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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苴却夷山，一山坡上。
浅**覆盖的山洼处，高土司、土目、调停人、打冤家的双方寨老等席地而坐。左右两边黑压压一片，是事主双方族人。不论男女老少，无一例外地紧裹或黑或白的羊毛披毡，蹲的蹲坐的坐。
不远处，是高土司带来的府兵，以及拘押着的十多个夷人。这十多个夷人，分属打冤家的双方，背了人命案，所以高土司要拿他们回衙审判。
但土目、寨老以及双方族人都出来阻拦，不愿官家来管，他们只想按夷人的规矩来调停事端。
调停人说：官家有官家的法，夷家也有夷家的法。既然事端在夷山发生，就该按夷家的法来调解处理。
高土司态度非常强硬，说：汉家夷家，都是我大明的臣民。何况你夷家的法，能大得过官家的大明法吗？我大明法，可是白纸黑字，一条条写着呢。所以说七千打八万，这个事官家管定了。
调停人也较起**来了，说：大人啊，论起来您还是我们的土司呢，咋这样说？不错，夷家的法没有白纸黑字，但每一条，都在大家心里面记着呢！
高土司冷笑道：**是愚顽之极！难道你们不知道，我除了是你们的土司，还是**的土司吗？**服管，为什么你们就不服管？
土目出来打圆场，说：老爷呀，您请息怒！说实话，官家的法的确好，大家也服管，只是这些人太过蒙昧，不开化，还请大**量，网开一面，他们做的孽，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其实，高土司也不想**管，碰上了，捞点好处而已。于是借机**，说：土目呀，你这是要本土司徇私枉法呢？
见事情有了转机，调停人和双方寨老用夷话商量，准备拼凑一些银两了结此事。于是，传话人立即回到各自的族人中听取事主意见。
最后谈定了数目，调停者俯在土目耳边悄悄说了。土目心里有了底，便悄悄说与高土司。
高土司假意推辞一番，才说：你看你看，这事整的，要不接受呢，倒是看不起你们了……唉，那就权当作府兵们的辛苦费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可要好好调解，不要过些天又惊动到本土司这里！
说完后，高土司放了人，就兴冲冲带着府兵到土目家喝酒去了。
回到土司公廨后，高土司问土**事：那几个盗贼，可有家人来疏通？
土**事说：没有啊。我也奇怪呢，这么长时间了，家人怎么着也该听到消息了呀？
高土司说：完了，这件事，可能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果然，当天晚上，就有人来造访，说是受人之托，要带一个礼物给他。
门房把人带进来后，就退下了。
寒暄后坐下，来人拿出礼盒，慢慢打开，却是一枚锦衣卫金腰牌。高土司吓了一跳，试探地说：卑职一贯为官谨慎，并未有什么出格之事，还望大人明察。
来人冷笑两声，将金腰牌拿出揣回怀里，说：人在做，天在看，出格不出格，你自然心中有数。只是呀，我今天心情好，懒得管这些小事。
既然如此，高土司也就猜到了几分，于是说：大人有何吩咐，卑职定当全力以赴！
来人也不客气，就问：听说你们近期破了一个盗窃案，抓了几个小蟲贼，可有此事？
高土司一听，心里彻底明白了，心说，这几个盗贼果然是“组织”中人，这可马虎大意不得，于是小心应对道：有有有，卑职正在审呢！
来人问：可有什么收获？
高土司说：过了一次堂，虽说招了，但卑职仍有疑虑，所以就将他们打入死牢，先磨一磨他们的锐气再说。
来人哦了一声，说：都招了些什么呀？
高土司说：他们自称是私人马帮，又不肯说出哪里人氏，这不可疑吗？又说因见财起意，才干的这事，你说，凭阮掌柜的精明，运送财宝会让他们见到吗？所以卑职以为，这些个盗贼背后，肯定另有其人。
来人说：几个马帮客而已，哪有这么复杂。
