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俄大的树

大，你躺在梁背后那块自己喜欢的肥沃土地里已经整整九年了。你在那边还好?？

我们大树沟麻地**宋家沟和尚泉的张家，是从河州（具体是和政县城北的红崖屲）迁移到定西的，时间大概在**以前。我们把父亲叫大，将大伯父称作大大，二伯父称作阿大，将叔叔们按排行称作几爸几爸。

从你离开我们后，你几乎年年都要进入我的梦中，有时模糊，有时清晰，有时我们共同在做一件事情，你还给我在说着什么。

可是，今年你为什么很少进入我的梦中？

自你走后，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你的文字，题目起了好几个: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二三事，回忆父亲……内容是记述你有意义的历史，缅怀你拉扯子女的不易，珍惜继承你优良的品德，等等,可是自己都不满意，仿佛找不到我与父亲情感的契合点，也找不到写作的切入点。每一次回家，从双插牌最高点拐过弯，首先看到的是眼下密密的树林，远处是马寒山。直到今年我情不自禁地写出《朝圣马寒山》《大树沟里人的丹阳节》后，我的思路才越来越清晰，描写你的愿望越来越迫切。

十几天前是你的大侄儿、我的大堂哥去世后的“百**”。对面连家坡姑舅二嫂子过来了，她拄着拐棍，头发花白，她是你的侄女也是你一辈子的挚友加战友郭志江的婆娘，这个女人当年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曾经努力学习**著作的优秀事迹上过《甘肃**报》。我叫她二嫂子，我问他，俄大和我姑舅哥（她男人）一辈子干得最壮（方言中读去声）的事情是啥？她不假思索地说，你大和你姑舅哥干得最壮的事情，就是这一沟里的树！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更有底了，因为我思想上回旋了几个月的题目就是“俄大的树”。有了树，我的回忆就有了主题，也就和俄大心灵上有了感应，也就找到了解读俄大的密码和钥匙！

大树沟，应该有大树。多少年来，我孜孜以求证。几年前微信刚兴起的时候我发过几组关于大树沟的风光照片，临洮一位贤弟戏言：“大树沟的大树在哪里?”我经过几年的刨根问底，证实大树沟确实有大树，就在连家坡沟底连四爷坟上，有几棵非常大的白杨树，树干多人合抱，树冠蓊荫遮天，只可惜最后被人为地砍掉了。

与鹤立**群的大树相**，最可称道的是大树沟的树林，从双插牌往下一沟两坡，栽满了白杨树，这才称得起**正的大树沟，绿树填沟，满坡苍翠，树映人家，绿围庄稼，而这，与俄大有关。

那是1970年，高峰公社有一个绿化项目，有好几个大队小队在争，俄大当时是大队文书，他与大队干部王华、郭志江以大树沟生产队土地广阔、气候湿润的理由据理力争，使这个绿化项目落户大树沟，经过全生产队男女老少的辛勤付出，终于使大树沟梅开二度，呈现出了沟沟岔岔、坡坡屲屲栽满白杨树的壮观景象。有了两坡的白杨树，大树沟才能叫作名副其实的大树沟，虽然树种有些单调，但面积有几百亩。作为一个生产队的集体林场，那在全公社是面积最大、**一无二的。至今，我每次回家，都以我们村有这一片绿色的树林而自豪。冬天，树林里的落叶、枯枝给大树沟里人提供足够家家户户过冬填炕的燃料，让大树沟里人能过上一个温暖的冬天。夏天，那填满沟壑、参天蔽**的满眼绿色，给大树沟里人带来了美丽的绿装和无尽的清凉。

大树沟的这一片白杨树林啊，是麻地**村的自豪，是高峰的自豪，是定西人的自豪！她曾经给高峰人争了多少的光，又让多少邻村邻近公社的人们羡慕。大，这一沟的白杨树，你倾注了说不清的心血，流下了量不完的汗水。

七眼泉高峰公社林场，俄大是第一任护林员。七眼泉梁，既是高峰公社与临洮县漫洼公社的交界处，也是关川河与渭河的分水岭。七眼泉，是渭河上游支流的发源地，三山环绕，形成一个天然的簸箕**，据传说很早以前这里就有七孔泉水涌出，由此向下，汇集沟沟岔岔的小溪流，最终浩浩荡荡地汇入渭河，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贡献出力量。

