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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亖
引子
九十年代的国道，是另一种江湖。有人跑成了亿万富翁，也有人在某个荒无人烟的路段，悄无声息就告别了人世。而对于阿勉来说，这是记忆深处一条漫长无期的**之路。
1
阿勉生于八十年代初。
老爸是援边老兵，退伍后跟人合伙做点儿小生意，一年有两百天在外地。老妈每天起床就开始组局打麻将，要不就去七大姑八大姨家转一圈。大人们似乎都很忙，谁也没空搭理他。
高一那会儿，他谈了个女朋友。柳叶眉，瓜子脸，一副东方美人的模样，穿上旗袍简直就像火柴盒上贴着的上海滩名模。
名模喜欢在冬天吃馄饨，她说可以吃出幸福的味道。阿勉想给她幸福，便每天提早一小时起床，走到离家两公里的老街去买碗热馄饨。天气太冷了，阿勉怕走到学校馄饨就不热了，吃起来没那么幸福，他便脱下棉衣捂着。等走到学校，自己已冻成二**。
他说：“名模吃馄饨的样子特别好看。汤冒着热气，葱花还是鲜嫩的绿色，她用勺子舀起来一颗，先吹吹气，然后慢慢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阿勉至今记得她嘴角上扬露出微笑的样子，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笑容！他趴在旁边的课桌上，搓了搓冻得通红的鼻尖，如同欣赏**级艺术品似的，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吃光一整碗馄饨，然后傻帽似的“嘿嘿”笑着。
全年级同学都知道阿勉喜欢名模。可寒假过完后，名模再也没有回到教室，听说是在长途汽车上出了意外，丧身车祸。得知这一噩耗时，阿勉整个人都傻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这么狗血，连手都还没来得及牵，初恋女友就走上了黄泉路。
不知是出于怀念，还是为了让告别的仪式感隆重些，阿勉跑去老街吃了整整三碗热馄饨，吃得泪流满面。
这个春季毫无生机，自从名模走了，阿勉世界里的一切仿佛都在悄悄枯萎。天气稍微转暖的时候，阿勉父母的离婚官司也告了终。
法官那一锤子敲下去，把他的人生敲成了两段，前半段是每天面对貌合神离的父母，但谁也没**的关心过谁；后半段则是一个空落落的大洞，呼呼鼓着寒风。
宣判结束后，法庭上的人群一哄而散，只剩下阿勉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法官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庭，发现还有个少年站在那，问他干吗还不走。
阿勉说：“我不知道该跟谁走，你还没有宣布。”
于是，阿勉就这么被落下了。老爸以为他跟老妈走了，老妈以为他跟老爸走了，谁也没再去搭理这个儿子。
2
九十年代，货车司机是个让人羡慕的职业，跑一趟下来，能赚上不少。老妈这边的兄弟姐妹十几个，大多都在国道上谋营生。为了赚学费和生活费，阿勉跟着舅舅入了行，开始利用周末和假期跑货运。
那时候，货运站总会停着很多大车。天晴的**子里，司机们会坐在地上打扑克牌，懒洋洋地喝着啤酒、嗑着瓜子，等雇主挑好了车，才起身去干活。
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阿勉装货、卸货手脚麻利，几百斤重的货也能往肩上扛。
舅舅总说：“跑货车没你想得这么简单。”
但阿勉不服气，手掌割破了也不吱声，肩膀被勒得血痕累累，洗澡时也只咬牙**着。
但舅舅说得没错，跑国道就是跑江湖，钱包里的银子都是用命换来的。
当年没有高速公路，跑长途都得走国道。听过镖局的故事吧？山匪恶霸，路遇黑店，一个不小心，押镖的人和押送的货都会有去无回。阿勉每次回学校，都会被一群人围着讲故事。他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撩起衣服露出一身的伤。
“**的，邵阳那地方，给再多钱老子都不会去了！怕没命花！”阿勉一条腿架在凳子上，环视一圈，全班同学都在啃着他带回来的甘蔗。这一路啃了好几天，他感觉自己把这辈子的甘蔗都啃完了，啃到牙齿出血不止，早上喝碗白粥都能喝出血腥味儿。
跑了半年车，阿勉也算见识过不少，第一次遇上劫匪是刚上路半个月时。
那是个月黑风高夜，没有驾照的阿勉正小心驾驶着，忽然看见一棵树横倒在路中间，他刚减速，就发现一群人爬满了车子四周，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地方方言**太发达了，阿勉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看见那些锄头、耙子，就知道自己被当地的村民包围了。还来不及反应，石头已经“咚咚咚”地砸向挡风玻璃，窗户外面锄头、铲子一顿袭击，有人打开车门，将他一把拖到地上。
