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客户端
傍晚时分，刘家村的村民已经三三两两扛着锄头迎着晚霞返归，一天的劳作就此画上句号，想必各自家中已经炊烟缭绕。卷起的裤管上面粘着依然未干的泥水点点，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回到家里自然有人管洗。**就是**，即便在远离中原的边地，他们重复着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耕作，在斗转星移中老去了一代又一代。他们的追求或许有点卑微，但求这**子过得略有盈余，只要为子孙的繁衍尽了自己的心力便问心无愧。
一名牧童正牵着牛往村里走，在村头便看见一名黝黑的大汉正在驻足张望。这名汉子身后负一顶大竹笠，肩跨一个旧布包裹，一身的行色，似乎暗示已经走过万水千山。脸色恐怕**最辛劳的老农还黑，显然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赶路人。
最为奇怪的是他手里抱着一个起码二十斤的酒坛子，此处最近的村庄也要五十里开外，此人辛辛苦苦抱着个大酒坛走老远的路，这又作何解？这么大的酒坛子，黑大汉只是一手抱着，毫不费力，仿佛没感觉到坛子的存在，身形依旧笔挺。若走了几十里地还能若无其事，恐怕村里没一人有这个力气，放牛娃已经百思不得其解。
小孩子当然不明白，若是他知道这坛酒已经穿过了万水千山，黑大汉单手抱着大坛子关山**一路走来，恐怕连嘴也合不上。
黑大汉是谁？他便是老墨，世事巧就巧在不谋而合。两百里开外有一个村庄，世世代代都要过一处悬崖，但飞渡悬崖的只有几根粗大的铁索，每年都摔死人。大半年前，此村的新村长立志要重新架一桥，彻底解决乡亲出行的难题。可是朝廷的繁文缛节过甚，报工部要层层审批，上达天听恐怕两年时间也下不来。而且路途遥远，为这小小一个村落，朝廷未必批准派人到这穷山恶水费大力气修一条桥。
这位村长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算是半个江湖人，山穷水尽处，若连朝廷都指望不了，那就只能试一下向墨家子弟求助了。于是这位村长遣人绕西夏进契丹境内，找墨家**帮忙。
悬崖架桥，舍墨家**其谁，老墨于是千里迢迢来到大宋的边地。他也从霹雳堂处得知李四就呆在不远处，故此干脆从雁门关外抱一坛烈酒过来。桥一架好，他就顺道过来探望一下朋友。
男人去看男人，不象男人去看女人那样花样多多。男人为红颜，可以绞尽脑汁乃至出生入死，为博佳人一笑。天下间能为红颜赴汤蹈火的男子可能有无数，只是，世间又有多少女子懂得领受这份情，或许更多的只是拿这份情意当做战利品装点自己。
既然不领别人的情，又何必让人**近，既然不打算给人机会，又何妨一五一十说清楚。
而一个男人跑去探望另一个男人，除了吃喝以外就没别的了。所以，还能带什么手信过来，除了酒还是酒。
老墨截住了小娃，问他：“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小李的人？”
小娃仰着头回答：“你找大李吧？”
“他只有一只胳膊，叫小李。”老墨尝试描述得更细一点。
“我们这只有大李，是一只胳膊的。”小娃答。
“……”
得，大人小孩都一般的固执，老墨惟有首先妥协：“嗯，就算是大李，你能带我去那位大李的家吗？”
“跟着酒香走就是，全村酒味最浓的就是他家了。”小娃估计还有二十亿的大买卖要谈，懒得带路，自己牵着牛就走了。
老墨凝神一嗅，果然空气中若隐若现一缕酒香，于是循着这股香味往村里走去。刘家村很小，就那么几十户人，老墨没一会儿便走到了李四的小院前。
老墨一看就乐了，院子里竖着几个巨大的蒸锅，这架势一看就知道，李四这小子准是干起了沽酒的营生。
”笃，笃，笃。”屋里正忙着炖肉的李四听到了柴扉三声敲门声，探头一看，居然是老墨！李四高兴得跳了出来，赶紧过来打开院子的柴门，笑着说：“老墨你是成心的，你是掐着饭点来，你就算准了我有好菜招呼你。”
“那怎么好意思！”当然，李四的眼也是很尖的，一手抢过了老墨手上的大酒坛，嘴上依然客气一番：“老墨你这就不对了，以后空手来就行了，我最烦人拿这拿那的，好像我多贪似的。”
老墨也懒得理他，略略看了看李四的家伙，果然有模有样。心想怪不得这小子有滋有味，方圆两百里没人做烧酒跟他抢生意。
两人于是拉开架势在院子里坐了下来，小桌上有且仅有一大锅喷香的炖肉。好的菜，一道就够，分量足，一道足以**一**。李四本来就是个无肉不欢的主，在这个**横流的尘世中，多吃两块肉**什么都**实。
有朋自远方来，李四怎么也要让老墨尝尝自己出的酒。两人的杯子都盛上满满的酒，李四先饮为敬，一口酒一块肉便开吃。
老墨端起杯来喝了一口，李四忙不迭地问：“怎么样？和你那边契丹的酒**怎么样？”论酿艺，李四在方圆百里中几近无敌，他也想确切知道自己的酒好坏几何。
老墨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皱了皱眉头，问：“这是新酒吧？”
李四一看老墨的神情就知道他没好话了，不过还是故作大方地说：“是新酒，老墨你尽管说，这里没有外人。”
