反正有屋住，随船就岸。兄弟俩自己动手，在新屋里，**夜用红沙饰壁，布置新房。认为打几件简陋的家具，用红漆红了，就可得。就把看好的**子送过去，把新娘接过来，就行了。
这时候偏“广东雀儿”说不行，把兄弟俩搞糊涂了。幼富问：“怎么不行？”“广东雀儿”说：“鼓不打神不知，礼不到人不知。这事是大事，事先要通知一个人。”兄弟俩这才知道他说的意思。幼富说：“父，哥结婚娘费了心的。我的事就算了。”“广东雀儿”说：“你说算了就算了？哥是她的儿，你不是她的儿？”幼富说：“哥那年去了，是你逼的。你现在逼我，我也不会再去。”“广东雀儿”说：“要你脚走？到邮电所发封电报。”幼富说：“我不发。”“广东雀儿”对幼华说：“他不发，你去发。你和他都是她的儿。”幼华说：“发什么内容？”“广东雀儿”说：“这要老子教吗？六个字：二花驼要结婚。”幼华说：“我不会写字。”“广东雀儿”说：“叫发电报的姑娘写。发电报的钱你出。”幼华没办法，就到镇上邮电所发电报。幼华感情来了，就舍得花钱，那电报连标点符号，就有二十二个字：苦命的娘，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二花驼要结婚了。本来发电报为了省钱，是不要标点符号的。幼华怕娘读不清，叫发电报的姑娘，连标点符号都用上了。
两个月后，幼华和幼富兄弟俩又到了镇上去了。回来时肩挑的，手提的，又是结婚床上用的东西。大红大绿，成双成套，贴着喜字和鸳鸯，同时拿回来的还有小孩穿的冷热衣裳和小鞋小袜。兄弟俩这时候拿出娘发回的电报，叫垸中读书的儿念。这时候熊家垸读书的儿就多。幼华就选在大队小学教书的桶儿念。这时候桶儿高中毕业了，早就不叫桶儿，叫熊致君，人们称他熊老师。穿着整齐的熊老师，就拿着电报念。电报上说：娘喜，娘贺。儿哇，娘老了，眼花了，看不清针脚了。
吕婶和垸中的女人，陪着兄弟俩在旁边听熊老师念。地上秋风阵阵，风来**低，风去树长。天上雁影行行，雁叫声声，声叫声应。熊老师把电报念完了，女人的眼泪流不完。
“广东雀儿”也站在旁边听。他这回不翻手掌了。吕婶问他：“何代表，你怎么不翻巴掌玩？”“广东雀儿”叹口气说：“娘卖Ｂ的，那个婆娘，这回唱得好下情。我成了配角。”
众人帮他喜，他还闷闷不乐。
九、顺治古钱
秋**秘密是十五年后，“广东雀儿”的大媳妇，在“三花驼”婚礼的酒席上，拿出那枚顺治古钱后揭破的。世间有许多秘密隐**在**子里，人不说就是幸福，一旦**相大白，痛苦随之而来。
世事如梦，不过是燕去雁来。秋娘与船老大的婚姻想起来复杂，说起来很简单。当年秋娘带着三儿发完**誓之后，离开熊家垸，一路**饥挨饿，流浪到黄梅境里的小池口。小池口原来是国营农场，湖野地阔，风景如画，是长粮食，能够让人吃饱饭的地方。人向高处走，水向低处流。这样的地方，经常有落难的女人向往，带着孩子逃到这里寻活路。当时农场的职工除少数本地人之外，大多是从本省和外省招来的男性青年，单身汉居多。有落难的女人像大雁带着孩子来到这里，农场的女人们就格外兴奋，因为按套路问明情况后，好从中撮合。农场的人见秋娘披头散发，颠沛流离，就问：“从哪里来？”秋娘说：“从山里来。”农场女人问：“有男人吗？”秋娘说：“男人死了。”秋娘隐瞒了事实**相。农场的女人问：“来这里做什么？”秋娘说：“孤儿寡母，找口饭吃。”正好船老大没有妻子，好心的女人就把秋娘介绍给船老大。