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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秋娘回来了
燕去雁来，风来风去，**子像燕儿山下小溪里的水，时涨时退，时浊时清。秋娘是第三年腊月二十八吃中饭的时候，带着“三花驼”回来过年的。
秋娘回来是站在山岗上的两个“花驼”发现的。“大花驼”眼尖，看见蒸雾的太阳下，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孩子，挽着一个大包袱，从畈中的白石桥朝小**这边走。“大花驼”一把拉着“二花驼”的手，指着说：“那不是娘吗？”“二花驼”说：“哥，是娘！娘回来了！”于是“二花驼”跑去接娘。“大花驼”奔下山岗回去报信。
秋娘回来了！熊家垸里很新鲜。
秋娘果然很高大，很漂亮，穿着一套蓝色的工作服，蓄着“搭毛壳儿”，就像女工作组，牵着她的三儿走在进垸的沙路上，那时候腊月的太阳正好，暖暖地照在天上，照在人间。
“广东雀儿”正在阴沟门外的石头上搓**绳。他系腰的**绳断了，过年需要换一根新的。“广东雀儿”理着稻**，埋头朝巴掌上唾一口唾沫搓一把，见他的大儿疯一样的跑，抬头说：“看到鬼了？”“大花驼”喘着气说：“父，娘回来了！”“广东雀儿”说：“啊，回来了？”于是又搓**绳子，说：“回来了就回来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大花驼”就怂恿，说：“父哇，娘手里挽了一个大包袱哩！那里面肯定装了许多好东西！”“广东雀儿”眼睛亮了，说：“是吗？那就放挂鞭吧。”腊时腊月亲人回家，放一挂鞭是巴水流域的习俗。“广东雀儿”就把搓好的新**绳拦腰系了，起身进屋拿鞭炮。
“二花驼”欢天喜地接娘和兄弟到了阴沟的门口。“广东雀儿”就点火放那挂鞭。那鞭只有五十头三寸长，“广东雀儿”点着了捻子，朝天一丢，除了受潮的炸断的，落到地上只有十几响。那烟就像人呵出的水汽儿，一会儿就散。“广东雀儿”见响不够，就用巴掌凑，拍着巴掌说：“欢迎，欢迎！”垸人就想围拢去看热闹。“广东雀儿”挥着手，黑着脸说：“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玩猴把戏？”垸人就不敢拢去，站在远处看。儿们拥着秋娘，秋娘挽着包袱，牵着“三花驼”进屋。秋娘进了屋，“广东雀儿”就不进去，袖着手在垸子里游。
吕婶嘴喳喳地赶来了，问“广东雀儿”：“是不是客回来了？”“广东雀儿”没好气地说：“疯子见不得锣响。”吕婶问：“在哪儿？”“广东雀儿”说：“自己去看。”吕婶问：“你么不陪？”“广东雀儿”说：“屋太窄了。容得下她，容不下我。我怕闭死了，出来透口气儿。”吕婶说：“你这个畜牲！就晓得吃喝。”“广东雀儿”说：“吕大娘，你是不是痒极了？”吕婶懒得理他。
吕婶一路赶过去，在门外喊一声：“秋妹！你回来了啊！”秋娘就出来了。吕婶像久别的亲人拉着秋**手不松。吕婶说：“三年没见，想死我了。你未必不想姐？”秋娘说：“我也想姐。”吕婶说：“你想个鬼！你有好**子过就把姐丢一边。”秋娘说：“吕姐啊！我想我的儿。”二人的眼睛就红了。吕婶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到我屋去坐。”吕婶就把秋娘朝她家拉。吕婶把秋娘拉到她家的房里，闩上房门，好两个人流着眼泪说话儿。“广东雀儿”白着眼睛，朝地吐唾沫说：“两块**Ｂ！”就折身回家，坐着吸烟，望他的三儿。
