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夏德常站起身，却又犹豫地问，那我们的钱……？

屈和成一听，着急地说，你这个**伙计，都这时候哒，还拖拖沓沓！

周礼仁说，泥巴萝卜，吃一截揩一截，再说吧。

这件事处理得很好，一开始以为诺大个事，几个人急得有些六神无主了。但到了周礼仁这里，却是举重若轻，几乎没费什么周章，就抹平了。大家从内心里对他有了些佩服。

夏德常要请他喝酒，他哈哈一笑，说，这你就要注意学习哟，学什么？学上头的有关规定，不然犯了错误自己还不晓得。现在是工作**，中午哪个还敢喝酒？

屈和成问，那晚上呢？晚上能不能喝？

这个，我们省里目前还没有明确规定，各地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作出的规定有所不同，别的省市已有不许喝的，凡是工作**内，一律不许喝酒，接待客人也是，中午不许喝酒，晚上说的是不上酒，实际上，保险起见，就是不喝。席上无酒，喝什么呢？

柳树生说，是说**不上酒吧？那要是自己带酒能不能喝呢？

周礼仁笑笑说，问这么细呀？想钻空子？

柳树生说，那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要说就要说死火，免得在执行的时候出现偏差。

周礼仁点点头，说，也是噢。

工作的时间不能喝，**不能喝，在休息**，自己的酒，还是可以喝的吧？夏德常说，周**呀，那我们就下次再说吧。也好，今天先把事情处理好，到时请柳**作陪。

周礼仁说，喝酒的事好说，我在这里又不是一天两天，是几年呐！只要把工作干好哒，有的是酒喝。

老实说，柳树生对周礼仁是有所顾忌的。可今天这事的处理，让柳树生觉得周礼仁还算不错，甚至想到之前的担心是不是有点儿多余？不过转而又想，一个人好与不好，仅凭一时一事是难得作出准确判断的，尤其是像他这号从上头下来的人，城府深得很，哪像我们乡下人，对人对事直来直去的？人家才不会像我们，心里有点儿什么，不是挂在脸上，就是挂在嘴上。

其实，周礼仁压根儿就没把第一**呀，队长啊，这些职务当回事。他好歹已是个科级干部，虽然级别很低，但**村干部还是高出了许多。这些职务既够不上个级别，又不跟经济待遇挂钩，对他来说，要说有用，一是提醒他肩负的责任，二是方便别人打招呼时有个名头。

对柳树生来说，情况就不同了。村官虽然算不上是官，但他需要这么个名分，有了这个名分，在村里就能主事，说话就能算数。**、主任一肩挑，全村惟他**大。他说句话，落地是能砸出个坑的。可是现在，还能么？

一条之字拐公路，从二道溪东侧的绝壁上折还而上，一直爬到云梦山长岭冈上的大崖关去。站在山下抬头仰望，看到的只是一道曲折的痕迹，就像屋顶上冒出的一缕炊烟，逶逶迤迤地朝上飘去，消失在天地交汇处的垭口。这条搭挂在陡坡绝壁之上的公路，十分险要，像画在墙上的一幅画，外面来的人看了，只觉头晕目眩，开车走在路上，更是脚汃腿软，心惊肉跳。有人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壁挂公路。县文化馆的退休干部、摄影家赵相乐在这里守了几天，跑上跑下，拍了好多照片，推介这里雄奇险峻的绝美风景和修路人顽强不屈的奋斗精神，新华社发了通稿，图片在好几家全国性纸质媒体上落地，网上更是炒得火爆，让云梦村跟到出了名。

大崖关是一道历史悠久的古隘口，过去土司时期，这里是重要的边关，这边属容美土司辖地，那边属麻寮土司辖地。清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推进民族团结进步政策，共同发展繁荣，地不分南北，人无论湘鄂，大崖关只是一个地理名称，不再有“边关”的实际意义了。只是，每当人们到了这里，仍少不了要停下来歇歇，看看，欣赏欣赏风光，感受一番“一览众山小”的豪迈。

