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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星河
引子
我被分配到乡镇计生办后，母亲哑然失笑，说咱家三代都奉献给了祖国的计划生育事业。这话没错，我外婆是县**成立后第一代工作人员，后来母亲接了她的班，在**工作到临近退休。
作为计生工作者，我们总是感慨，在中国，从未有过任何一项政策被执行得如同计划生育那般，轰轰烈烈而又跌宕起伏。
我们无从想象，没有计划生育的中国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可正是有了这样的滔天巨浪，才有了这么多难以忘怀的故事。无论是基层工作者还是**群众，在计划生育的浪潮中，他们都被裹挟着前行，留下了一幕幕的悲欢离合。
1、澡盆里的女婴
从我记事时起，每年春节总会有一个阿姨来我家拜年。母亲让我喊他红姨，红姨**母亲要大上十来岁，总是一副农村女性的打扮，说话有些结巴。她每每都是拎着一只**或一只鸭，局促站在家门口，母亲邀她进门，寒暄两句后她便匆匆放下家禽，泡的茶水也不喝上一口，就转身离开。
我一直以为她是我家的远方亲戚，谁知有次谈及她时，母亲告诉我，她与她只是萍水相逢，而这其中还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是八十年代后期，我出生前的事。
故事是从一个“围捕”开始的，“围捕”的对象，正是红姨。那时母亲刚刚入职**，司任计生干事。而红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和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当然，也是刚刚成立不久的**重点关注对象。
从她怀孕伊始，乡镇计生办便屡次前往她家做思想工作，希望能够劝说她及时人流，好保住当年的县里计划生育的考核评分。
红姨的家人总是一口许诺后，又以红姨身体不适为由，推迟人流手术的时间。
“过两天就去，过两天就去。”他们这么说着。
再后来，**突然得知，红姨家偷偷买好了去广州的火车票，不**就要送她去外地做“游击队”避风产子，这在当时是很常见的事。
**主任大怒，说要将红姨作为典型案例严肃查处，以儆效尤，好好整治一下县里的这股超生之风。于是县镇两级计生部门火速决定，当天夜里去“围捕”，先抓住孕妇，再作后续的处理。
那天晚上到底如何，母亲并没有和我细说，但无论如何，都一定是**飞狗跳的一夜。最后，**好几个小伙子身上都挂了彩，而打人最凶的红姨公公被随后赶来的**拘留，红姨的家里一片狼藉。
“你们这是在**”，她的婆婆嚎叫了一个晚上。
而红姨则是成功脱离，不知踪影。
**无奈，围也围了，捕也捕了，但红姨还是跑掉了，于是只好作罢，不多时也把红姨公公放了回去。
正当母亲他们以为远走高飞的红姨就这样第四次当妈**时候，一个多月后，她竟又主动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红姨婆家人一反常态，他们陪同红姨来到**，表示愿意尽早动手术，流产红姨的孩子。
那时候，红姨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走起路来晃晃悠悠，本来黝黑圆润的脸上又平添了不少沧桑，整个人木讷而茫然，很显然，这段时间她过得并不舒坦。**里，红姨公公代她在手术协议上签了字，几天后，红姨便来到了楼下的计生服务站，准备手术。
谁知临上手术台前，红姨突然如同癫痫一般地暴躁起来，拼命抗拒着试图控制她的医生。她声嘶力竭地高喊着“女娃也是我的孩子，你们不能杀她啊”。
这话一出，大家多多少少地猜到了红姨突然“自投罗网”的原因，她八成是在外面偷偷检查了胎儿的性别，而检查结果并不如红姨家人的意。
但无论如何，引产手术已经是搭在弦上的弓箭，不得不做，大家合力把红姨架上手术台，给她进行了**，随后送去了人流室。
引产不同于分娩，并不会考虑胎儿的死活，于是用在红姨肚子上的手段就格外粗暴，但红姨肚子里的孩子离开她的身体时，所有人都傻了眼，这个两只拳头大小的女婴，尽管被强制剥离了温暖的**，却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