船老大见秋娘人长得漂亮，就答应收留。船老大问秋娘：“家里还有什么人？”秋娘说：“还有两个儿子。”船老大问：“为什么没跟着来？”秋娘说：“都来了负担就重。他们都晓得料理自己了，放在老家养。”船老大问：“除了儿子，家里还有**人吗？”秋娘说：“没有。”介绍人问船老大：“老大，你嫌不嫌儿多？”船老大就笑，说：“我一生两样不嫌，一是不嫌钱多，二是不嫌儿多。”介绍人说：“既然一个找锅补，一个愿补锅，那就成事吧！”秋娘与船老大就住在一起了。那时候双方愿意，有媒人作证，住在一起就是事实婚姻。住在一起后，秋娘主内，船老大主外。秋娘贤惠，船老大勤劳，家里炊烟不断，外面活钱常来。船老大不理俗事，把赚的钱交到秋**手里，让秋娘当家作主，遇事听秋娘安排。船老大信得过秋娘，以秋**话为实。既然秋娘说还有两个儿放在老家养，那么儿做屋，儿结婚，需要帮衬，给钱给物，觉得这是人之常情，船老大毫无意见。**子里二人情图意合，恩恩爱爱，家和万事兴，船老大心宽体胖。
没想到问题出在“三花驼”婚礼的酒席上。**子里“三花驼”长大了，高中毕业后，接了船老大的班，也驾船跑长水。“三花驼”继承了秋**基因，人长得高大英俊，就有黄梅戏剧团的花旦看上了他。二人谈了不长时间的恋爱，就到了非结婚不可的时候。结婚不是难事，房也有，钱也不缺。秋娘高兴，船老大**秋娘更高兴。也是秋天，天高气爽，大雁飞来，飞到大湖滩上落脚，寻食育雏，一派兴旺象。
秋娘把喜讯传到了熊家垸，熊家垸人都替秋娘高兴。没想秋**三个儿，个个都修成正果了。“三花驼”结婚，全家三代，两代都赶去参加婚礼。儿子也去，媳妇也去，孙儿也去，孙女也去，狗也去，只有“广东雀儿”和**不能去。“广东雀儿”默默无言。大媳妇说：“父，我们不在家，哪个做饭你吃？”“广东雀儿”就没好话，说：“我饿不死，要饿不早就饿死了！”二媳妇说：“我们不在家，哪个烧茶你喝？”“广东雀儿”说：“我渴不死，要渴不早就渴死了！”兄弟俩就同媳妇商量，送多少钱的礼。幼华说：“给娘爱个脸，赶八百吧。”幼富说：“要这个数，不然对不住娘！”两个媳妇都说：“行啊。全家大老远的赶去，不然拿不出手。”八百元那时候不是小数字，可以买一条耕田的牛。达成一致后，全家人欢呼雀跃。
那时候“广东雀儿”坐在堂屋的椅上，闷闷不乐，翻着巴掌玩。大媳妇问：“父，你在做什么？”“广东雀儿”说：“多年没练，手腕僵了。”“广东雀儿”站起来，走到房里翻箱子，翻了半天，翻出了一枚铜钱，拈在手里走出来，对大媳妇说：“三儿结婚，我不能空手白巴掌，也要送份礼。你给我带去。”二媳妇笑了，说：“父，你那也叫礼？”“广东雀儿”说：“这你们不懂。这是顺治钱，是我土改时抄地主家时，偷**下来的。顺治的钱用红线穿了，挂在小伢的脖子上，能避邪，长命百岁。”幼华对媳妇说：“莫听他的话，他的礼不能送。”“广东雀儿”对大儿说：“你搞邪了！这礼一定要送出去，而且要送到她手上，不然我跟你牛死虱死。”牛死虱死是巴水河边斗狠的一句话，你是牛他是虱，你死了，他才死，奋斗终生。