高土司顺竿腰，说：是呀，也许是卑职多虑了。
来人突然间话锋一转，说：高土司呀，我就实话实说了吧，这几个蟲贼，是我一个同僚的老乡，既然人家把人情托到了我这里，于情于理，我总该过问一下吧。依我看，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案，何况又追回了赃物，所以呀，看在我的薄面上，这事就算了，放了他们吧！
高土司为难了，说：这事都传开了，而且是板上钉钉的事,咋个放嘛？
来人口气强硬，说：这个嘛，还用我教你吗？
说完后，来人就扬长而去了。
高土司跌进座椅里，郁闷至极，憋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的背，老子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8
铁索箐，土目倮乌家。
茅舍俨然，布满山冈。唯倮乌家院门前有一空地。空地正中，栽有一松，四周搭起了青棚，地上铺满了厚厚的松针。旁边不远，是几眼土灶，上面坐着几口大鼓一样的铜锣锅，热气腾腾香气弥漫。
在喇叭队的引领下，李贽一行在倮乌等人的陪同下进了青棚。在主位落座后，倮乌手一挥，喇叭戛然而止。
夷女们端来白开水。精通夷话的跟班紧紧坐在李贽身后，悄声引导着李贽漱口。漱完口，开始上夷家三道茶。这时，若麦挤了过来，对跟班说：你下去吧，这里有我呢。
跟班不知所措，望向李贽。李贽说：客随主便，你下去吧。
这时惊动了旁边的倮乌，倮乌斥责女儿道：姑娘家家，这是你来的地方吗？还不退下？
李贽虽然听不懂，但知道倮乌在呵斥女儿，便笑着说：有若麦做我的翻译，我求之不得呢，土目就不要骂她了。
若麦朝倮乌做了一个鬼脸，朝前挪了挪凳子，就心安理得地坐到了李贽旁边。
在若麦的翻译讲解下，李贽依次喝了一杯清茶，一杯红糖茶，一杯用葵花子和蜂蜜配制的甜酒，完成了先苦后甜的人生礼仪。
这时，过山号响起，**人纷纷进入青棚内席地坐下。
过山号渐渐变弱，最后没了声息。于是毕摩摇着法铃出场。
毕摩绕着松树又唱又跳，且吟且诵，飘飘然，一副神灵附体的样子。
开始时，若麦断断续续翻译：远古的时候没有天，远古的时候没有地，哪个来造天，格兹来造天……
听了一阵，品出点味道，李贽情不自禁地赞叹说：如此创世神话，居然从毕摩口中唱出，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啊！
若麦天**地笑了，说：想不到大人也喜欢我们的梅葛，**是太好了！
李贽疑惑不解，问：何为梅葛？
倮乌解释说：就是大人现在听到的这些歌呀，是老古辈子传下来的，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家谱。
说话间，若麦突然打断，说：大人您听，毕摩在唱造人呢。
李贽惊奇：造人？这倒有趣，说来听听！
若麦听了一会，双手**划着翻译：一个大葫芦，砍开，先出来的是你们**，后出来的是我们夷人。
李贽笑了：这么说，汉夷还是俩兄弟了。
若麦突然脸色一变，说：我呸，那些个**，还不认我们呢，瞧不起我们不说，还欺负我们！
倮乌在旁边吓了一跳，斥责道：给是酒醉了，竟敢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话，还不赶快向大人认错？
骂完后，倮乌举杯向李贽敬酒道歉，说：管教不严，还请大人责罚！
李贽喝了酒，笑说：率性之言，情有可原，何来责罚？
若麦自知失言，也举杯敬酒道歉，并自作聪明地解释说：大人是**……哦，不像那些**……唉呀……反正我说不像那些汉官……
若麦语无伦次，其憨态之状令人**俊不禁。
李贽开怀大笑，在场的人也跟着开怀大笑起来。
到了天黑，牛肉煮熟了，养粑也烙熟了。木制的托盘，盛满了一大块一大块的牛肉。养粑垒在桌上，米酒倒在大碗里。大家把酒言欢，尽情享用。