“三花驼”随娘回来，口音变了，穿的也新，与两个哥竟有些生分。两个哥让他叫“广东雀儿”叫父，他眼睛望着“广东雀儿”怯怯的，好半天叫不出来。“广东雀儿”说：“三儿，你莫搞错了。我可是你的亲父。”“三花驼”叫了一声：“父。”“广东雀儿”眼睛就红了，说：“还是我的儿。”屋子里就静。“广东雀儿”对两个“花驼”说：“带兄弟出去散散心。昨天大队**通知我去开了会，要我注意春节期间阶级斗争新动向。”
两个哥就带着他与我们到山上玩。听松涛，扯没枯透的狗尾巴**结环儿，追鸟儿。大哥问他：“你哪里有松树吗？”他答：“没有。”二哥问他：“你哪里有狗尾巴**吗？”他答：“有。好多，大湖边一眼望不到边。”大哥问他：“你哪里有鸟儿吗？”他答：“有。大湖的岸边很多。”二哥问：“是些什么鸟？”他答：“春天是野鸭，秋天是大雁。”两个哥哥问一句，他答一句。玩他也放不开，低眉顺眼的。我问他：“你读书吗？”他说：“读了。”我问他：“读几年级？”他说：“三年级。”我问他：“你姓什么？”他说：“姓霍。”我听不懂他的话。我问：“什么霍？”他就用手指在沙地上写个“霍”。我用手指在地上写个“何”，问他：“不是这吗？”他摇头说：“不是。”我就奇怪了。
这时候秋娘和吕婶说完了话，秋娘回到家门口。秋娘不见儿们，站在阴沟的门口朝山上喊：“儿呀！快回来！”山上的儿们听见娘喊，就跑回垸子，进屋同娘团聚，依偎在**膝头下，让娘温暖。
腊月二十八就是年哩。年在安静中过。熊家垸的规矩，**子还穷还苦，过年是不兴吵嘴的。一年吵到头，过年还吵，那哪来的幸福？“广东雀儿”让秋娘和她的儿们安静在屋里，他像一只座山雕坐在阴沟门外的石头上，闷头吸烟，一只眼斜着山坡上的竹树，一只眼斜着屋里的秋娘温暖她的儿。
屋里的秋娘烧热水，用带回的肥皂给两个儿洗澡，洗头。那时候肥皂是奢侈品，熊家垸的女人洗头用**木灰滤的水，洗衣裳用皂角，从没看见男人用肥皂洗澡洗头。闻那香味就像到了天堂。两个儿大了，到了在娘面前**裳害羞的年龄。秋娘说：“儿哇，你们是娘一手摸大的，一百岁还不是**儿？”两个儿还是害羞，穿着裤衩让娘洗。秋娘用肥皂把站在脚盒里的儿，从头到尾涂白了，细心地**，先洗儿杂乱的头发，用瓢舀水冲，用带回的梳子梳顺。两个儿站在脚盆就幸福得直打哆嗦，直叫唤：“娘嘞，娘嘞，我的娘！”三年了，她的儿没有像这样洗过。秋娘把她的两个儿像洗藕一样，一支支洗白了，扶儿从脚盆里站出来，揩干身上的水，换上她带回的新衣裳。衣裳都是她做的。秋娘晓得她的儿长大了，衣裳做的都长，她的儿只要穿上新衣裳，就像大人哩。还有帽子和鞋袜，都是新做的，新买的。把儿的脚抱在怀里，用剪子给儿剪了脚趾甲，穿上新鞋袜，给儿子揩干头上的水，戴上新帽子，用带回的镜子让儿照，她的儿一个个就是新鲜儿哩。那时候两个“花驼”依偎在**怀里，守着娘带回来的幸福。门外的阴沟里洒满了阳光。山坡上的麻雀在竹林里拍着翅儿跳过来，跳过去，喳喳地叫。