此时，一个人正站在垭口，凝望山下的村子。险要的壁挂公路就在脚下，沿着那条飘带似的公路下行，很长一段全是裸露在光秃秃的岩壁之上，过了半山腰，路的里外两侧才又恢复树林茂密的景象。山下，秋收过后的田地，逶迤的河流，弯曲的小道，星星点点的民居，房屋聚集的小街，仍是那样熟悉，让他感到分外亲切。看着看着，想着想着，心跳不由得加快了，眼里也有了湿润的感觉。

他就出生在山下平地跟山坡交接处的那栋吊脚楼里，在山下的村子里度过了他充满泥土气息的童年时光。在村里念完小学，去镇上念初中，到县里读高中。他在前头走，妹妹在后头赶，结果兄妹俩都考上了大学，这不仅让含辛茹苦供他们读书的****和母亲感到自豪，让他们过早离世的父亲，在九泉之下也感到安慰。

大学毕业，他参加**考试，没考上。笔试过了，在他报考的职位中排名第一，但面试过后，就排到后头去了。

之后，他应聘到州城一家文化传媒公司。上班期间，他从媒体上看到，几个**代表建议，在精准扶贫战役中，**应当重视“有机富硒”系列农产品开发，把难得的硒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为老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他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经过慎重考虑，又到农科院去咨询专家，然后就辞职回家，邀约几个朋友，成立一家有机农业开发公司，采取订单农业的方式，跟农户签订合同，由公司**一提供种籽和技术指导，由农户按要求种植，公司**一确定最低保护价收购，再**一销售出去。

公司发展势头不错，有机富硒蔬菜很快销到了恩施、吉首、宜昌、万州，甚至是重庆、武汉等周边大中城市。但村民看到**采购商出的价格稍高一点，便放弃履行跟他公司的合同，背地里把蔬菜卖给那些外来的流动客商。同时，为降低劳动强度，他们给地里大量喷洒除**剂；为提高蔬菜品相，他们滥施杀虫剂；为增加蔬菜产量，他们滥施化肥。有人看到村民们种的菜，长得又快又乖致，感到奇怪，甚至表示怀疑，跟他提醒说，他们该不会施化肥、洒农药吧？可没有引起他的重视。他想，他不仅专门召集大家开会，把要求讲得明明白白，又安排技术人员对大家进行培训，把技术教得清清楚楚，他们怎么会违反规定做那号事呢？直到有一天，基地**人员在菜地旁边，发现两只死猕猴，向县森林**报了案，森林**来人一查，发现是农药**死的。这样，村民不听招呼，背地里滥用农药的事才穿包。结果，大批运出去的蔬菜被食药监部门查扣销毁，并处以罚款，导致严重亏损，公司**解散。

农民不讲诚信的行为，害得他欠下一屁股债。菜农的收入没得到，又纷纷找他要钱。他**得走途无路，从长落坎跳下去的心都有了。经过痛苦地反思，他恼火那些不守信用的人，但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对村民过于信任，对**的复杂性估计不足，**不到位，才导致了这样惨痛的后果。他内心充满自责，万般无奈之下，**作出决定，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从云梦村消失了。

那是深秋的一天，秋雨绵绵，寒气袭人。湖南那边一个姓傅的经销蔬菜的老板，到云梦村收购洋芋，村里种的洋芋，是中国南方马铃薯研究中心培育出的优良品种，个头儿不像北方的土豆那么大，但是淀粉含量高，吃起来又香又面，十分可口，做菜做饭都是很好的材料。傅老板把满满一车洋芋装好，天已经黑了。看到在下雨，担心长岭冈上起凌，怕被隔到这边，决定连夜往回赶。他找傅老板打商量，想搭他的便车。没想到，傅老板二话没说，爽快地答应了，说是多个伴还好些，万一车子在路上打滑了，或是要上个链条什么的，也好多个帮手。他到了湖南桑植，又转车去了张家界，从张家界乘火车去了浙江杭州。

种植有机蔬菜，输得一败涂地，但是他对蔬菜经营也有了初步了解。到了杭州，他就跑到各大菜市场和超市了解行情，仔细询问，认**查看，也结识了一些蔬菜经销商，最后追根溯源，又找到一个规模很大的蔬菜供应基地，并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负责基地生产**。只做了一年多时间，老板又把他调进了城，做了部门经理，负责果蔬这一大块。三年下来，看到用来偿还村里菜农欠款的钱已经够了，还买了一辆小车，就打算回去把钱还了，消除几年来一直折磨着自己的那块心病。三年多的辛勤劳作，就要换来还清欠账后的轻松，可当他开着车，长途奔袭，不远千里从杭州赶回来，在就要到家的时候，却差点儿被几个不明身份的小混混儿打了劫。在外闹荡几年，也算是见过市面的了，一看那几个家伙**自己还虚，他心里便有了底，决定不慌不忙地跟他们周旋。

你可知道我们请你来，是为什么事吗？一个看上去像是头头的年轻人说。

他摇摇头，神情平静地说，那哪能知道!

