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早上七点，周礼仁醒了，是被手机闹钟吵醒的。这跟他昨天预计的有出入，昨天以为，今**早上**的会像刘主任说的那样，在鸟叫声中醒来。鸟没叫，闹钟叫了。他觉得，有时候，死板**灵活更可**。

自从进到州**接待办，他就把早上提醒起床的闹钟定在了七点，闹钟一闹，不管睡好没睡好，都得醒，醒了就得起床，洗漱了要过早，过早了要上班嘛。时间一长，闹钟闹了，醒；不闹，也醒。

今**醒是醒了，眼睛却是涩涩的，眼皮也是沉沉的。拿手背揉揉，竟又有些痒痒的了，按下开关，电灯猛然一亮，晃得眼睛都不敢睁，连眨了几下，竟润润地湿了。他知道，昨晚的酒喝得有点儿多——不喝多行吗？一是初来乍到，情况还不熟悉呢，那些村干部以后是要长期打交道的，你不喝，别人以为你瞧不来班子，不愿放下州直干部的那点儿架子，不愿跟带泥腥味的人接近，故意保持距离，那以后怎么拢得到一堆呢？这酒有点儿拜码头的意思吧。二呢，本来心里就不爽快——来到这么偏远的村里，还一住就得几年，到时交不脱账还走不脱人。要说呢，从州直下来，也是不敢随便吃呀喝的，但是为了今后好开展工作，这酒得喝，何况按照相关规定，他先在心里开展了“餐前几问”，并得出了明确结论：一来不是在工作时间饮酒；二来喝的不是茅台、五粮液之类的高档酒；三呢这餐酒是柳树生私人请客，不要公家出钱；四是一起喝酒的是几个伙计伙佬，不是与执行公务、行使职权相关联的、与正常公务活动相冲突的**和服务对象；五是在一个普通村集镇上的小餐馆就餐，不是在什么豪华高档酒店或私人会所；六嘛虽然有肉，有野菜，却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高档菜，也不涉及国家保护动物。这么综合考虑过后，柳树生发出邀请，他也就接受了。还好，幸亏以前在接待科长职位上，几乎天天要接受“酒精考验”，基本功锤炼得扎实，不然还不知要醉成什么样子。

他拉开窗帘，看到窗户玻璃上蒙着一层雾水。用巴掌擦出一块亮的来，从那里看出去，外面的一切都被大雾掩着，什么也看不清。难怪鸟儿都不叫呢，天这么黑，鸟儿是不会叫的。鸟儿不像公**，它们好像更多的是感受光亮，看到山山岭岭渐渐亮了，才叫；公**似乎更多的是感受时间，时间到了，天不亮也叫。

他回过头来，打量昨晚睡觉的这个房间，格局跟州城的宾馆、酒店差不多，除了没有电脑,**的设施也算是应有尽有了，只是档次低了些，已有些陈旧，有的东西甚至已经坏了。洗脸台的水龙头一开，水就漏到脚背上了。淋浴器的喷头，洗着洗着，就会突然喷出一股冷水，让人一个冷噤，急忙伸手去关水阀，水却又热了，还烫人。虽然跟高档宾馆酒店有天壤之别，但满足一般需求还是够的。即使用他专门从事接待工作的眼光来看，依然觉得，在这么偏远的大山深处，能有这样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看来，柳树生把我安排到这里暂住，还是用了心的。想到昨晚睡得不错，甚至好久没像昨晚睡得那么沉了，除了睡前喝了酒，酒后好睡觉，还有这里的环境清静，氧气充足，为睡眠提供了良好条件。这大山里，穷是穷了些，但的确是个养生的好地方。

老实说，他是背着思想包袱下来的，心里挽着个疙瘩，加上时间仓促，还没来得及好好捋一捋情绪，理一理思路，就按照州****一要求，匆匆忙忙地下来了。

在村里驻点扶贫，难免会有不少难处，生活不方便，工作不熟悉，条件又艰苦……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沦落到这步田地，在人们的眼里，自己实际上就是一个无能、无用之辈，是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之人，未来的**前途也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在人们的习惯里，被单位上抽出去参加一些临时性、突击性工作的人，虽然领导口头上说是选派精兵强将，但实际上，谁都知道，优先考虑的，总是那些年纪大了退居二线的、业务上作不到指望的、讨人嫌不受人待见的。何况，他刚离婚不久，心情还没调整过来呢，爱情上失败，生活上失意，工作上失重，地位上失宠，正陷入人生低谷，处在精神萎靡、意志消沉、不思进取的状态，却又屋漏偏逢连阴雨，被贬到这个边远的山村扶贫来了。

