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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浅雨
引子
家有阿姐，名为云珠，心思细腻，却粗胳膊壮腿。小时候，她喜爱周慧敏，满屋子张贴这位玉女歌手的海报。可她皮肤黝黑，跟玉女完全不沾边儿，用邻居的话说就是：“这一身的黑皮，一生也脱不了，除了回娘胎重造。”
1
阿姐不愿意跟爸妈到外地生活，于是从小寄居在****家。她喜爱读书，语文超强，就是数学奇差。初中上了半年学后，就卷铺盖回家了：“数学太难了，考试都是垫底。我还是早点出去打工吧！”那时候她12岁。
爸妈劝阻无效后，就给她找了个裁缝老师，又花钱买了辆女士自行车。她每天吃完早饭，就跟着同样辍学的堂姐一起骑车去学艺。两个女孩年龄相仿，形影不离。
堂姐长得清纯动人，瓜子脸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笑起来显出一对小酒窝，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每次她们骑车经过人多的地方，总有小子朝她俩吹口哨。堂姐有骄傲的资本，从不脸红，冷漠一笑，目不斜视。而阿姐却憋得满脸通红，她很内疚：借了仙女的光才有这些热烈的目光，说不出的自惭形秽。
但这不影响她俩的友情，年少的快乐总是多过忧伤。几个春来秋去，两个女孩都褪去了稚嫩，慢慢有了青春少女的样子。
堂姐依旧是最娇艳明媚的那一朵，常有小伙躲在她家门前的桃林里，偷偷打量这位美人。堂姐老爹在门缝里捡了几回情书后，骂骂咧咧地买了条大狼狗，拴在大门口，门神似地防着荷尔蒙迸发的青涩小子。
冰山美人被保护起来以后，阿姐成了一名“邮差”。每天除了七八封情书，还有笔记本、明信片，全是给堂姐的。她羡慕着月光般迷人的堂姐，小伙子们羡慕着能常伴仙女的她。
堂姐眼光极高，没一人能入她眼：信笺里，狗刨似的字体传达着肉麻的情思，就像周星驰电影里那个浓妆艳抹、胡子拉碴的“如花”，多一眼都让人浑身发麻。
只有一封信与众不同，他用徐志摩的《沙扬娜拉》来形容心中的神女：“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又用《平凡的世界》来表达决心：“**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心甘情愿地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过程，是溶合在一起......”
阿姐感动不已，觉得他既才华横溢又浪漫专情。这人隔****家也就五六家远，**阿姐他们大5岁。大高个子，平淡周正的五官，并不英俊。他也不知是何时起，迷恋上了悄然长大的堂姐。每个周末，晕染着诗人气息的情书如约而至。可堂姐却觉得他呆板无趣。
堂姐找阿姐，路过他家门口，他就呆呆地站在门后行注目礼。
阿姐则养成了不定时往北偷瞄的习惯，她渴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2
小雏菊在暗夜里静静开放。只是这场暗恋结束得让人心碎。
爷爷养鸭子，鸭蛋钱**在他的枕头下面，赶牌场走得急，忘了锁房门。等他心满意足地回到这间土屋前，才惊觉钱已不翼而飞。
寄养在家里的只有两人：16岁的阿姐、12岁的堂妹。
堂妹生**哭，且叔叔在外颇能挣钱，爷爷不**对她动手。而阿姐性子倔强，向来服软不服硬。
两个孩子被罚跪门槛石。阿姐不肯跪，她坚持没有偷钱，争执间，言语触怒了****。
****抄起一根扫把，劈头盖脸朝着阿姐面门打下去，一瞬间，阿姐鼻子里的鲜血奔涌而出。她冲出屋去，蹲在前坪，双手捂住脸抽泣。****还不消气，拿着扫把赶出来，又朝她身上打去。阿姐站起身，一把夺过扫把，她狠狠地盯着****：“反正我爸妈不在，有本事你打死我！”
****怒不可遏，转身回去拿了竹篙出来，一边打一边骂。离得近的邻里闻声而来，有人劝，有人夺下竹篙，****于是揪着阿姐的耳朵来回拉扯。
阿姐披头散发，脸上泪水、血水纵横交错。她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挣扎。须臾间，她瞥见人群缝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里陡然一凉，世界如死一般空白，她放弃了反抗……
