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云梦村平均海拔近两千米，又特别偏远，要说贫困程度，莫说在全县、全州，就是在全省、全国，恐怕也是名列前茅。从什么时候起，他已记不清了，反正他父亲当**的时候，村里就在抓这项工作。扶贫年年在搞，过去一直只是泛泛地抓，从上到下，喊也在喊，做也在做，效果呢？说没有当然是不讲良心，说怎么好也有些勉强。有的贫困户本来也算不得怎么贫困了，按当时国家定下的标准，也该是脱贫了的。但既然是扶持对象，就总有些好处,有些实惠，将哪个从被扶持的名单里抹掉，就意味着这些好处和实惠也一同被抹去了，人家当然有意见啊，村干部哪个愿意傻里傻气地去干这种得罪人的事呢？那些钱物，反正都是上头下来的，不要白不要，你不要别人要，这里不要别处要，会哭的细娃儿有**吃，不哭的细娃儿白挨饿。为了保住贫困帽子，继续享受国家相关政策红利，上头又没催着要交账，没逼着要摘帽，你何必去冒那个头呢？扶贫搞了几十年，虽然往实里看，变化也不小，村里硬是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吃饭穿衣都成问题，细娃儿无学可上或有学上不起，一般性的疾病都无法医治，那号的特困户还是早就没有了。

国家年年投入，工作年年在抓，下头只是碗里的芋头，拨一下动一下，贫困户减少的速度如蜗牛爬树，贫困地区老是出不了列，这项工作何时是个头呢？虽然贫困也只是个相对的概念，国家经济发展到什么程度，**生活富裕到什么程度，贫困人口、贫困地区也总是存在的，何况中国还只是处在“发展中”呢。但问题总要一个一个地解决掉，扶贫总不能永无止境地搞下去吧？这么大个国家，该有多少事情要做，多少问题要解决啊！怎能老是让一件事掣着肘呢？中央发了话，二0二0年以后，中国就要整体进入全面小康**，扶贫工作就不能总是个甩不掉的尾巴，得冲刺，得扫尾，得打一场脱贫攻坚战役。精准扶贫的攻坚战打响以来，基层都把这项工作当作第一要务，云梦村的人们也明显感到，扶贫工作已不是过去那个阵仗了，目标更明确，要求更具体，措施更实在，力度加大了，步伐加快了，落实更较**儿了。

上头动**格，下头就不敢马虎。扶贫工作，应该是雪中送炭，而不是肉上添膘。有人打听到了村里定下的贫困户名单，发现还有应该帮扶的对象没纳进来，有些有房，甚至有车，不需要帮扶的却被定成了贫困户，觉得这不公平，跟上头的要求不符，于是向上头来的检查组作了反映，希望得到纠正。检查组倒是重视，经过调查走访，证明情况基本属实。经过综合分析，认为导致问题的原因，从主观层面讲，一是村干部存有私心，在确定、上报贫困户对象时，以权谋私，优亲厚友，把一些不符合条件的也列进去了；对那些过去彼此有意见，甚至是结了仇的，本应纳入扶持对象的，却没有列入。二是村干部作风不实，嫌麻烦，只是凭印象办事，把过去那些老当贫困户的人列进去，促够按**例算出的数字就报上去了，而上头相关部门也没深入村组农户调查核实。

老实说，对检查组作出的结论，他心里是有意见的，上头的那些人哪里知道基层工作有多难？以为都像他们，成天待在办公室，**不晒，雨不淋，风不吹，冷热有空调，吃饭有食堂，出门有车子，网络上起，手机玩起，茶水喝起，好不舒服。我们这些基层人员呢？风里来，雨里去，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有时下基地、下农户，饿了只能嚼生番薯、啃生萝卜、喝山泉水——城里人也许会认为那是天然矿泉水，甚至还会羡慕，但不是哪里的水都能喝的。有一次下农户家去，渴了，他趴到溪沟里喝水，咕嘟咕嘟一阵狂饮，只觉满腹都是凉幽幽的，可是一抬头，却看到上游两三米远的花水上，一条烂蛇卡在石缝间，随着水流摆来摆去，顿觉胃里一阵翻腾，哗啦啦把水又还给了溪沟。

不过，检查组的领导们说的，也不能说全是无中生有。摸着良心想想，也得承认，在确定扶贫对象时，有没有私心？**要过起硬来，也是有些问题的。亲戚朋友，关系好的，在有些标准上稍稍松一点儿，也就纳入了；而对别人呢？把条件稍稍掐紧一点儿，也就排除了。其实差别究竟有多大？没多大。有些事，本来就不可能弄得那么分明，就拿家庭经济收入来说，农民的收入本来就是个大哈数，**要弄得像单位上拿工资那么精准，不可能。更何况，即使他没有，别的村干部有没有？别的地方有没有？难说。