“三花驼”的婚礼办得很隆重。船老大坐在**上，秋娘坐在他的旁边，围着他的是儿子媳妇和孙儿孙女。后辈们懂事，纷纷给船老大和秋娘敬酒，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秋娘很幸福。船老大很受用。敬完酒后，哥俩就拿出红包给兄弟和兄弟媳妇，说：“本来要凑个整数，今年粮食歉收了。不好意思。”秋娘眼红了，对两个新人说：“儿哇，两个哥哥不容易！”就在这时候大媳妇拿出那枚铜钱，对秋娘说：“娘，有个人给三儿他们送了份礼，要你收下。”秋娘准备收的时候，船老大警觉了，接过那枚铜钱，问：“谁送的？”大媳妇慌了手脚。秋娘说：“他的叔爷。”船老大把那枚铜钱拿在手里仔细看，说：“这不是寻常之物，是顺治佬儿的钱，避邪的哩！不是叔爷送的吧？”秋娘说：“是他叔爷送的。”船老大说：“你不是说老家除了儿，没有**的人吗？”秋娘说：“是垸中的叔爷。”
船老大哈哈大笑，说：“秋娘，这个时候你还瞒我？你认为我不知道吗？我是闯荡江湖的人。风里明白，浪里明白，你以为我世事就不明白？其实我早就心知肚明啊！今天是三儿大喜的**子，本来天地皆然，突然冒出个送避邪铜钱的人，是谁？你应该跟我说实话！”幼华就带着两个兄弟跪在船老大的面前。秋**眼眼红了，说：“老大，是我错了。为了生活，为了儿们，当年我没对你说实话。你是我一生最对不起的人。我想努力给你生个一男半女，但我生多了，生乏了，实在再也生不了！你要原谅我！”船老大笑出了眼泪，说：“秋娘，你也太小看我了，人生不过人生人，人养人。你生了人，我养了人啊！三儿不是跟我姓霍了吗？你的儿也是我的儿。我只是要个明白。你跟我说明白，这铜钱是谁送的？”秋娘说：“他父亲。”船老大问：“是吗？”秋娘说：“是的。”船老大问：“他没死？你与他没离婚吧？”秋娘说：“是的。天下没有后悔的药。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在我心里，他活着就跟死了一个样。”船老大说：“这就对了。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计较什么名分，我在乎人心。”
于是船老大叫儿们都起来，说：“喜事哩，接着喝酒。”秋娘倒酒给船老大敬，说：“老大。我给你敬一杯！”船老大把那枚顺治钱放到酒杯里晃，晃了半天，然后一饮而尽，说：“好酒哇，好酒！这枚顺治铜钱送得太及时了，用它泡酒，着实厉害。没想到霍某一生败在它的手里。但只有我敢喝它泡的酒，这是陈年老酒哇。喝了它，世事我就忘不了，过奈何桥的时候，就不用喝王婆汤了！”
船老大醉眼迷离，提出让三儿媳妇和三儿，给他唱一曲黄梅戏《天仙配》。三儿媳妇问：“父，唱那段？”船老大说：“就唱《到底人间欢乐多》。”黄梅是黄梅戏的故乡，黄梅人人耳熟能详。三儿媳妇本来是黄梅戏剧团的花旦，三儿是黄梅戏迷。三儿媳妇和三儿就一个唱织女，一个唱牛郎。金童玉女，声情并茂：
架上累累的悬瓜果，风吹稻浪荡金波。夜静尤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我问天上弯弯月，谁能好过我牛郎哥。我问篱边老枫树，又曾见似我娇儿花两朵。再问清溪欢唱水，谁能和我赛喜歌。闻一闻瓜香心也醉，尝一尝新果甜透心窝，听一听乡邻们嘘寒问暖知心意，看一看花朵人间舞婆娑，休要愁眉长锁，莫把时间**跎。到人间巧手同绣好山河——！
儿好媳妇好，曲儿唱得好，船老大醉了，叫了一声：“好！”眼角流出了泪。秋娘把他放在怀里，用手绢细细地替他揩。
大门敞着，湖风生浪带着鱼腥，一阵接一阵。
风涌浪动，雁叫声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