几天后，她打电话给妈妈说，她要跟着冯姐去东莞打工。
妈妈赶回来，苦劝不止，最后给她买了几套新衣服。临走前一天，她穿上裙子、盘好头发，在那人门口晃了一圈，凄然一笑，不再回头。
3
童工进厂工资减半，每月几百元的工资，她跟着姐妹去吃麻辣烫，花小钱买廉价衣物，又买防晒霜、润肤**，每天只吃一顿饭，镜子里的脸庞**益精致。为了应付检查，她花钱办了假证。证件上的她粉黛薄施，耳环灿若星辰，仿佛变了一个人。
堂姐在阿姐到工厂的第二年，也跟来了。当她拎着行李包出现在宿舍门口时，阿姐感到一阵惊喜，又有一丝忧郁。
堂姐一进车间，立马升级成最尊贵的厂花。男人们争相送殷勤，即使出了错，也会受到组长袒护。**总享有最优质的待遇，这让女人们嫉妒得咬牙切齿。
阿姐沦为配角，即使如今的她眉目清新，但在美得眩目的堂姐面前，却仍旧寡淡如水。很快，她成了传话筒和快递员，每天都有陌生人给她发短信，都是对堂姐的问候。
一次，她午睡后打开手机，全是未接来电，回拨过去，对方毫不客气地骂道：“你怎么现在才开机啊？睡成猪了吧你！”又是堂姐的粉丝，气得阿姐直接挂断了电话。
“凭什么我要管你的这些破事啊？找你的，都别来烦我了，行不行？你别爱理不理呀，你得跟他们说清楚呀！”气极了，她对堂姐吼道。
“我又没让你管呀！你不理他们不就行了！”堂姐心情也不好。
一个人的岁月静好，总是另一个人的负重前行。情况稍有好转后，她俩又和好如初，相约一起做头发。
发廊里，堂姐邂逅了她的白马王子吴坤。理发时，两人背对而坐，对方从镜子里看到这张姣好的面容，于是火速找她要了电话号码。吴坤大学毕业3年，1米78的个子，瘦削的身板带着与工人不同的气质，每个月有五六千收入。他带她去西餐厅，陪她逛品牌店。堂姐很快沦陷，两人如胶似漆起来。
4
落单的阿姐觉得轻松又失落：世界上就没一个不看外貌的男人吗？
然而，很快，她的桃花运也来了。
一次，她去隔壁组送样品，刚进门就感到一股炽热的目光。抬头一看，原来是个黝黑干瘦的男人。除了两眼有神，双眼皮，也没啥特别的。阿姐瞥了一眼，也没放在心上。
男人却开始花尽心思接近她。食堂门口蹲点，抢着打开水。后来，阿姐感冒发烧，男人竟然天天买粥送饭，常常熬得眼睛通红。堂姐说：“你看宋飞对你多好，见你难受，他都心疼得落泪呢……”
男人叫宋飞，小学毕业，贵州山区长大。因为从小干重活，背背篓，他的手臂又粗又长，背部略微佝偻，走起路来，左摇右晃，活像一只大猩猩。阿姐本来看不上他，可他搞定了阿姐的闺蜜——堂姐。
堂姐替他说好话：“宋飞人老实，对你又钟情。好不容易遇到个对你好的人，你就试试看嘛！”
阿姐初尝被呵护的温暖，又见堂姐都拥有了爱情，自己也不能落后。犹豫一阵后，她松了口。
休息**，两对情侣，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宋飞对她还算体贴，只是，二人三观不合。阿姐更喜欢精神丰满、胸有文墨的男人，可宋飞大老粗一个，偶尔送个玫瑰已是他浪漫的极限。阿姐没少抱怨，但很快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她的想法。
公园约会，时值黄昏，林间小道里突然窜出两个歹徒。一人将刀架在阿姐脖子上，一人威胁二人交出财物。宋飞面不改色，只说到：“你们不伤害她，我什么都给。”他配合地掏出钱包手机，往远一点的地方扔了去。歹徒要么是刚入行，要么是担心逗留过久被人发现，他们丢下阿姐，忙不迭地去捡钱物。宋飞找准机会，拉着阿姐一路狂奔……
爱情这东西**是微妙，昨天你可能还想拒绝他，今天就突然离不开他了。
“英雄救美，好浪漫啊。”阿姐觉得自己就像《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灾难成全了爱情，一切皆是天意，并且她已经习惯了被人守候的感觉。她美美地想：自己的爱情是建立在生死之上的，而堂姐的爱情顶多是色相与物质的盟约。