“遇上这种事，能给你留条命、留辆空车就算幸运了。除了一些看不懂的器械，只要是村民认识的东西，全给你搬干净了。”阿勉那回吃了亏，被一大群人吃烂肉似的胖揍一顿，躺在地上半天才回过神，而钱和货早就被搜刮得干干净净。
那个年代，货车司机都带着现金上路，揣个万儿八千的是常事。一些穷乡僻壤的村民们吃了甜头，每逢夜里便**村里的劳动力埋伏在国道边，随时等着干上一票。
从那之后，阿勉夜里开车都特别注意防范，现金千万不能**在大车司机常放的位置，**要遇上“劫匪”，老老实实开门下车，任其搜刮，生怕哪天被这些下手不知轻重的劳动力给打死了。
上个月，他路过村子时不小心轧着一只**，**还没死呢，瘸着脚在地上挣扎，村民立马围了上来。当头的说：“我们厚道，也不多要，一只**算200元吧。”阿勉松了口气，立马答应下来，还给当头的让了根烟。谁知，村民把这只**的祖宗十八代都给算上了，最后硬是要了五千块，才给他放行。
自从阿勉开始跑货运，每到放学，老师还会把他叫到职工宿舍一起打牌。那年头，老师一个月工资才700多元，而阿勉跑一趟车就能赚800到1200元。每次跑完车，阿勉都会给老师带一大堆水果。有一回运酸**，他提了一大桶还没分装的酸**到职工宿舍，一人一只大碗，把头埋在碗里喝。
那会儿，老师刚毕业，**经验不足，常常一晚上就把工资全输光了，只能找阿勉借钱度**。等到高中毕业，老师还欠他几千块钱没还上。
“算了算了。”阿勉大气，过去的一切都被他一笔勾销了。
3
那些“劫匪”的故事，是阿勉捡出来说给同学听的。等到夜里，几个要好的哥们吃着宵夜，几瓶酒下肚，聊的才是阿勉心里**正惦记的国道呢！
“哎，上回你说的那个店，后来又去了吗？”小眼睛阿三最来劲，每次都就着阿勉的故事下酒，一杯接一杯，在别的场合从没见他喝酒这么豪爽过。
“你丫就这点儿出息！”阿勉举着筷子冲小眼睛阿三挥舞两下，“国道上，这样的店一抓一大把。”
在国道上，通常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孤零零地开着一家饭馆。有一回，阿勉他们赚了一大笔，跑到那家店的时候已经饿坏了，五个人拿着菜单把好菜都数了个遍。但等了半天，店家就给他们上了三道菜：五花肉、白菜杆子和西红柿蛋汤，然后把单子拿过来一看：3600元。当下，几个小伙子就急了，刚准备发火，却见旁边已经站起来七八个人，还有更多人从外围**过来。
“黑店啊！”阿三拿着筷子认**听。
“能有什么办法呢！看阵势，我们明显打不过，只好**了，改成谈判。”阿勉端起杯子喝了口酒，吃了两粒花生米，“谈来谈去，好说歹说的，最后给了1200元才让走人。”
“啧啧啧，我觉得我们也可以去国道上开家店，这生意路子好，来钱快！”小眼睛阿三撇着嘴摇了摇头。
“店家的菜又贵又难吃，但生意居然好得要排队，你以为就那么简单？”阿勉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一楼吃饭，二楼嘛，嘿嘿，这家店的小姑娘长得还**不错，算是这条路上姿色最好的。”
小眼睛阿三吞了吞口水：“怎么样？你上楼了吗？”
“我倒是想！”阿勉把筷子朝桌上重重一放，“那顿饭，我磨磨蹭蹭吃了两个小时，看着隔壁桌两父子吵得那叫一个激烈，桌子都差点儿掀了。”
“吵什么呢？”
“争着谁先上去呗！当老子的一个耳光甩在儿子脸上，连打带骂的，把我们一**人乐得哟！”
“哈哈哈哈，还有这样的事？这家店就一个姑娘吗？”
“你以为是**啊，这国道上的店，每家就那么一个姑娘。”
“那你等了那么久，最后咋没上去见识一下？”
“见识个屁！我刚磨磨唧唧地打算找老板，一看，我舅舅的车开过来了，这**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哈哈哈哈。”小眼睛阿三笑得更厉害了。
阿勉拿筷子朝他头上重重敲了一下：“笑什么笑！哥们我这一路，连破个处子之身的机会都没逮着！”
4
也不知是不是名模走得太突然了，阿勉心里总觉得有些什么没能放下。
刚开始跟着舅舅跑长途时，阿勉还单纯得很，毕竟跟名模连手都还没牵上就阴阳相隔了。
有天，车队在路上休息。阿勉下车抽根烟，忽然看见不远处的那辆大车开始原地摇晃起来。
他心里一惊：什么鬼，大白天的，是刹车失灵了吗？
于是，他把手里的烟一扔，跑向那辆货车。车子太高了，阿勉看不着，便爬上车窗朝里看。
刚看见两具身体在车内纠缠，忽然一件衣服甩过来，阿勉反射性地一闪身，跟着听见窗内传来一声吼：“小兔崽子，看什么看，快走开！”
“我****幼稚！之前就常常看见大车司机带着女人上路，还以为他们出门跑长途带着老婆呢，那天之后才发现，这昨天还在张**车上的姑娘，今天就跑到了刘二虎身边。”
小眼睛阿三闷着声“呲呲”笑。
阿勉把话头收住，沉默了片刻，两人就着凉菜又喝下几瓶酒。
前阵子，舅舅换新车，把那辆旧的后八轮交给阿勉打理。他跑了几趟后，发觉每次领钱时，别人都能拿一千多，但他只能拿几百，可时间一点儿没少花，贼不划算。为了多挣点儿，阿勉没跟舅舅商量，自己把旧车卖了，跑去广州交完首付，换了辆半挂车。