下来之前，刘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郑重宣布，礼仁同志，领导班子经过慎重研究，并报州**常**、州**秘书长同意，决定派你代表我们州**接待办，去云梦村驻村扶贫。我们单位作为史志办、社科联、**几个单位的牵头单位，由你出任工作队队长，带队全面完成精准扶贫任务。说到这里，刘主任注意到，他猛地愣了一下，有要说话的意思，这说明他事先全不知情。为及时打消他的念头，刘主任趁热打铁地说，研究确定人选的时候，大家认为你的能力和水平，完全能够胜任这一角色，这是组织上对你的充分信任，也是你个人经受锻炼、增长才干的好机会，希望你提高**站位，克服个人困难，主动积极地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刘主任几句话，把他想要提出异议的路子都堵死了。他嘴唇动了一下，终于没发出音来。他望着刘主任，心想，领导就是这样，需要你的时候，你是一朵花；不要你的时候，你就是一棵**。

派周礼仁代表单位驻村扶贫，领导是费了些心思的。开始，领导在单位上普遍号召，动员大家积极报名，但没人响应。之后，专门开会传达全州动员大会精神，说州****在会上说了，要把精准扶贫的主战场，作为锻炼培养干部的主阵地，以后提拔重用干部，要优先考虑积极参与精准扶贫，并做出成绩的同志，还强调这是**意识、大局意识的具体体现。这样一来，大家报名就踊跃了，本只需要两人，却有六人报名。最后，领导集体研究确定，由周礼仁牵头，司机胡武升作为队员参与。

选定周礼仁驻村扶贫，首先是想到他走得脱。本来，接待办一个萝卜几个坑，是派不出人来的。好在，现在随着接待方式和内容的简化，吃喝受**，玩乐被取消，身为接待科长的周礼仁，事务减少，任务减轻，用他自己的话说，常感英雄无用武之地。同时，因为以前在接待客人时，经常喝酒、洗脚、唱歌、跳舞，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妻子**无可**，跟他离了婚，女儿在省城上学。工作和生活上的变化，使他深受打击，觉得自己上进无希望，工作无目标，生活无激情，家庭无牵挂，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其次是他适合干这个事。他能喝酒、**言辞，跟人“见面熟”，适合跟群众打交道。这也是领导安排他去扶贫堂而皇之的理由之一。但他心里明白，领导说是培养锻炼，其实是觉得现在的接待办，已是有他不多、无他不少，在单位上，他已无足轻重。他心里有火，但转而又想，这样也好，换个环境，也可能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或许不是件坏事呢。

这既是组织决定，公事公办，也是我个人**托你，代表我个人和我们接待办，去完成好州**交给我们的扶贫任务。刘主任恳切地说，你知道，这可是当前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是压倒一切的第一要务……噢，重要意义我就不说，州**领导在大会上已经讲得够明白了。领导主要是考虑到，相对来说，近段时间，你的工作确实是轻松了些，家庭负担也相对小些，再加**又适合做这个事，从个人发展前途看，你也需要下去锻炼锻炼，这样就定下了。

刘主任最后说，你一定行的，我相信。

我行吗？他当然认可刘主任的说法，但前提是，他得把心思和精力都集中到村里的扶贫工作上来。

他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但具体怎么干？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就像此时的窗户玻璃，正蒙着一层厚厚的水雾。

他本不打算认**搞事，混一混，熬出头了作数，但是……

他决定下楼去走走，熟悉熟悉周边的环境，也考虑考虑今天和接下来要开展的活动。

叫上胡武升，两个人从二楼下到一楼，看到老板娘和她的女儿早已在忙了。昨晚吃饭时，柳树生已给他作了介绍，知道老板娘叫吴美秋，女儿叫覃怡芳。

吴美秋一边洗洗刷刷，一边跟他们打招呼，周**，你哪门就起来哒？多睡会儿唦，你看外头还没亮呢，起来也做不成事。又对后头那个说，小胡也是的，这么年轻的小伙子，要是在家里，肯定还在睡早床。

