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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一夜长于百年5

小说:繁星闪耀地层 作者:黄静泉字数:4810更新时间:2020-11-30 10:42:04

豆青住进了招待所里,矿领导派了四个女人伺候豆青,白天两个,黑夜两个,寸步不离的跟着豆青,怕豆青**。

豆青**想**,**想打开窗子,跳下楼去。可豆青没机会,伺候豆青的女人们形影不离地跟着她。

作为工亡妻子的豆青,到现在,好像才活得尊贵起来,好像才**正是一个因为丈夫为挖煤捐躯而使妻子变得十分高尚令人尊重起来。而矿上呢?又好像现在才知道有下井工人死了,才觉得亏欠矿工点什么,就想用招待所和好吃好喝来补偿点什么,可这时候的工亡家属,谁还能睡的好吃的香呢?

伺候豆青的女人说,矿上说了,你想吃啥就给你买啥,你想穿啥就给你买啥,只要你说话,随便要啥都行。

豆青说:“我啥也不要,我就要我男人,我就要我家的男人。”

伺候豆青的女人就劝慰豆青:“你这不是说傻话吗?人一旦走了,就是咋叫也叫不回来了。”

豆青说:“你们是不知道呀,我跟我男人过了二十多年,两口子连一回脸都没红过,这生茬茬的就走了,**是心疼死我了。”

伺候豆青的女人们,也就跟着豆青哭了。

秦二旦死了,房子本来应该盖起来却没能盖起来,这让周官心里非常难受。看着立竖竖的石片墙,看着墙上已经架好的房梁和檩条,看着四堵墙朝着苍天明晃晃的开放着,让人眼中流泪,心里滴血。

周官对妻子说:“你去买些猪肉回来,磨些黄米面回来,你给做饭做菜,炸油糕,我去召集工友们,把二旦家的房子盖起来。”周官还说,豆青在招待所里是不能住一辈子的,矿上对工亡妻子都是个这,过几天,豆青还得回来过**子,趁这几天把房子盖起来,豆青回来了,心里也是个安慰,要不然的话,等豆青回来,看见亮天的房子,心里不是更难受更凄惶吗?

王姐说:“好,你这想法还**是好。”王姐还跟丈夫开玩笑地说,你这才叫身残志不残呢,抱住丈夫的脸亲了一口。

周官冷冰冰地说:“顶个毬用呢,毬也不顶!”

过去,矿上的人们盖房时,是多么喜庆,多么欢乐。煤矿人盖房,不用花工钱,你帮我我帮你,大家互相帮忙,房主家只需要伺候饭菜酒肉和油炸糕就行了。人们高高兴兴地劳动着,说着笑话儿,那气氛是热烈的,是放纵的。可这回不同了,盖房的工友们阴沉着脸,眼里噙着热泪,默无声息地劳动着,人们被死亡的气氛笼罩着,连走路声听起来都那么沉重那么无奈那么悲伤。

许多工友,天不亮就来了,就开始在黑暗的夜里干起活儿来。到了中午,原来露天的房顶就已经抹完了第一遍大穰泥,这是全矿有史以来,盖房速度最快的一次。以往人们盖房,都是中午时才架好房梁,才开始放炮,开始喝酒,开始吃油炸糕,酒足饭饱之后,再在房顶上固定檩条,钉表皮板子,往表皮板子上抹大穰泥,抹完第一遍大穰泥,天也就黑了。

这回不同了,中午就抹完了第一遍大穰泥,下午就能抹第二遍大穰泥,房顶上多抹一遍大穰泥有好处,冬天保暖,夏天防晒阻热。周官坐在轮椅里,轮椅停在豆青家的小院儿里,周官不说一句话,嘴像锈住了,严严实实地闭着,看人们干活儿。

来了那么多帮忙的人,有的人是听说后主动来的,有的人是路过这里,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就不走了,就加入到劳动中来了。那么多人,如果中午都在周官家吃饭,显然是挤不下的,显然是饭不够吃酒不够喝的。有人就出去买了吃喝,买了酒,也有人干完活儿,不声不响的走了。平时,煤矿人喜欢大声说话,像喊话一样开玩笑,可这回不同了,走与在的人,都是默无声息,那种沉闷,就好像暴雨前的沉闷,让人想像不到,将要来临的那场暴雨会是多么猛烈、多么令人震惊。