李贽入乡随俗，学着若麦的样，豪气地用手边撕边啃，还喝酒。倮乌看了，非常高兴，叽哩咕嘟发表演说。李贽听不懂，就问若麦。若麦说：阿爹在夸你呢，说大人跟我们最贴心，不会欺负我们夷家人，要大家相信你，以后听你的话。
9
第二天一大早，李贽随阮靖南和倮乌的马队，到准备开采铜矿的照壁山实地勘査。
到了照壁山，倮乌指着废弃的矿洞说：当年，高土司的阿爹在此秘密开矿，后被官家发现，法办了，就一直荒废至今。
李贽提醒说：阮掌柜该不会重蹈覆辙吧？
阮靖南说：哪能啊，我有省府的批文呢。说时，掏出批文让李贽过目。
转了一圈，除一部分人继续留下勘査外，其余的，就原路返还了。
回到寨子时，天色已晚。却见寨外路边聚集了十多人。
为头的是拉左梁子土目。土目说：汉官知府到夷山，是看得起我们夷家。既如此，也请知府大人走一趟，到我们拉左梁子做客，我们也要杀一条牛，盛情款待。
李贽毕竟不习惯夷人的饮食，想早些回府，就借故推辞，但刚说了一句公务繁忙，就被师爷抢了话头。师爷说：李大人的意思，今天去不成了，明天跟你们去，咋样？
得了允诺，几个夷人高兴异常，嗷嗷嗷地欢呼了起来。
回屋后，李贽责怪师爷，说：你怎么就应承下来了？
师爷说：大人有所不知，如果不答应，就是看不起人家，而夷人，又是把面子看得**性命还要重的人，如果失了面子，轻则积怨，重则**，所以，卑职就替大人应承了。
李贽信了，说：这么严重啊？差一点弄出人命了。
师爷说：我看**不离十。大人您想啊，这么大礼节，却遭到回绝，土目还有脸面回去吗？万一他想不通，羞愤难堪，以**来报复，祸就闯大了。当然，您是汉官，他们拿您没办法，但会迁怒于倮乌啊，如果这样的话，事态就严重了。
李贽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按夷人的规矩，如果他**了，要么倮乌偿命，要么重金赔偿，否则，就要打冤家了？
师爷有些吃惊，说：原来大人也知道呀？
李贽说：不是有个若麦吗，整天叽叽喳喳的，自然就知道了。
后来在火塘边吃饭，却不见拉左梁子土目，李贽问：那个土目呢？咋不请来一起吃酒？
倮乌说：请了，他不来。
又是若麦嘴快，说：他们还想着跟我们打冤家呢，所以呀,宁肯在野外吃饭吃酒过夜，也不会踏进我们寨子半步。
李贽奇怪：怎么又是打冤家？
若麦说：都怪高土司……
倮乌瞅了若麦一眼，厉声说：再乱讲，就**出去！
吃完饭出来，李贽悄悄叫住若麦，问刚才没有说完的事。
若麦说：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乃拉家丢了一袋银子，就怀疑是走亲戚的拉左梁子人偷的,于是约了人堵在半路搜人家的身。结果，银子没搜着，那人却咽不下这口冤气，回去后就上吊**了。按理，乃拉应该为自己的疑心偿命，并且，他也做好了上吊的准备。就在这时，高土司来征粮，知道了，就说要按官家的法来办……
李贽接话说：于是交了罚金，保住了性命。
若麦说：他倒是保住了性命，但拉左梁子的人不干了，硬说我们故意仗着官家欺负他们，扬言要打冤家……
李贽说：不是有调解人吗，解释清楚了，还打什么冤家？
若麦说：这是官家判的，哪个调解人敢出面？官家还说了,按大明法，乃拉罪不至死，所以不能**偿命，如果**了，就要抓我阿爹和寨老坐牢。
李贽说：那怎么办？
若麦说：只好打冤家了。结果一打，他们又**我们多死了一个人，所以至今还耿耿于怀。
李贽问：那个叫乃拉的，现在何处？
若麦说：死了，在那次打冤家中。
李贽说：听你的意思，如果按你们的规矩办，就没有后来的打冤家了？
若麦说：那是当然。祖先订下的规矩，哪个敢违背？调解人的话，哪个敢不听？
李贽说：规矩嘛，我倒是相信，至于调解人，他的话有那么公正吗？
若麦说：当然公正了！
李贽不相信：哦，是吗？何以见得？
若麦说：大人您想啊，如果调解人不公正，传出去了，以后就没有人请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