跑！整个地球都就是一个村子，还能跑到哪里去？跑出去几年，这不还是回来哒吗？你差我们亲戚那么多钱，今天不把钱给我拿出来，就莫想走出这个房间！

你说得对，我是欠人家的钱，可那跟你们没关系，用得着动你们的大驾，在这里拦路打劫？你们哪门让我相信那些人是你们的亲戚呢？

这你不用**心，把钱拿出来就行哒。只要你把钱如数交到我们手里，我保证再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兄弟你这就错哒。他说，现在出门哪还有人带钱在身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上个棒老二，那不是找时悖！现在买东西早已不兴用现金结算，人家都是微信支付，还有支付宝等等，晓得不？我倒是想给你们，可**要是给哒，你们能得到那钱吗？转账是要留下痕迹的，你们跑得脱吗？只要我一报案，**照直就来抓人。莫说我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能给你们，这也是为你们好啊，晓得不？

不管这些那些。对方开始不讲理了，差人家钱是**吧？

他说，不假。

差多差少，你自己清楚吧？

当然。他点点头。

不管你哪门搞，只要把钱留下来，我们也不为难你，放你走人。要不然，那就在这里呆着吧！对不起，我们也是受人之托，在这里没有什么招待你的，你就待在这里好好想想吧，我们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等着你，想通哒就叫我们一声。

他说，用不着想，你们还是现在就让我走吧。你们不会不晓得吧？像这样非法**他人人身自由，是犯法的。再不放我走，我就要报警哒，你们愿意到牢房里去待着吗？

那个头儿哈哈一笑，说，多哒你的谢！你晓得在这之前，我是干什么的吗？

他望着那个伙计，看了一会，摇摇头说，不晓得。

旁边一个替头儿说，刚从里头出来没几天，没事做，想找点儿活儿干，正好就遇到这么个差事，希望你能理解，也希望得到你的配合。

对不起，这个我**的不能按你们的想法做，也请你们理解。

这时，一个人走过来，附在头儿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头儿点了下头，然后朝那个人一挥手，说，好，不跟他说哒，我们走，让他一个人好好想想，想好哒叫我们。

他说，也好，我昨晚开哒一夜的车，也正想睡会儿。

临出门，那个头儿转着身子打量了一圈房间，阴阳怪气地说，饿死在这里头也不错啊。

他知道，他们其实就在外边，不会走远的。他躺在那张烂沙发上，心想，这算什么？就算是开始的一轮威逼、恐吓吧，他们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让我“好好想想”，**是好笑，想什么呢？要我向他们屈服，把钱交给他们？谁能证明他们**是那些人的亲戚？我欠别人的钱，这在两省边界上，早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他们里头有人知道我也很正常，利用这个噱头来实施敲诈，也算是机关算尽了。

他们干嘛去了,吃饭？商量对策？搬救兵？他想着想着，**的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打开，接着有人走了进来。他也懒得起身，甚至连眼睛也懒得睁，继续保持着熟睡的样子。

想好哒没？是那个头儿的声音。

想好哒。他仍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平静地说，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快让我出去。

那个头儿冷笑一声，转身走了，身后是呯地一声门响。

过了好一会，再不见有人来，仔细听听，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难道他们又走了？也许说明他们并不想再纠缠下去，或者并不打算把我怎么样。要**是这样，何不趁机开溜呢？于是他起身，拉开门，门外一个人影也没有，只看到他的手机躺在一张已经变形的方桌上。他拿上自己的手机，走出门去，门外也没人，他甚至还喊了一声，有人吗？不答应我就走哒哟，我得赶回去有事呢。

没人出来，也没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