整个上午,人们听不到往**的说笑声,只能听到固定表皮板子时用斧头叮叮咣咣的砸钉子声,那响声砸得人心颤。

中午十二点,小院里燃放起鞭炮和**炮,房子上顶时都要放炮,图吉利、图喜庆,这是习俗也是规矩。

**炮冲向天空,在天空炸响,天空上闪出一团一团青烟,闪出一团一团火花。整个群山被震响了,被震惊了,发出强烈的回声。

今天,工友们的酒量好像特别大,好像忽然就特别大了。酒是煤矿工人的好朋友,煤矿工人都爱酒,酒一下子就把煤矿人郁闷的心给敞开了。煤矿人在喝酒的时候喜欢唱划拳歌,那划拳歌已经在矿上流传了好多年,不知道是怎样的来历,不知道是谁编的。那歌声是豪放的,是忧郁的,但并不哀伤。喝酒的工友们说,二旦去了,让我们呼唤他,为他唱划拳歌,让他和我们一起喝酒,一起划拳,一起高兴房子盖起来了。于是,人们就同时唱起了划拳歌:

一个丝丝那玛瑙油,

哎咳咳咿呀咳,

豆腐丝上来那是那咿呀咳,

咱弟兄们哪吃酒划拳今天**痛快呀,

散一散那个心来那是哪咿呀咳……

巧到巧到巧到,那是哪咿呀咳……

五亏五亏五亏,那是哪咿呀咳......

快快快,清了杯……

人们一口喝一大碗酒,就好像电影里演的土匪喝酒,就好像梁山好汉喝酒。

人们咧开大嘴,唱着吼着,周官家里和院子里,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唱声,已经远去的秦二旦,即使这会儿走的再远,也会听到工友们那撕破喉咙的吼唱声,也会被吼唱回来,和大家一起喝酒划拳。

工友们举着酒杯,端着酒碗,流着眼泪。

男人的泪,是大泪珠子,像大豆,那些大泪珠子,**动在生死不惧的男人们粗犷刚毅的脸上。

太阳悬在正午的天空上,把火热的阳光投向大地和山峦。一脉一脉的山峦被雨水切割得有棱有角,裸露出的惨白岩石如同巨大的骨架。塞北的山不像南方的山,山上没有树,是秃山,看上去是厚重,是粗犷,是壮实,是坚强。

 

 

穿山风尖厉地嘶鸣着,好像有多少人站在矿山里同时吹响了哨子。断墙残屋被猛烈的寒风刮出呜呜呜吱吱吱的尖叫声,又好像有多少冤魂死鬼在哭号。

老人打了个寒战,浑身哆嗦了一下。老人睁开眼,看着丈夫的照片,嘀嘀咕咕地说:“老头子,你冷了吧?你肯定冷了,我去端点煤,把火加旺,让你暖和暖和。”老人拿着簸箕,慢腾腾走出家门,走到小院儿里。老人望了望对面的北山坡,北山坡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灯火,只有大山黑糊糊的影子,这才没几天的时间,北山坡上就啥都没有了,就只剩下黑糊糊的大山,像怪物似的卧在那里。

过去,豆青总喜欢在夜里看看北山坡,看看北山坡上闪亮着万家灯火的样子。那闪亮的灯火,从山坳里一层一层往上亮,一直亮到山梁处,**是壮观,**是好看。豆青想,大概站在北山坡上看南山坡,也是那样好看呢。

老人站在院子里,又向四周看看,南山坡全是黑糊糊的曚曚胧胧的山的轮廓。近处的断墙残壁,像地震过,呲牙咧嘴,瘆人。老人想,大概站在北山坡上看南山坡,也像自己看北山坡一样,过去那一层一层的灯光都不见了,只有黑糊糊的大山,让人心里发怵。这人世间的事情,说快可**快呀。曾经是满山满坡的住户,说走就全走了,**是走得太快了。老人记得自己在王姐家旁边盖房的时候,南山坡上的房子还是稀稀落落的,山坳里**较平缓的地方,是公家盖的青砖兰瓦房。在一排排青砖兰瓦房往上去的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建起了石片房,房里住着从外地招来的农协工和他们的临时户老婆和临时户孩子,豆青和王姐就是这样的住户。几十年过去了,豆青家的周围都已经盖满了房子,沿着山坡一层一层往上盖,若不是因为吃水困难,恐怕山梁上也都盖满了房子。南山坡已经没有盖房的地势了,煤矿人就开始在北山坡上盖房子,北山坡的房子也快盖到山梁上了。煤矿人**行,**能吃苦,啥苦都能吃。

一位北京诗人看见山坡上那些石片房,屋脚踩着屋脊,房背**着房背,层层叠叠的座落在山坡上,很威严,很壮观,竟然惊叹地说:“这可**是震撼人心的历史,这简直是布达拉宫!”

可是,将来谁还能知道这山上有过布达拉宫呢?

老人看看黑糊糊的远山,又看看近处那些怪兽似的断墙残屋,唉声叹气地说,别布达拉宫了,就是故宫,也啥都没有了。木料都让人们拆走了,只剩下一堵一堵令人寒心的石片墙,呲牙咧嘴,露出惨相。老人奇怪,这么大的风,咋就刮不倒那些石片墙呢?