他想，硬要说我们是在胡作非为，一点儿纪律观念和规矩意识都没有，那也是冤枉。大的方面，大家还是坚持得不错的，细节方面做得不够规范，这我也认账。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天天要跟群众打交道，早不见面晚见面，凡事钉钉入木木，太死板了，有时也玩不转。上头下来的扶贫干部，来了，晃一晃，屁股一拍，走了。别人骂，听不到；别人恨，无所谓；别人在背后戳经，没用。工作好搞也好，难做也罢，让下一任搞去！可我们就不同了，我们一辈子待在这里，走不开，溜不脱，现在群众又没有什么捏在自己手里，说的话群众爱听就听，不爱听就不听，你一点儿办法没有。政策也好，各种涉农、涉贫困户的款项、物资也好，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也好，都是透明的，有时文件还没下来，电视上、网络上、手机上早闹腾得沸沸扬扬了，甚至群众**村干部还先知道。群众对村干部没有依赖，只有要求，什么事情搞慢了，搞迟了，没搞好，群众还会找上门来，指责一番，弄不好就直说要给“焦点访谈”报料，或是在网上发你一帖，甚至是直接到上头去**。莫说上头经常强调，小事不许出村，大事不能出乡，至于赴省、进京，那更是坚绝不允许的。谁失控，谁负责。有人上去了，主要领导要亲自去把人接回来，处理好，稳控住。去了乡里，村**、村主任去接；去了县里，乡******、乡长去接；去了州里，县****、县长去接；去了省里，州****、州长去接。当然，**要有人去了，到了县以上，哪有**政一把手去接的？一般也就去个分管的副职，甚至由副职**派一个人去。但在村里、乡里，却是不好由人代替的，本来就**芝麻还小，再去个副职，甚至**派个工作人员去，小到人家根本就没看到眼里了，上头会高兴么？有了事，本来就是夹着尾巴呢，连小心都赔不过来，哪还敢再火上浇油，让上头生气？

前不久，县里开会作了部署，要求各贫困村对确定的所有贫困户，再次进行核实，不符合条件的要踢出去，该纳入未纳入的要纳进来。基础工作还是先由村里做，州里、县里、乡里都选派干部，组建精准扶贫工作队，协助和指导村干部开展工作。柳树生组织几名村干部，计划把全村每家每户再跑一遍，把情况核实准确后报给乡里。可是别看就小小一个村，八个组，总共还不到一千人，却跑了半个月还没跑完。也难怪，**不是村干部工作效率低，而是有很多具体难处和意外情况。有时候，到了农户家里，一看，没人，房前屋后找，找不到；找附近村民打听，别人不知道，平时村民各忙各，彼此互不来往；扯起嗓子喊，除了山谷回声，没人应答；打电话，要么号码换了，要么欠费，要么没信号打不通。有一次，他给一个贫困户打电话，对方出门打工去了，一听说又要找他核实相关资料，很不高兴地说，我正忙着呢，求求你，能不能莫打挠我哒？老是打电话，你们的电话费是公家出，我的可得自己出啊。有钱来钱，有东西来东西吧，不要动不动老捉到个电话打呀打的。说完，气乎乎地把电话掐了。有时候，你前脚刚一出门，后脚就有电话打过来，不是通知到乡里或是县里开会，就是上头有领导下来调研，有工作组来督查，不得不调头回去接待，虽然现在不像过去那样在吃喝问题上伤透脑筋了，但又是座谈汇报，又是带路下贫困户家里，走到哪里就像一个导游，自己安排的工作，有时只能抽晚上的时间去完成。

现在好了，上头派人来了，跛子拜年，以歪就歪，正好借坎下驴，轻松轻松。

封春月觉得他今**有点儿反常，就问他，哪门又不去哒呢？搞完哒？

他没好气地说，搞完没搞完，都懒得搞哒。

咦？巧哒！柳树生，平时有事无事总爱往人家屋里窜的，今**哪门不去哒呢？过去人们说你们村干部是家家都有丈母娘，老喜欢往外跑的，现在那些姑娘媳妇们都出门打工去哒，家里只有老丈母娘，没意思哒吧！

他听得有点儿生气，却懒得理她，在鼻腔里哼一声，用力把烟头朝院坝里一扔，一边起身去洗漱，一边又把心事放到昨天一起喝酒的那个人身上去了。

的确，周礼仁的到来，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