怎么办？**问了手术医生，得到了在这种情况下婴儿几乎不可能成活的答复。于是满身血迹的女婴被放在了人流室的澡盆里——那里原计划是用来装死婴的——连脐带都没有剪断，就这样一并搭在了盆里。
刚刚放进去，婴儿便张开嘴，哭了起来。
死婴是有一套处理的办法，但显然不能用在活婴身上，那么等活婴变成了死婴再行处理吧，所有人都抱着这个想法，把尚在**中的红姨推出了手术室。
就这样，早产三个月的女婴在澡盆里面啼哭了一整天，当母亲再次看到这个婴儿时，她身上的血渍已经干透，身上停满了苍蝇，尚未发育完全的喉咙早已干哑，浑身一动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提醒着来往的人们，这是一个生命。
母亲再也**受不了，刚刚上班的她踢开了**主任的办公室大门，主任是外婆当年的同事，他没责怪母亲，而是在办公室沉思良久，最后一拍桌子，说救人。
于是那个在澡盆里放了一天的女婴，被简单地治疗后，交还到了红姨手上。
红姨抱着自己的孩子，不住地流着眼泪。而她的公公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女婴，当着红姨的面啐了一口吐沫，“赔钱货”。那个嚷嚷着“你们这是在**”的婆婆，此刻也默默站在一边，全然没了声响。
事实上，没有人觉得这个女婴能够活多久。
那后来呢，后来女婴活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母亲。
母亲微微一笑。
那一年的春节，红姨没有过来，过来的是她的小女儿。相较于红姨，新来的大姐利落而热情，她拉着母亲问长问短，说自己原先一直在外地打工，去年因为结婚才回家，在县城盘了个服装店，离得近了，便代替红姨来拜访母亲。她又说自己的女儿刚刚出生不久，等稍微大些，会抱过来，同样让母亲看一看。
生命，**是顽强而又坚韧。
2、十六岁的父亲
我刚刚上班的第三天，就认识了小荣。
经过简单地培训，我被分配到了窗口，负责办理各类计生证件，说是窗口，其实也就是在大厅摆上办公桌。那时的我正手忙脚乱地整理桌上的材料，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个瘦小身影的接近。
“喂，准生证是咋办的？”
我抬起头，发现面前的是一张青涩而稚嫩的少年面孔，少年趿着一双拖鞋，剃成板寸的头上清晰可见几个癞痢，黑黑的脸上两个眼眶轻微凸起。他把头昂起，颇有些不可一世地看着我。
我告诉他先出示一下身份证，于是一张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身份证被甩到了我面前，证件的主人姓荣，是我们这儿的大姓，我定睛看了看身份证上的数字，默默地算了下他的年龄：十六岁零六个月。
“你才十六岁。”我脱口而出。
“那又怎么样？”少年撇开嘴唇，“十六岁就办不了准生证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十六岁你就要当爸爸了？”
没想到这句话触发了少年的怒火，他把身份证从我手中抢去，愤愤地说：“关你什么事，要不是他们说没有准生证就要把孩子打掉，我才不会找你们。”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告诉他我们早就不会强行抓人去流产了，只是他离合法结婚年龄还差一大截，非婚生子是要征收**抚养费的。
少年愣了一下，倒是没有争辩，转而问我这钱多吗。我说不多，几千块，但要和主任汇报，让他先留个电话。
少年说电话欠费了，加我qq吧。
就这样，我加上了小荣的qq。在小荣的空间里，我看到一个杀马特少年，少年染了彩虹色的长发，和一群同样五颜六色的朋友们拗着造型。渐渐的，照片的背景从乡村变成了工厂，再后来，照片里**人一个个散去，只留下了一个同样浓妆艳抹的姑娘，照片的备注也变成了“今生唯一不渝的爱”。
最新一张里，姑娘卸掉了浓妆，红扑扑的脸上透着与小荣一样的青涩与单纯，她依偎在小荣的怀里，此时的小荣也剪去了长发，正用手抚摸着女孩微微隆起的肚子。
十六岁的父亲在计生办也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
主任问了小荣村里的妇女主任，妇女主任说这孩子从小是孤儿，被姥姥拉扯长大，十一岁那年姥姥得了癌症撒手西去，小荣便干脆辍学去了外地打工。