老人端回家一簸箕炭,倒进铁炉里,铁炉发出轰隆轰隆的烧煤声,像火车声。煤是好东西,煤一燃烧,家里马上就暖烘烘的充满旺气,**是旺气冲天呢。丈夫活着的时候,她总是半夜起来往火炉里加一次煤,或者加两次,家里总是暖烘烘的。丈夫从被窝里爬出来,穿衣裳的时候就不觉着家冷了。煤是从矿上买的,小毛驴车拉不多煤,往人们家里送。丈夫下井回来,总要拾一布兜子炭,倒进柴炭房里。老人摘下墙上挂着的帆布兜子,布兜子是白帆布做的,年长**久,已经变黑了,不知道的人,不以为是白帆布做的布兜子。布兜子的背带是一条军用腰带,背带已经磨毛了。老人把布兜挎在肩上,冲着丈夫的相片笑笑说:“老头子啊,你看我背着你的帆布兜子好看不?你用过的东西,我都给你留着呢,等哪天咱俩见了面,一样不少,都还给你。”

老人颤颤抖抖地摸着洋箱说:“你看这洋箱,红红的,多好。这红红的洋箱上,供着你,多好。”老人嘀嘀咕咕的还说,想起认识你的时候看你那么健壮,我觉得你这一辈子是想死都死不了的,可你呀,唉......

那一年,盖起新房,家里空荡荡的,家里没个家俱摆设**不行,说话都轰隆轰隆的响。晋北矿区里,家家户户都时兴大洋箱,用红油漆油了,红红的,就显得家里很火色。同时也寄托着煤矿人避邪的意思。红洋箱有多大,有单人床那么长,有单人床那么宽,一米多高,摆在墙跟下,衣裳被褥都往里面放,里面很放货。为什么叫洋箱呢?是洋人带过来的东西吗?可能是洋人带过来的东西。后山的山沟里有个万人坑,是**本鬼子抢夺大同煤的时候,在这儿开了矿,把死劳工和有病的劳工都往沟里扔,还有汉**看着管着,有人从沟里爬上来,汉**就挥动棒子打死那些只有一点爬行力气的人,再扔进沟里,只能爬不能挖煤了,还要他们活着有啥用?

只有晋北矿区里才时兴的大洋箱,是不是就是**本鬼子带过来的家俱呢?

万人坑里的白骨把山沟都填平了,山沟里堆起了小山包一样的白骨堆。为了煤,他们闹死了多少中国人呢?

豆青觉得自己想远了,想不出个啥名堂,就不想了。说起来,这煤矿从**就有了,这煤矿给外面送去了多少煤呢?大概这里有多少座山,这煤矿就送出去多少座山那么多的煤吧。

那年盖了新房,二旦找矿领导批了点木料,又专门回老家背来木匠工具,有时间就劈就砍就用推刨推,汗泼流水地干了半年多天气,做起一对大洋箱,用红油漆油了,家里就红彤彤的旺气了。二旦**能受苦,下完井,还要干木匠活儿,都是费力气的活儿,劝他雇个木匠吧,可为了省钱,他死活不雇。唉唉唉,要是早知道他活得那么命短,说啥也不能让他受那么多苦啊,**是后悔死了!

家里的炉火着旺了,火光从炉盖缝里**,照得家里红彤彤的,就像年三十晚上在小院儿里点的旺火。煤矿不缺煤,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的小院儿里都点旺火,顺着山势,一层一层的旺火熊熊燃烧,就好像整座山整座山都在燃烧,情景是那么壮观,那么威风!大人孩子手拉手,围着自家的旺火转圆圈,这么转三圈,再那么转三圈,希望转得人丁兴旺。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山坡上的人家都搬走了,这山坡上就再也不会有人点旺火,就再也不会有人转旺火了。今年的年三十晚上啊,这山里就全黑了。

煤矿不缺煤,其实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过去,人们从矿上买了煤票,小毛驴车就拉着煤往人家送,现在不行了,买了煤票,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也没人给送一车煤,谁能相信,挖煤人,居然缺煤烧?名义上矿上供应职工生活用煤,可那些生活煤早让煤贩子给贩走了。他们以煤矿生活用煤的价格,找矿领导批了条子,然后就用大卡车一车一车把煤拉到山外去卖给煤场,一吨煤挣一百五六十块钱,很多人都发了财,发了大财。这几十年来,矿上换一批领导,就有一批人跟着生活用煤发了财,人们都说,现在是挖煤的人倒霉,倒煤的人发财啊。这话是一点也不假了,坏就坏在当官的身上,没有当官的给那些煤贩子批条子,他们想倒煤?倒**的蛋吧。挖煤人居然缺煤烧,也难怪秦花这一代人对**有意见 ,有看法啊。豆青想,这**咋就颠倒了呢?

季风猛烈地撕扯着群山,猛烈地撕扯着山坡上的残墙断壁,发出凄惨的声响,好像有多少人在哭泣,好像有多少人在为谁哭泣。

 

  黄静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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