周礼仁说，该起床哒，七点多哒呢。

胡武升说，我每天也是七点钟起床……咦？**是噢，都这个时候哒，天哪门还这么黑呢？这里是不是**城里亮得迟些啊？

吴美秋说，噢，好哇，老话说，早睡早起，富贵到底；迟睡迟起，背起背篓去讨米。

胡武升说，要上班嘛，养成习惯哒。

覃怡芳站在水池边上刮洋芋，接着胡武升的话说，**州城亮得迟些？可能吧，好多东西都是城里先兴起来哒，才传到我们乡下来的。但要说天亮的事呢，我们这里是高山，按说隔太阳还近些嘛，应该**山下亮得早点儿才对呀，主要是山上雾大，把太阳遮住哒。

覃怡芳的话把胡武升逗笑了。胡武升说，咦？好像只听说北京、上海那些地方的雾霾重得很，我们这里哪门也是一样的呢？

周礼仁纠正说，那可不一样，人家那里既是雾又是霾，这里只有雾，没有霾，空气好着呢，你放心做深呼吸吧。我们到这里来，是免费吸氧。有一次，我接待一位北京来的客人，席间说起他去北欧，感到那里的空气特别好，我就给他摆哒一个故事——其实是一次经历——那次，我去机场接一位外宾，没想到客人一走出机场航站楼就晕哒，随行人员一阵慌乱，有人提议赶快拨打120，我叫他们莫慌，一会儿就要好的。他们不信，问我，何以见得？我告诉他们，这不是什么大病，是醉氧，一会儿适应哒就好哒。结果不到五分钟，**的就恢复正常哒。

醉氧？吴美秋感到奇怪，只知道醉酒、醉烟，醉茶也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醉氧。

周礼仁说，醉氧，就是空气里的负氧离子含量太高，人吸入后也会感到头晕心慌。只有在生态植被好的地方，负氧离子的含量才会有那么高。我那也是瞎编的，只是为哒夸我们这里自然环境好啊。

覃怡芳刮完洋芋，又去择洗葱蒜，头也不抬，纠正说，妈，人家是**呢，村里的第一**，**扶贫工作队队长的权力大些，**领导一切嘛，应该叫**。

啊？吴美秋一听，忙道歉说，我以为只要是个称呼就行，原来还有那么多讲究啊！那得罪了，周**您儿莫见怪噢。

周礼仁听到吴美秋称他“您儿”，略带尴尬地笑了笑。您，是对人的尊称；加上儿化音，更亲近些。他纠正说，您儿那么称呼我，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呢，论年龄，您儿**我大，我呢又**怡芳大，以后啊，莫叫职务了，您儿就叫我小周，怡芳就叫我老周吧。

几个人都笑了。吴美秋代表自己，也代表怡芳说，要得嘛，要得嘛，这样称呼，觉得还亲近些。

周礼仁跟胡武升两个人来到院坝里，抬头打量他们暂时寄居的这座楼房，看到是三层楼，一楼是厨房和餐厅，二楼、三楼是客房，顶上还搭了个杂物间。周礼仁提高嗓门儿对吴老板说，您儿这个酒家规模还不小呢，没想到在这么偏远的山旮旯里，还有这么好的一家酒店，这应该是集镇上最大的一家吧？他本想问是不是最高档的？怕吴老板以为有什么没达到他的要求，便改口说成最大的了。

吴美秋说，啊呀，这算个什么呀！其实哪里够得上叫酒店啰？说起来丑死人的。听柳**说，你在州里是做接待工作的，看了我们这个样子，怕是要笑话哟。

那可不一样，那是不可**的。周礼仁说，州里搞接待，当然要**这里条件好，这里只是一个村，那边可是代表一个州啊，这里是乡下，那边是城市，莫看我们只是一个州，但面积**世界上好多国家都大，人口**好多国家都多。州里的条件**县市要好些，但跟外头也**不得，我们还是贫困地区嘛，莫说条件有限，就是有好的条件也不能搞奢侈啊。

吴美秋说，那是那是，有句老话，好吃莫浪撒，记到当年吃泥巴。

覃怡芳对母亲说，讲是那么讲，可现在还有哪个记得，当年吃过泥巴的人，恐怕已死得差不多哒。如今的年轻人，都是吃牛**长大的。现在倡导的是美好生活，您没看电视啊？总**说，**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奋斗的目标。周**他们到我们村里来，就是帮我们实现美好生活梦想来的。

周礼仁对覃怡芳说，你们家可是早就实现小康哒，只是村里还有些人没有摆脱贫困，只有大家都摆脱贫，实现小康，才能过上美好生活。上头要求，精准扶贫，精准脱贫，不落一人。按这个要求，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我们来村里扶贫，也希望得到你们的支持，我们也希望实实在在地做些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