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早或晚，人们总会碰到这样一些节点：当时不以为然，只把它当做单调生活中的寻常一天、寻常一事。只有走过很长一段路，回首往事时才会意识到，那个节点出现后，生活就不可逆转地拐往另一个方向了。

对于陈如意来说，1999年春天的那个周末，就是这样的**子。当时陈如意25岁，是位于鲁南地区莲东县城的花街**的**，而且是所里唯一的女**。

那天晚上，经过一段时间秘密调查，花街**在辖区一个叫“鸿运楼”的民营小旅馆里，查获一起****案件，抓到一个叫乔丽丽的服务员。

作为所里唯一的女**，陈如意自然要陪着所长刘庆安一起审问。

审问一直持续到凌晨2点多才打开缺口。

乔丽丽坐在水泥地面上，头低垂着，脸被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

刘庆安板着脸说：“你想好了？要说就都说，不能彻底交代的话，就不用说。你这不是第一次，我们早就盯了你很久了！”

乔丽丽沉默许久，最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讨好地对刘庆安说：“我说，我说。能让我起来坐在凳子上说吗？”

“准备好好交代的话，就起来吧。”

乔丽丽侧过身子，两手撑着爬起身来，坐到旁边椅子上，稍事休息，又小心翼翼地问：“能给点水喝吗？”

刘庆安扭头对坐在桌子旁边做记录的陈如意说：“小陈，你去给她倒杯热水吧。”

陈如意站起身来，去旁边的房间用一次性纸杯接了半杯水，递给乔丽丽，回到桌子旁边坐下，拿起笔来准备记录。

这时，陈如意衣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在办案时，她都是将手机调到静音，一般不接电话。但这个电话似乎有些不依不饶，一直震动。

她皱皱眉头，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抬起头来对刘庆安说：“不好意思刘所，我**电话，可能有急事。”然后就走出审讯室。

此时虽是春天，凌晨时分的北方，室外的空气还是很冷的。陈如意掩了掩警服，多走两步，才按下接听键，压低声音问：“妈，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如意呀，快点找找人吧，吉祥又被**抓走了。”

“他又怎么了？”陈如意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大了许多。这个烦人的弟弟，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害得妈妈半夜求救了。

电话那头，妈妈似乎有点犹豫，停顿一下，然后又哭着继续：“丢人啊，丢人啊！这次可是丢死人了！昨天，他和几个朋友喝了点酒，把人家女孩给那个了。”

陈如意压住怒火，问：“哪个了？”

“**说是**。那怎么可能，和你弟弟都一起喝酒，都认识的，怎么会那样。”

陈如意冷冷地说：“**说是**，肯定不会冤枉他。妈，你也别急了，我正在审人呢。你先睡觉，明天我再想办法吧。”

不等妈妈再说什么，她就把电话挂断了。“作死！**是不作不死。”陈如意恨恨地想。

回到审讯室，刘庆安对那女子说：“你把刚才说的，都跟她再说一遍。要仔仔细细、一五一十地交代，不许漏掉。”

女子点点头，看看陈如意。陈如意拿起笔开始记录。

乔丽丽本是临省的农村孩子。前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又不想吃苦复读，就出来打工。经人介绍，她到“鸿运楼”宾馆做服务员。起初她想本本分分地赚钱，但发现她赚的钱怎么也**不上另一个服务员。

时间稍长，和周边旅馆的服务员们熟悉了，才知道这些宾馆里的女孩子都是兼做那见不得人的事才能多赚钱。很多男人就是冲着有这样的服务才选择住她们的旅馆。

乔丽丽不禁有些心动，店老板也侧敲旁击地暗示。于是在干了一个多月后，她也开始给客人“加褥子”。她长得也算**较清秀的，吸引不少回头客。

陈如意冷冷地看着这个年龄**自己小几岁的女子。经过几个小时的讯问后，乔丽丽身上的风尘气息去掉大半，软弱无力地坐在那里。听说她高中毕业不久，如意心里有一点同情，不过更多的是鄙夷：高中毕业，才过几个月就开始出卖**，这个转化未免也太快了点，可见本来也不是什么好鸟。难道这个**，**到了笑贫不笑**的地步？