谁知还没有几年，便传来了他搞大女友肚子的消息，女友是外地人，现在随小荣一起住在他家的老屋。
妇女主任特地强调，从小荣回来开始，她便劝这一对鸳鸯尽早流产，一来非婚生子是计划外生育，二来他俩的年龄也确实不适合为人父母。“他俩自己都是孩子，咋还能养孩子。”妇女主任唠唠叨叨地说着：“但这孩子要多倔有多倔，什么话都不听。”
考虑到小荣的情况，计生办决定对这个孤儿网开一面，并不急着征收这数千元的抚养费，只要小荣在**后补交便可，只是在交齐抚养费前，无法给孩子上户口。
我将这个情况在qq上给他说了，小荣回得很快：“不交罚款，那我们还能生吗？”
我给了他肯定的答复，顺便告诉他一胎早已没有什么准生证了。
电脑那头的小伙子似乎如释重负，继而向我打开了话匣子，告诉我他和女友是打工时认识的，女友**他大一岁，发现怀孕后，他们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问他，女方父母是什么态度。
小荣说他去了女方家里，岳父大人开口就要二十万礼金，不然别想娶他女儿过门，而在彻底得知这个穷小子身世后，女方家干脆把他打了出去，接着就要带上姑娘去做人流。
于是，在那个夜里，这对苦命鸳鸯逃了出来，上演了一出现代版的私奔戏。
那你们的**子肯定不好过。我不禁为她们担心起来。
“我找了班在上呢，跟在师傅后面做漆匠，一天有五十块钱。”字里行间掩盖不住小荣的兴奋，千元以上的月收入，也许是这个孩子在之前的打工中无法想象的。
“生下了孩子，你们打算怎么养？”我的问题愈发尖锐。
“不知道，”小荣的回答很干脆，“但我一定不会让他饿着，也不会让他渴着，我是男人，风一样的男人。”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也不会让他没了爹娘。”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妇女主任跟我们说的，女孩的父母到底是找上了门。“打得头破血流！”她说，“最后女娃拿着刀架在脖子上要**，男娃就跟疯了一样跪在她面前。”
听众纷纷问妇女主任接下来怎么样了。
“人家爹妈还能怎么搞，只能打道回府啊，不然**要闹出人命了。”妇女主任摇摇头，“反正我看他俩这辈子是在一起了，劈也劈不开。”
三个月后，小荣带着女友，再次来到了计生办。我为了他们办了**保健服务证，告诉他们这个能减免分娩时的医药费用，小荣收起了初见面时的戾气，向我表示了感谢，眉宇之间竟**短短数月前成熟了许多。
“这是你们要的罚款。”小荣把一个信封丢我面前。
我惊讶地问他：“不是说了这钱不用急着交吗。”
小荣故作轻松地拗起嘴唇，吹了吹刘海——虽然他的长发早已不在,“我说过不会饿着他，也不会渴了他，也不会让他一出生就没有户口。”
又过了几个月，十六岁的少年在空间里晒出了与女儿的合照，照片上的小荣笑得非常开心。当然，谁都知道，今后在他面前的一定是数不尽的坎坷与艰辛……
但无论如何，这个孩子终于是有个家了。
3、“105:100”
我在计生办又工作了几年。
“恒隆村老王家生了一对双胞胎，男的！”
计生办主任冲进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带着哭腔的。这几年，上面对计划生育的检查力度不减，但重点已经不是出生率，而是聚焦在新生儿性别**上，偏偏我们镇也不知道谁请动了送子观音，开春以来十个新生儿有七八个都是男孩子，报表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时候又添了一对傻小子，简直是雪上加霜。
人口**平台的信息显示，这个老王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突然间又多了第三胎，明显是超生。无论如何，我们需要走一趟了。
于是主任便带上刚考取执法证的我，急匆匆地赶去了恒隆村。
在村**会的接待室，我们见到了这对老夫妻，看到我们进来，男人立马就激动地站起来，边**划双手边说道：“这是二胎！二胎你知不知道？国家鼓励生二胎哩！”
“二胎？”主任脸一黑，“你俩三年前的腊月，不是生了第二个女儿吗？”
老王一愣：“没……没生啊。”
主任一言不发，直接把当时住院票据复印件丢了过去。老王接过复印件，上下扫了几眼，突然就变了口气：“我是有个女儿，”他顿了顿，“但她一出世就死了，我不想提这伤心事。”