那是1977年，由高峰公社****决策，集全乡之人力物力，搬迁了七眼泉的十几户社员，分散安置在临近的姬家**、周家窑等生产队，动员了全公社的青壮劳力、机关单位干部、中学学生，经过几年的努力才建成的。由七眼泉梁顶向下俯瞰，三面山坡都被平整成了一台一台的条状梯田，每条台面上栽满了整齐茂密的白杨树。我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年造林的火热场面，各个大队划分了区域，插着标有大队名称的红旗，互相**拼着栽树速度和质量，全公社有官庄、贡马、牌坊、明星、马营滩、红堡子等十几个大队，十几面红旗插满七眼泉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那个场面和阵势，**的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山人海。高峰学校也组织了一两百人的造林队伍，由校长带队，汇入热火朝天的造林激流。公社供销社派出了便民小分队，那时候没有汽车，可能是拖拉机或者人力挑担吧，东西很多，有肥皂、毛巾等，品种很多，我只记得筐子里花花绿绿的是上海大白兔**糖，当然我更钟情的是外面裹着白砂糖、一毛钱能买八颗的大裸糖，我没有足够的钱，只能和几个学生凑上五分钱，买上四颗。那种糖个头较大，大家一人一颗吃了，满嘴的充盈，满嘴的香甜，吃上一颗，回味无穷，力量无穷。

四十年过去了，当年的七眼泉水已经不复当年的旺盛，但满沟郁郁葱葱的茁壮白杨树林证明着当年红红火火的造林盛况，诉说着营造一片几千亩集体林场的壮举、辛劳和高峰**改造自然、美化家园的万丈豪情。

俄大，就是在林场建成后，成为首批光荣的护林队员的。他们共有四五个人，都是从全公社范围内选拔的，前提是必须热爱林业、勤快、有点儿文化、**觉悟高、责任心强。他们住在半山腰已搬走的社员的庄子里，用没有拆除的旧房屋做宿舍兼办公室，也用树枝搭了交易的窝棚。护林点有两处，分布在东西两面山坡，为的是便于观察，防止周围社员或者生产队的牲畜钻入树林，啃坏树木。俄大，就住在**东面的护林站。我的任务当然是按照妈**吩咐，隔上几天给俄大送饭。所送的饭，主要有两种：用苞谷面、养面、黑面做的馍馍，用和茬面擀的疙瘩、青棵面片片子。从大树沟到七眼泉，大概有**里路，我手里提着馍馍、手擀面，一个人顶着大中午的骄阳，路过传说有**精出没的小**里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敢耽搁，急匆匆不敢左顾右盼，听见后边有一辆自行车的铃铛响，就瑟瑟发抖，躲在泥土公路一边。好不容易到达七眼泉林场东坡护林站，见了俄大，把馍馍袋子放下，才觉得长出一口气，仿佛到了伊甸园。俄大拿出山杏、李子和周围社员送的糜面碗石它子，吃上几口，多少的辛劳、恐惧与抱怨便烟消云散。后来，俄大为了给大哥找媳妇，主动让大哥接替他的护林员岗位，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出人头地、脱离“二牛抬杠”的“显赫”角色。当时，公社林场护林员每月有十块钱的工资，生产队还给记10分（满分就是10分）的工分，这足以让不少农家姑娘抬头仰望，仿佛栽下一棵吸引凤凰的梧桐树。我的角色当然是继续送饭，大中午、艳阳天、小**里的**精、苞谷面的馍馍、青棵面的棋花子……直到我大嫂入了家门

大，你是多么爱你的儿子，不惜放弃自己已有的尊荣、清闲与体面？！果然，我的嫂嫂，我的大嫂，就来自七眼泉林场山背后的姬家**。原来，俄大是有私心的，也是有远见的，那就是为了让子女们拥有一个幸福的家，能过上**较如意美满的好**子！

以包产到户为标志的单干，调动了大树沟里所有人种树栽树的积极性。几十年来生产队集体耕种、**一经营的田地被分割成了家家户户单**种植，“自负盈亏”的块块、条条、溜溜责任田。这种“耕者有其田”的最原始发明或者回归，鼓足了广大劳动者的干劲，大家纷纷拉**粪、牛粪、羊粪和大粪进入各自的责任田，深耕，除**，播种，施肥，巴不得将一切的心血倾倒在土地上，广袤无私、宽阔无垠的土地当然也极力配合，给予辛劳的子民们以最丰厚的回报，那就是小麦、洋芋、胡麻、大豆等农作物产量的成倍增加。乡民们并不以此为满足，而是将大自然的馈赠运用到极致，那就是将田间地头、埂埂边边、庄前屋后，只要是能与地块、庄廓挨上边的地方，全部栽上树。树种是单一的，不是杨树就是柳树（百分之九十是杨树）。暮春时节，该种的庄稼都种上了，这时候，余下的时光和精力就是选（砍）树枝，剪去树梢，将一大捆树枝泡入大水缸里，或者**屋后的涝坝中，过上十几天，看到树枝发芽，便栽植到适宜种树的所有地方。一夏炎热一冬寒，到第二年春季，俄大的那些树便同雨后的春笋一样，毛茸茸，蓬蓬勃勃，长满在沟沿上、梁背后、烂磨沟的地边、沟旁、泉畔。这是一次全民自觉自愿的，迸发出积极性、创造性的造林热潮，弥补了以前大树沟集体林场的空白，俄大，是这次造林行动的先行者、受益者、勇敢者，因为，他造的林最多、占的地最广！