一家人吃过晚饭，秋娘让儿们早点去睡觉。三个儿听**话就到里屋去睡觉。“广东雀”见三个进了里屋，搁下碗筷就要出门。秋娘对“广东雀儿”说：“你到哪里去？”“广东雀儿”说：“我去守保管屋儿。那里有全队人的粮食。你和儿们温暖吧。”秋娘说：“你去跟队长请个假，说我回来了，有事商量。叫他换个人替你。”“广东雀儿”说：“你说鬼话。我跟他请假？我是贫雇代表，昨天开会**说了，春节期间他有事必须向我请假。换别人守夜偷了粮食，还不是我的责任。再说屋这么小，床这么窄，未必要你出去借歇？”其实队长见秋娘回来，早到保管屋替“广东雀儿”守夜去了。秋娘说：“你还分得蛮清楚哩。”“广东雀儿”说：“那当然。河水不犯井水。”秋娘就冷笑，说：“你那河里有水吗？”“广东雀儿”说：“你莫搞错了，三个儿个个都是我的。是不是要铜盆装水滴血验证？”这是戏台上亲子鉴定的方法。秋娘说：“何代表，你莫搞错了。张某再**不至于犯**。”“广东雀儿”说：“啊，原来不是睡觉的事。你晓得我现在百事都不怕，就怕睡觉。”秋娘说：“我问你，你是做父亲的人吗？”“广东雀儿”说：“我丢了堂客，专门做父亲。”秋娘说：“那好，你坐好。三年我给家里寄了多少钱？你要跟我对个账。”“广东雀儿”就翘脚架手地坐下，两只眼睛望屋瓦。秋娘就拿出小本子，那小本子上详细地记着什么时候给家里汇了多少钱。秋娘就喊三儿照着本子念。三儿读了小学三年级，本子上的字他都认识。三儿念一笔，秋娘就问“广东雀儿”：“这钱收到没有？”“广东雀儿”说：“好像收到了。”秋娘说：“什么好像？我问你收到没有？”“广东雀儿”说：“收到了。”三儿一笔笔地报，秋娘一笔笔地问，“广东雀儿”头上的汗就下来了。三儿念完，秋娘让三儿把三年所汇的钱加在一起，那就不是小数字。“广东雀儿”听了一惊，说：“啊！你莫吓我，有这么多哇？”秋娘对三儿说：“儿哇，没你的事了。你去睡觉吧。”三儿就听**话，进里屋去了。
油灯一闪闪地照着秋娘和“广东雀儿”。秋娘说：“我省吃俭用，三年寄回这么多的钱，家里还是这么穷，孩子穿的这么破，你当面给我说清楚，钱都哪里去了？”“广东雀儿”见三儿回里屋去了，就理直气壮，说：“到哪里去了？吃了，喝了，用了。”秋娘说：“吃多少，喝多少，用多少？你给我报个账。”“广东雀儿”就傻了，钱好用，酒好喝，烟好抽，他哪里报得上？
“广东雀儿”气急败坏了，就冷笑，说：“报个**子。河的打水河的用。不都是卖Ｂ的钱。”秋娘愤怒了，指着“广东雀儿”说：“你说什么？你这个扶不起的大猪肠！你再说一遍，我就撕烂你的嘴。”“广东雀儿”一跳三尺高，拿出了杀手锏，说：“你个‘搭毛壳’，我不问你的人到哪里去了？你倒问我的钱到哪里去了？**倒算呀！搞邪了！我告诉你，明天我就去公社告你！”秋娘问：“我有什么你告的？”“广东雀儿”振振有词地说：“孙猴子一跟头十万八千里，逃不脱如来佛的巴掌心。我要告你重婚罪！”秋娘就呆了，气得浑身颤。
“广东雀儿”说完就出门到保管屋去守夜。队长和横纤睡在保管屋的床上了。队长问：“安排了的。你怎么不挨？”“广东雀儿”把队长床上的被子扯起来朝地上一丢，说：“走你的。回去挨你兄弟媳妇。”横纤说：“何代表，你系腰的**绳**漂亮，新搓的吧？”
“广东雀儿”就要跟横纤”打架，来黑狗钻裆。“横纤”就双手护裆，叫饶，说：“好人，你莫扯我的**子。我就**这点东西过**子。”“广东雀儿”说：“你是我的儿！”“横纤”摸出一支卷烟递上去，眉开眼笑点头哈腰说：“对，你是我的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