“死了？是怎么死的？”主任不依不饶。
“得病死的。”
“得了什么病？”
“不……不知道。”
“有没有送医院？”
“有……有送，但医院瞧不好。”
“当时的住院记录呢？”
“没有，我丢了。”
“那去的是哪家医院，我们自己去查。”
“……我，我记错了，没有去医院。”
主任的脸越来越黑。这时，老王的妻子接过话茬，说自己得了乙肝，所以女儿一出世也被感染，还没来得及去医院就夭折了，夭折后，他们也没火化女儿的**体，而是直接丢在了门口的水沟里。
听到这里，主任在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脚，小声地说:“报警。”
我心领神会，走出会议室，掏出电话给镇**所长说明了情况，不多时，两个**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老王看到**，脸都绿了。
主任倒是很平静，告诉他们自己工作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一出生就死于乙肝的婴儿，所以请他们把刚刚说的话再向**复述一遍。
夫妻二人的脸色变了数变，支支吾吾地不作声。
我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录音笔，放了起了刚刚的录音。
“**体扔哪条河了？”听完录音，**的神情也开始严肃起来，“这你们总记得起来吧？”
老王用颤抖的手指了指村**会后面的那个土山包。
**迅速从村**会借来铁锹和胶鞋，随着夫妻一起走去了山包下面的河沟。河沟已经断了流，但河道多年没有清淤，踩进去有几十公分的落叶和淤泥。女人指了指地点，一个**扛起锹，重重地**了泥里。
“我们没**呐，**没**呐！”这一锹像是砍断了岸上老王的膝盖一般，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开始哭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的女人突然冲上前去，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了丈夫后脑勺上，后者直接被拍倒在地，活像一只有甲壳的两栖爬行动物。
“你这个汤泡子（笨蛋）！”女人张口大骂，“你**以为我把娃甩水里了？我那是气你的。你看看你，**是丢死人了。”
男人爬了起来，顾不上擦净脸上的泥土和眼泪，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我把娃子给送走了，”女人声音低了下来，小声嘟囔着，“送走了，活得好好的，我过年时还去看了她。”
女人向我们承认，她在女孩出生后，便立即将她送给了临市的亲戚家，然后对外宣称孩子病死了，以此躲避缴纳**抚养费。
我们当即带着两口子赶去了亲戚所在地，女孩果然活得好好的。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而夫妻俩也老老实实地准备接受罚款。
“那个男的分明是以为自己**的杀了女儿，”回去的路上，我依然愤愤不平，“就罚点钱，太便宜他了。”
主任摇了摇头：“这事太多了，只要孩子还活着，就算了吧。”
“主任你说，等全面放开生育以后，会不会这个女孩就不会被送人了？”我问道。
主任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摆不平，生再多他们也不会把女儿当人的。”
“105:100，这是自然状态下的新生儿男女性别**，可是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正的达到这个数字呢？”
听了我的话，主任默不作声。
尾? 声
转眼间，计划生育已经历了三十多个年头，三十多年间一直锣鼓喧天，从**，到谨小慎微，计划生育也在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迁。计划生育的故事，是好几辈中国人的故事，也是计生工作者的故事。近年来，国家全面开放二胎，又开始一步步地鼓励生育，这一面已经被敲打得锃亮的锣，是应该彻底地弃之如敝屣，还是用来敲打出不同的音色，我们拭目以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