后来国家对荒山造林的政策放宽了，允许谁栽种、谁所有。俄大在农活之余，在距离村庄较远、水**丰茂的蕨菜屲栽植了一**白杨树林。时间大概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他那时四十多岁，正是身强力壮、信心十足、一心一意创家业的时候。蕨菜屲在连家坡的前山，左有石门砊,右有洗羊泉和大石嘴，中间是一片开阔舒缓的山坡。这里到庄里有三四公里，许多人家嫌路途遥远，都没有将目光和注意力放在这里。俄大自小吃惯了苦，加上他一辈子爱栽树的情结所致，他毅然决然地从老远的家里背来了树苗，一个人吭哧吭哧地刨刨挖挖，硬是把那一片只有**皮和酸刺的荒坡栽满了白杨树，造就了一片白**。而今，那坡白杨树已经有牛腿般粗，完全可以做盖房用的椽子了。

勤劳辛苦的俄大，你的二儿子近年一直在努力探究你的内心世界，追寻你几十年生活的光彩照人之处，特别是你爱树、护树、栽树背后的思想根源、精神动力。

妈妈说，你念的书、识的字来自于20世纪50年代大树沟的扫盲班，“吃了饭，洗了锅，抱上娃娃上冬学，学写学算学唱歌”，当年的夜校老师，有我二舅，还有田宝荣大；一位退休十年的县级干部陈顺录说你给他和当过老师的怀贠文教过书；妈妈说当年大树沟的文化室很红火，你曾写过剧本，剧团工作人员段希文给你做记录，当年大树沟文化室天天都有人来参观，省文化局刘局长参观后高兴地说大树沟文化室就是好，当年大树沟文化室的先进事迹还上过《甘肃**报》；你还当过公社农机厂的会计，多年担任麻地**大队的会计、大树沟生产队的队长；你经常在公社舞台上扮演《智取威虎山》中的栾平、《红灯记》里的**山，还有群众甲乙，匪兵丙丁等角色；你还修过胡麻岭梁上的公路（定临公路，距离大树沟有七八公里）；你爱看书看报听广播，经常向我要各种报纸和书籍……哦，我的大树沟，那么多的故事，可惜我以前了解得太少太少。

俄大，你那么爱树，对栽树几十年一往情深，一定与你所受的教育、你的经历、你所处的时代与环境有着必然的联系。

我查了资料，是在1956年，**发出了“绿化祖国”“实现大地园林化”的号召。中国当时开始了“12年绿化运动”，目标是“在12年内，基本上消灭荒地荒山，在一切宅旁、村旁、路旁、水旁，以及荒地荒山上，即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均要按规格种起树来，实行绿化”。看了这段历史记载，我便明白了，大树沟里人，高峰人，还有东岳人，唐家堡人，我走过的定西许多地方,绿树绕庄，苍翠填沟，都是因为踏踏实实贯彻了伟大领袖**和**中央的号召，开展了不折不扣的全民义务植树实践活动。高峰公社有一个有名的造林**张恒，他从1974年到1985年在高峰任职，发明了“山底穿靴子（沟沟岔岔）、山腰系带子（公路林带）、山顶戴帽子（大面积荒山造林）”的造林创举，有力地推动了高峰的绿化发展，他也因此而担任定西县**局长好多年。他的另一个爱好就是唱戏，春节期间、丹阳节期间，高峰必定连着唱几天戏。也许张**的文化程度不高，但他认准一件好事（种树造林）、持之以恒干下去的果敢毅力与坚**不拔令人敬佩，

他对丰富社员文化生活的主动性、积极性值得好多现在的基层官员学习。俄大，就是生活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中。我们队上有好多人热爱栽树，像姑舅哥郭志江、阿大张殿明，还有郭志远、连克俊、退伍军人张福、李进林等等。他们这一辈人，虽然对栽树没有提高到生态建设的角度、层次去认识，但客观上起到了保护关键、改**生态、美化家园、乡村振兴、建设美丽中国的作用。苏东坡曾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冯玉祥将军驻守徐州时写过一首闻名的诗：“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左宗棠平定内乱、反击侵略经过陕甘时，军旅所过之处，遍植柳树，引得“春风度玉关”。俄的大，普普通通的一个老百姓，仅仅做了一件“多种几棵白杨树，多给放羊娃炎热天乘阴凉”的小事情。