5
因为有了各自的感情寄托，姐妹两人逐渐生疏起来。
年终晚会，长相出众的阿姐、堂姐入选舞蹈队。堂姐本是前排的领舞，却因为谈恋爱耽搁了练习，又因为屡教不改被舞蹈指导老师换到了后排。而阿姐为了弥补形象上的不足，她勤奋练习，动作标准，被调到了C位。更换位置的当天晚上，两人第一次分开行走。
她们的世界打开了，心却变得越来越小了。两人的隔阂在心照不宣中**益严重起来。
堂姐前一天的彩排环节，指导老师指着阿姐，对堂姐说道：“你把鞋子跟她换一下吧，站后面没必要搞得那么好。”
“凭什么呀？这是我买的……”堂姐**屈地叫道。
“那你就不能为了咱们团队牺牲一下吗？”指导老师可能也觉得有点强人所难，于是又改口道，“行吧行吧，那就不换吧！”
“牺牲，牺牲，好……”堂姐脱下鞋子，往地上一扔，“给你！人不好看打扮得再好也没用……”
“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阿姐虽然早就明白，但是这一刻她仍觉得寒心：女孩的友谊总是那么脆弱，再多的貌合都抵不上神离。
表演结束，四个人又聚集在一起吃饭。饭桌上，宋飞喝得醉眼蒙眬，他搂着阿姐的肩膀，炫耀似地嚷嚷：“还是我妞儿最能干，哈哈，台柱子，谁也**不了……”阿姐推了他一把，示意他闭嘴，他却皱着眉头又喊起来：“咋啦了嘛！我说滴不对？哎，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嘛！”
吴坤向来绅士，于是笑着说：“嗯，云珠的确表现得很惊艳……”
堂姐低头不语，一脸愠怒。吴坤觉察到了，赶紧又补充道：“但是，我们小莲也很棒啊……”说着拉了拉堂姐的手，堂姐甩开他：“我腿疼，你送我回去吧……”
回到宿舍，阿姐把舞鞋还给堂姐，堂姐一脸嫌弃：“我不要了，你脚大，鞋子都被你撑成那样了，我还怎么穿？”
等阿姐把两双鞋都带走了，堂姐冷静下来，她心念一动：“什么时候开始，我把她当成我的对手了？以前我可从没把她放在心上啊！”
6
19岁那年，堂姐怀孕了，吴坤的孩子。2个月的时候，在双方家长的主持下，两人结了婚。
婚礼当**，堂姐白纱覆面，亭亭玉立，与气宇轩昂的吴坤站在一起，璧人天成，只是白纱下的她眉眼间隐隐有股忧伤。
村里人来贺喜，都夸伯伯找了个好女婿，学历高，人又俊朗。伯伯、伯母也觉得面上有光，得意不已。
阿姐，走在送亲的队伍里，为自己的感情前途感到迷茫。宋飞对她是10分的**感情，可他却不能给她如此体面的婚礼。
年龄相仿的她们，有着天壤之别的归宿。
但，婚后的堂姐过得并不幸福，婆婆是强势的生意人，早年丧偶，性子刚强。她觉得堂姐除了好看，学历能力都配不上自己的儿子。而吴坤夹在婆媳之间，束手无策，毫无作为。新婚的小媳妇终于在苦闷中爆发了，她和婆婆进行了成婚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婆婆过于激动，血压一高，直接栽倒在地，抢救过来已是半身瘫痪。
身怀六甲的堂姐除了受到丈夫的责备外，还要给婆婆端屎端尿。远嫁他乡，她想给昔**的姐妹打电话，犹豫再三，终是作罢。她不愿意撕破自己光鲜亮丽的外表。在QQ空间里，她含泪写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7
而阿姐在宋飞的屡次催促下，也将婚事提上**程。但阻力重重，先是爸妈极力反对：“你条件又不差，什么样的人不好找？你偏要找个又穷又老又远的外地人！”
“宋飞不偷不抢不赌，不抽烟不喝酒，人老实，哪里不好？”
“嫁到那么远的山沟沟里，你受了**屈，没人护着你呀！”妈妈急得只落泪。
“小时候你们就没怎么管我，长大了我也不需要人护着。”正因为众人反对，她的内心反而激起一股雄心壮志：我要捍卫我的爱情！
不吃不喝两天，还摔了碗筷，终于得到了父母的成全，于是她给宋飞买了车票，约他过来见长辈。
宋飞到的第一天，就被****轰出了门。原因是，宋飞有饭前洗漱碗筷的习惯。在****家，他无视****的不快，拿着自己的碗和筷子在水龙头下洗了半天。年纪大的人最怕别人说自己不讲卫生，但是碍于面子，****并没有发作。直到，宋飞上了桌，他吃不惯清淡的中原菜，于是从包里拿出了自备的豆豉，油辣椒拌饭吃得津津有味。这下，彻底惹怒了爷爷****。****直接把大门一指：“你**出去，我们不要你这样的孙女婿！”