“你是蒸的过程中从头接到尾，全部一股脑儿混在一起了事吧？”老墨又喝了一口，他可是一口一皱眉啊。
“那当然，连蒸三天，一气呵成。”李四只得老老实实回答。
“那就坏菜了。”终于，老墨放下了酒杯，慢慢地说：“酒，不是这样蒸的。”
“那又怎么蒸啊？”李四的脸挂不住了，冷冷地顶了回来。
“出酒的时候分头、中、尾三段。”老墨开始说接酒的方法：“头段酒是最烈的，这段酒若不埋土里放它几年就不能去掉爆辣的口感。也只有极少数口味极重的老酒鬼能受得了这种爆辣。中段酒最醇厚，但这段酒刚接下来也是烧喉的，也要放上几年才变得柔顺。尾段酒**较淡，适合口味轻的人喝，这段酒可以用来调酒头。”
“将酒入坛，最好是紫砂坛，埋土里放几年，它的辣味就慢慢变成了酒香，酒气不减一分，但过喉不烧，这个过程叫老熟。”
“你这酒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不过在这大宋的边地，能喝得上契丹烈酒，已经可以啦。”老墨最后不忘安慰李四一番，可是李四怎么听怎么觉得嘲讽。
“喂，留几分薄面行不？我这酒好歹也畅销县城。”李四欲挽回颓势。
“你开我这坛尝尝。”老墨干脆提起他抱来的那坛酒，拍开封口的黄泥，重新给各自倒了一杯。酒一入杯，一阵异香便迅速散开，果然有着与李四的新酒不一样的香气。
李四喝了一口，确实过喉而不辣，极其难得的柔和，喝进肚子里也没觉得烧肠，只觉得腹中一团的暖和，但是一呼气的时候，酒气才猛然冲上脑顶，“嗡”的炸开，此酒的酒劲绝不在新酒之下！
“这是二十年陈的烧刀酒头。”老墨慢条斯理地说：“两百斤酒就只能接到上好的酒头两斤，这坛酒二十斤。”
李四不说话了，蒸两千斤的酒、费二十年才养出这么一坛子好酒，恐怕有钱也买不到。而且，这酒足足走了几千里才到这，李四就纳闷怎么它就没碎。换成自己，李四自问也懒得抱着一大坛酒攀山越岭。
好了，关于酒的问题话不投机索然无味，到此为止。李四便问起老墨怎么大老远从青龙峡跑到这里来，总不能跑老远就是为了给他李四送一坛子酒吧，那他也太有面子了。
老墨于是才将架桥的事慢慢给李四一一细说，原来是这么这么。老墨从架桥跑题跑到了数理，李四听着听着不对路，因为他听不懂，于是断然将老墨的自说自话拦腰截断：“说点别的。”
老墨只好又被扯回到天南地北当中，可是，话题慢慢就歪到了修路，当然，修路也是种了不得的本事，哪能离得开数理，老墨慢慢又回到了艰深晦涩的格致之中。这样下去，李四哪能接得住。“你这个重量级闷人。”李四边听边心里直骂：“怪不得雷鸣烦跟你喝。”
“喝不动了。”李四将杯中的酒喝完便说：“咱们换点别的酒吧。江南的女儿红怎样。”
说罢，李四站起来，歪歪斜斜地走进屋里，他的酒量原本就不怎么样。一会儿便从屋里扛着一大坛子出来，手一松差点摔烂。幸亏老墨眼疾手快搭了把手卸了下来。
“这坛子走的路**你那坛子走的路还远，是从江南自己长腿过来的，十八年陈的黄酒。”李四边说，边用铜勺打酒，给两个杯满上。
那又是另一种风味了，淡褐色的酒中似乎揉进了江南的温软。李四再也听不进老墨说什么了，他甚至连老墨有没有说话也懒得知道，自己一个人自斟自饮。至于老墨，反正他自己长手，爱喝啥爱吃啥随你的便，不管！
因为他开始想远方的朋友了，那位身在江南的朋友。虽然她不是江南的女子，但多年未见，她该沾染了些许江南的婉约了吧？不知何年何月，还有没有机会在某个蛙声蝉鸣的夜里，跟她再浅浅地喝上一杯。
李四笑了，笑得很开心，是黄酒勾起了他淡淡的回忆。他从来就不是人群中出类拔萃的那类人，故此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他还是足够幸运，有那么几个朋友不会忘了他，哪怕他远在天涯。**如雷鸣，**如她，还有她，当然，还有她。也许将来，还会有新的她……
当然，他忘了把老墨也算上，因为老墨现在就坐在他前面，人从来不会珍惜眼前的。此刻他甚至有点烦老墨，烦他碍着他的神游八表。老墨最好该干嘛干嘛去，别在他面前碍眼，尽管老墨啥也没干啥也没说，他也在自得其乐，不用说，他也知道这是雷鸣送来的。
正当两人河水不犯井水各喝各的，突然间不知哪传来了一声闷响，仿佛天空的一声闷雷。李四没有当回事，他的筷子对了几次都没对准他想夹的那块肉，就算天要劈他，他也要把肉夹到手再说。
老墨倒是抬头看了一眼，但见大雪山的山顶上似乎有些难以察觉的动静，在清冷的月光照射下，他凭着过人的目力看到似乎有雪块向下滑动。从此处到山顶何止百里之遥，那雪块看上去也不过如棋子一般，但老墨心知这一棋子**李四的房子还大。
老墨拱了拱已经神不守舍的李四一下：“看见没有，山顶上有雪崩。”
“崩他的，关我什么事？”李四糊里糊涂应了一句。
“近几年时常雪崩吗？”老墨还想知道多一些。
“我才来了两年，谁管那山顶上的事。”李四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最近十年这里是不是冬天越来越暖和？夏天越来越热了？”老墨还不死心。此刻他的酒意已经全消，目光变得异常深邃，紧紧地盯着远远的山顶处，仿佛看到了些什么。
“都说了一百遍，不知道，有完没完？祖宗！”李四终于愤怒地伏倒在小桌上呼呼大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