乔丽丽一个个地交代那些跟她有过交易的男子。她记性不错，光顾过她的男人，多数能说出他们的相貌特征、当**穿的衣服、去过了几次。可笑的是，有些男人不仅留下电话，甚至告诉乔丽丽自己姓什么、干什么。有些本地人，乔丽丽后来在街上还遇到过。

交代十几个，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了。双方都很疲劳，乔丽丽一时也想不起更多。陈如意记完笔录，让乔丽丽核对过，签字、按上指印，算是完成第一回合。

熬一个通宵，如意一身疲倦。早上八点多钟，陈如意跟前来**的同事做了交接，回家休息。

陈如意住在莲东县城北侧一个叫观海苑的小区，这是新建的一个楼盘。当时人们还习惯于单位分房，兴建小区还是新兴事物。陈如意单位没有房子可分。房子是她男朋友赵小兵家买的，给他们做新房用。骑自行车的话，到**也就有十几分钟的路程。

刚到家门口，忽然想起妈妈昨晚打电话说的事情，本来不错的心情，一下子低沉下来。

陈如意的弟弟叫陈吉祥，是她父母连生三个女孩之后才得的。

陈如意有一个姐姐叫陈招娣，已经出嫁。如意的父母，陈大庆和刘玉秀，都是莲西县供销社的职工，属于城镇户口。按照政策，生一个孩子之后就不能再生了。

但陈大庆不服，给女儿取名“招娣”，继续生。

“招娣”没有招来弟弟，却又招来一个女孩。父母极其失望，但还是寄希望于下一个能称心如意，给她取名“如意”。

陈如意偷偷来到这个世界，偷偷地养了一段时间，终究还是被计生部门发现，父母被单位双开。

陈大庆两口子一不做二不休，又偷生一个，还是女孩。不想自己养，便送给人家。如意上中学后，才在大人们闪烁其词的话语中隐约知道，自己还有个被送人的妹妹。

再后来，陈吉祥来到家里。陈大庆两口子丢了工作，在县城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但觉得“有子万事足”，便给儿子取名叫“吉祥”。得之不易，百般骄纵，养成他异常顽劣的性格。

从初中时起，陈吉祥便和县城里几个有名的地痞**混在一起，经常逃课一起去吸烟喝酒；又经常一起去学校向低年级学生“借”钱，不给便打。陈大庆不知多少次被叫到学校去赔礼、赔钱。好歹读完初中，勉强上了县里最差的第八高中。

陈大庆两口子不指望陈吉祥能考大学，只希望学校帮他们看着儿子长大，混个高中文凭就行了。但陈吉祥读到高二，便死活不肯在学校里呆着，成天逃学。学校多次要求陈大庆将孩子领回去，以免耽误别的孩子。陈大庆没有办法，只能让他辍学。

陈吉祥辍学时年龄还小，不能帮家里做什么事，就在**上胡混，越发变本加厉，频频和**打交道。最初因为不满十八岁，**每次抓他，就把父母叫去，当面教育一通，或交完罚款就领回家。

等他年满十八周岁，就成为拘留所的常客，进进出出好几次。每次接到**的通知，陈吉祥两口子都会被气个半死，却又不得不去**或拘留所送钱、领人。

陈吉祥在**上鬼混的几年，正是陈如意上大学、选调到邻县的**局工作的这几年。

和所有处在夹心层的孩子一样，陈如意从小就处在被父母忽视的境地。弟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全副精力都在他身上自不必说。姐姐招娣虽然也是女孩，但年龄大着几岁，经常被父母安排照顾弟妹、照顾生意，用父母的话说就是“顶用了”。