阿姐也一甩筷子，直接拉着宋飞走到了门外：“不管你们承不承认，这个人我嫁定了！”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就像被困的小鸟，冲破牢笼，她此生就自由了。
第二天，他俩买了回贵州的火车票。随着列车的飞驰，眼前出现越来越多的高山，越来越破败的房子，这个平原长大的女孩第一次知道了现实的残酷 。盘山路又过山洞，下火车后大巴车又坐了半天，终于到了。
三个孩子，宋飞排行老二，上面30多岁的哥哥还没有娶老婆。年迈的爹妈**种田维持生计，五口人挤在一个小平房里。阿姐到的第二天，宋飞的七大姑八大姨围过来看热闹：“唷，外地媳妇儿俊哩。”
宋飞和他爹妈春风得意，而阿姐关了门，在里面哭了三天。但在接到爸妈电话时，她却不肯示弱，她感到失望又无助，可想到堂姐小莲嫁得那么好，而自己之前又把风声闹得那么大，回去只会叫人笑话。
于是，在宋飞家人的劝说下，她披上了鲜红的嫁衣……
8
堂姐生了孩子后没多久就孤身去了苏州，她投奔了一个正在创业的表亲，一边做服装模特，一边学习服装设计。本就有裁缝基础的她，上手得挺快。
从一段烦闷的婚姻里走出来，她变得成熟了。她无数次反思自己的过去，嘲笑自己的小儿科和窄心肠。如果说过去是为了虚荣和面子而活，那如今她要为自己而活。
5年里，她没有回过家。她遇见了**心喜欢的人，两人在苏州买了房。对方的父母开明，只要她拿到离婚证，就认她这个儿媳。可是吴坤却死咬着不肯放手，他宁愿耗着被人嘲笑也不愿意妻子好过。
堂姐的现男友载着她回夫家看孩子，一时间，这事儿在老家传为笑谈。堂姐并没有理会，微信朋友圈，她坐在精装修的房子里，巧笑嫣然。
而阿姐已经被2个孩子**，皮肤黝黑，一副农妇模样。婆婆再不担心外地的她会逃回去，于是一改结婚之初温和的态度，变得蛮横起来。丈夫宋飞抽烟喝酒，胸无大志。她的生活陷入了贫穷和平庸中。
冬雪初降的时候，堂姐买了去贵州的票。她突然很想见见这个姐妹，即使遇见了那么多的人，她仍觉得阿姐才是最懂她的人。而现在彼此都经历了这么多，铠甲和尖刺早已卸下，相互依偎在一起，才能重温昔**的情谊。
冰雪地里，两个女人甩开了疑神疑鬼的婆婆，她们聊起别后的生活。
“我感觉人生就像一个轮回，曾经的侥幸都变成了后来的苦难。”堂姐秀眉一挑，对未来和过去却很释然。
“可是，你现在过得很好。生了孩子仍然苗条秀美，在大城市里，还有了爱的人、自己的房子……”阿姐很羡慕。
“不，我现在就算一无所有了，也不怕。等你找到了方向，你就会发现，原来**正的快乐是主宰了自己。”堂姐话锋一转，又说道，“其实，我以前是很佩服你的。你书看得多，有一种聪慧和灵气，我就像个傻木头。你看当初你在厂里混得多好，有才有艺，人缘又好。而我后来才知道这些才是一个女人重要的东西……如果当初我没有撮合你和宋飞，也许现在你过得**我好……”
阿姐凄然一笑：“那都是过去了。过成这样，我谁也不怨。当初嫁给他，本就带着冲动和赌气。你知道吗？在你的光环下面太久，我都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样的。我一心想要挣脱你的影子，挣脱容貌对我的束缚。我从自卑变得要强，最后又变得逞强，一切走得太远了……”
许久，两人沉默不语，伫立在白雪皑皑的山岗上，这对双生花遥望着远处晦暗不明的天空。
归来的列车上，堂姐希望能收到阿姐表明选择的短信。她伸手进口袋找手机，却掏出了一个明黄的小纸包，展开，是一个平安符，跟系在阿姐儿子脖子上的一模一样……
阿姐拿出了尘封已久的眉笔，婆婆在旁讽刺：“两个娃的妈了，你打扮给谁看呢！”她于是将眉笔放回，在抽屉的最角落，她看到了一张纸条：“云珠，累了就来苏州找我。好好为自己活一次吧！”
阿姐把纸条牢牢攥紧，呆立良久，眼里沁出了泪水。突然，隔壁传来二儿子的啼哭声，她连忙转身。
匆忙间松手，纸条已然飘落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