夜越来越深，风吹到脸上已经有些许寒意。阿勉却不觉得凉，内心里的熊熊烈火烧得很旺。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自跑广西那段路的经历。
刚拿到新车那会儿，阿勉很激动，想着：总算可以走上通往自由之路啦。为了庆祝，他买了几张经典**，出市区之后，一个疯狂的想法攫取了心智。他停下车，坐在驾驶室里开始发泄自己的**。
都说乐极生悲，这话**没错。阿勉完事儿后点了根烟，谁知手一抖，烟头垂直掉落在**，关键部位立马起了水泡。
阿勉咬牙往前开了段路，好不容易扛到有人烟的地方，找到一家小卫生所。当班的是个少妇，说不上好看，但也挺干净利索的。而令阿勉最难忘的，要数少妇给他上药时，那种酥麻的感觉。
后来，他一直回味着这件事儿，反复咀嚼了多次也不厌倦。回程路上，他还特意拐道那家小卫生所，想去看望给他上药的少妇。但很遗憾，那天当班的是个男人，阿勉失落地走了，给这趟疯狂的旅途画上了句号。
“喂，想什么呢？”小眼睛阿三推了阿勉一把，“接着说故事啊！”
“没故事！”阿勉闷头又喝下一杯酒。
5
九十年代，最早跑货车的那批老司机在国道上来回穿梭，赚了钱之后开始四处买房，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亿万富翁。
阿勉是成不了亿万富翁的，而且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之旅。
但他还挺想得开，说：“那些**花大价钱买了别墅豪宅，精装配车，都给**住着。除了养房子、养车、养**，还得养保安。每月花钱付给保安工资，让他睡自己的**。嗯，**完美！”
用阿勉的话说：“谁爱当**谁当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阿勉都缩在学校不想出门。同学和老师不乐意了，一到周五就开始赶他出去。
“怎么还不去跑车？”“再不出去跑，下次考试给你不及格！”“你到底还跑不跑车啦？”每次被**时，阿勉心里都在想：他们到底是什么心态？
后来，他莫名其妙就毕业了。阿勉不再带着大堆水果和零食到学校，名模留在他脑海中的记忆仿佛也越来越模糊。但他依然在国道的江湖上漂泊着。
毕业那年，有个大单需要跑西**，十几二十辆大车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地朝着西边前进。阿勉和舅舅都在车队里。因为路途遥远，车队里很多司机都带了副驾驶，当然，带着一同上路的还有十个姑娘。
阿勉也花钱请了个副驾驶，但上路还没到一周，副驾驶就待不住了，跑到他舅舅车上坐着，要换班的时候才回到阿勉车上。
往西边的路途太苦了，周遭景色越走越荒凉。
在高原休息时，大伙儿连气都喘不上，但也不顾上那么多，十几二十个人停下车蹲一溜儿，一支烟轮着抽下去，轮到谁抽没了，下个人就掏出一支烟点上，接着传下去。
这一路，他们看见过落石将车辆砸进深渊，看见过来不及埋葬的**体像晒萝卜干一样排列在平地上，也看见过虔诚叩拜着朝圣的信仰者。
高原的气候非常恶劣，带着的压力锅无法使用，水永远烧不开，饭也煮不熟。就算这样，停下休息时，该摇晃的大车还是照样摇晃着。
每到这时候，舅舅都冲阿勉喊道：“快点去捡柴，等下要煮饭了！”
回忆起翻雪山那天的场景，阿勉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他心想：这**一片大雪山，你让我去捡柴，上哪儿捡去？可就算这样，舅舅让他捡，他就得去捡。
那天，阿勉一步三回头地朝着茫茫雪山走去，空地上一排大车此起彼伏地摇晃着，好像一片汹涌的浪潮，就要席卷整座雪山。
这记忆太深刻了，直到多年后，阿勉每次想起，还感觉刺骨的冷风穿透他的身体，朝着一片寂静飞驰而去。
大车停止摇晃的时候，阿勉会抱着一大束枯**从远处走来，不时用衣袖朝脸上抹一把，也不知道是鼻涕还是眼泪，黏糊糊地爬满了脸颊。
阿勉还记得，他们到**时，布达拉宫**还未修建完成，他们将一排货车气势汹汹地停在布达拉宫前，瞻仰着西部的奇迹。当时，淳朴的**民很感谢这些外来人替西**做建设，许多当地百姓提着食物和酥油茶送给他们吃。
可就在那儿，一起上路的十个姑娘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跟着他们前行，那时候，给再多的钱她们都不想要了，只想离开，回家。
国道上的江湖，成就了一些人，也葬送了一些人。多年之后，阿勉离开了这个行业，但这段经历却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每当夜幕降临，他都会想起，寂静的荒野空地上，那个躺在车顶看星空的少年，也曾在国道上追逐着荒唐的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