俄的大，你急匆匆地走了，俄没有很好地和你拉过家常，没有亲耳听你完整讲过你的人生，还有俄爷爷、俄太爷的故事；没有请你吃过一顿火锅，就是定西的牛肉面也没有吃过几次；儿子的暖气楼房，你没有住过一个晚上，更没有陪你到定西剧院看过一个本子戏……

你更没有留半点遗言，没有交代身后之事，也没有提醒我们怎样做人做事。

你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妈妈说你曾经上过“农大”，就是“**”时期县办的农业大学，你上了大约半年，在皋兰县上的。我问妈妈，既然他上过大学，为啥没有吃上皇粮？妈妈说，都是他胆小怕事。

你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家里经常来县上公社的干部，后来经常来我的同事同学朋友，你都是笑脸相迎，笼火泡茶，跑前跑后，和大家打砂锅（方言，饮酒时的一种游戏）喝酒。

你是一个内秀**良的人。从不和别人骂仗打架争高低，你的人际关系很好，没有得罪过一个人。出了庄，问任何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都会说你是一个好人。

你是一个勤劳的人，爱动脑筋的人，积极追求上进的人。筑淤地坝，带头种植当归、**参等中药材，兑换优良品种，致富路**在拼搏。紧跟形势，关注国内外大事，那年暑假我从兰州师专回家，你问我：“听说深圳（你读作xun）的改革搞得很好，发展快得很?”

你是一个窝窝囊囊的人。不抱怨，不发火，不打人，不骂人，不发牢**，不怨天尤人，有了任何**屈自己心里装着、担着、**着……你唯一求我的就是两样事情：让我给你理发，再就是把单位上的旧报纸给你多带些回来。

俄想解读你的内心世界，但现在只能是臆测和妄断，从你的生活经历，从你所做的每一件事，从别人口中的评论，我可以大体推断，你给我们的嘱咐应该是照顾好我们的老妈妈。给我们的提醒应该是：干公事要认**，一碗饭来得不容易，要珍惜；要夹着尾巴做人，胆子要小一点；要**良待人；要做好事。现在给大汇报的是：我妈妈身体状况很好，还能自己包饺子，做浆水面。你的五个子女、九个孙子生活都正常、平顺。

大，你离开我们九年了。自从你回归大地，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在**爷那儿你待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按照你在阳间的所作所为衡量和评判，你应该早都超生了。你超生后，肯定还是一个心地**良、勤劳耕耘的好人，好的劳动者，还会一辈子只做有益于大自然和**的好事。你的忌**快到了，像有些人一样，我给你准备纸做的金碧辉煌的楼房、高档小轿车。有些人给自己的先人买来“**”、成堆的“万元大钞”，让生前不管贵**、贫富，是否受到理解和尊重的先人，享受上“帝王”般奢华、潇洒、快活的待遇……这些，你喜欢吗？我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也不会准备，因为我是一个唯物**者，知道那样做，丝毫无助于你的超生，也无助于你对后人的“护佑”。我知道，你想听我和你拉家常、讲古今，再讲讲你孙子们的学习、工作和成绩；你想让我们继承你诚实、**良、上进的品质，姊妹兄弟们团结互助友爱，不做有辱于你，有辱于爷爷、太爷的事情，这样，便是对你最好的怀念！可以让你欣慰的是，我也爱树、爱护树、爱栽树，我的QQ和微信昵称“左公柳”，就是这一内心价值追求的外在体现。我也会将你的精神讲给身边的朋友，更重要的是讲给你的孙女，让她将这一精神继承下去，因为，我们的血**流着你的****热血。

陶渊明曾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俄的大，你的身体也许已经与你生前劳作的土地融为了一体，你的精神我们记下了，并会永远遵守。大树沟的那一片树林，地埂上和庄前屋后的白杨树、杏树、酸果子树、李子树，园子里的**、芍药花，蕨菜屲的白**，你栽种了它们，它们就是你的灵魂转世，就是

你的丰碑！

哦，俄大坟上的一棵柏树在今年清明的时候****引燃的山火烧死了。我和大哥会补栽上一棵，让坟前坟后的两排常绿翠柏陪伴俄的大！

心香一瓣，献给生俄养俄教育俄期盼俄有出息的大！

伏维尚飨！

戊戌年己未月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