如意的出生不仅让父母遭受罚款，还失去工作。如意感觉父母对她的态度，总是缺着那么一点。最可气的是，弟弟小时候经常“甩锅”给她：明明是他偷拿妈**钱，却暗示妈妈是如意拿的。为此如意挨过几次打，直到最后妈妈亲自抓到弟弟偷钱，才知道**屈了她。然而对于偷钱的弟弟，父母却从没有打过他，这令如意感觉很失望。

越是受到大人的忽视，她越想努力证明自己，想引起大人的关注，找一些存在感。

作为一个孩子，能怎样证明自己呢？唯有拼命学习。陈如意年年都从学校拿回家一张三好学生奖状，或者其它什么优秀的证书。只有在这个时候，父亲才点点头，夸她一两句，让她感觉些许暖意。

陈招娣上完初中，因经常被家里叫去帮着干活，学习成绩也不太好，没有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进不了重点高中，基本上也就没有可能考上大学，所以初中毕业就离开学校，专心帮父母张罗店面。

陈如意初中毕业时，陈大庆也想叫她退学下来帮着经营。但如意以县里第十五名的成绩考入县第一高中。她的初中班主任不**心让这个学习的苗子毁了，就到她家里做工作，告诉他父亲，将来上大学可以当国家干部，能给家里撑腰。

或许觉得这个丫头一直处在被忽视的境况而有点歉疚，或许是老师的话打动了他们，抑或本来被期待考上大学、光宗耀祖的弟弟，此时已经确认不是块学习的料，所以陈大庆没有阻止她继续上高中。

通过这件事，如意体会到：自己一定要把事情做得漂亮，才会有机会让别人为自己说话。

在高中阶段，她继续拼命努力，考上省里的师范大学。她学的专业是英语，她希望有朝一**能够到考上研究生、到外国去留学，远远离开她的家乡、她的家庭。

父亲在她上高中时，言谈中几次暗示她作为女孩，读书不仅是没有用处的事，还给家里增加负担。考上大学后，她决定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她学的是英语专业，很快找到辅导高中生的兼职工作。为多赚钱，她一度兼任五个孩子的家教。

大学毕业，她没能考上研究生。参加省里选调生遴选，到临县也就是莲东县的**局，分到花街**。凭着自己的努力，她很快成为所里的业务能手。

她脾气温和，待人和**，做事肯吃苦，从不斤斤计较，同事们很快都喜欢上了这个大学生——那时候，基层**局本科大学生还是较少的。

穿起警服的自豪感、新鲜感还没有过去，她突然发现，自己那好惹事的弟弟逐渐成为她的一个噩梦，不依不饶地粘上她。

她第一次为陈吉祥处理事，是他因打架斗殴被当地**传唤。那时她入职还不到半年时间，面皮薄，而且也不认识几个人，本不想管，但刘玉秀把电话打到她办公室，哭哭啼啼地告诉她：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弟弟，怎么能不管不问呢？经不住妈**纠缠，她硬着头皮求同事给家乡**局的人打招呼，从轻处理。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意万分为难地托人照顾弟弟，而弟弟却以为有姐姐在**罩着，越发大胆妄为，似乎这个姐姐就是为他当**的。

如意并非科班出身，也没有学过法律。每次弟弟犯事，如意都要仔细研究一下《治安**处罚条例》相应的规定，里面关于寻衅滋事、**他人、**、偷盗、超速驾驶的规定，都是因为弟弟犯事如意才认**搞清楚。

这次不用研究《条例》，如意心想，可以直接学《刑法》了！本来早就发誓不再管这个弟弟的事情了，但这次事情看来**较严重。不知道父亲该怎样想？会不会被气得病倒？

如意的父亲虽然在生儿子这件事上**较执着，对待如意也是平平淡淡，但为人性格温和，老实本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妈妈也不**言辞，性格有些懦弱。有时如意就很纳闷，父母是这样的脾气，怎么会生出这么个败家、惹事的弟弟来？

算了，看在父母的份上，还是托人打听一下，问问弟弟究竟是什么情况吧。

如意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是出再大的事，也不能再去求人了。人情是越用越薄的，弟弟也不是小孩子，不能没完没了地拿自己的这点薄面去为他“擦屁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