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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贵平
引 子
我和老海是最要好的初中同学，都是不会读书的那种类型，既没考上高中，也没考上技校和中专，只得辍学。我打小被送给乡下娘舅做养子，所以在乡村中学就读。
初中毕业（记得老海是肄业）后，东游西逛了两年，十八岁那年在生父的安排下，我进县水泥厂当了一名工人。老海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当父亲，二十七岁第二次当父亲，三十岁进城踩三轮。
踩三轮的，主要是农民和下岗工人。
这时我已下岗，在家写作为生。上街时偶尔会遇到老海，如果车空着，他定要载我一程。我呢，并不白坐，要给车钱。他不肯收，我说：“这不是车钱，是卖故事的钱，你天天踩三轮，三教九流坐你的车，一定有不少精彩的故事，你讲给我听，我编成故事发表赚稿费，这是你应得的。”
听我这么一说，老海就收下了。
同样距离，我给的车费高一倍。最高车费也就四五元，我故意给十元面钞，老海要找零，我说：“不用找，你把最有意思的故事讲给我就行。”老海说：“反正你摇笔杆子**我踩车蹬子容易，那我就不客气了。”
有那么几年，三轮生意火爆。但是随着公交、的士（滴滴）、电动摩托、私家车的迅猛发展，三轮车很快被淘汰，老海便改行做装修了（粉刷墙壁）。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从**朋友那里了解到，如今全县三轮车数量不足二十辆。
下面就是老海给我讲的许多故事中的精彩部分，为了叙述方便，以老海作为第三人称叙述。
1
城里共有中巴、面的、摩的、三轮车四种公共交通工具。
老海进城蹬三轮的时候，摩的被取缔了。摩的取缔后，面的数量多了起来，面的数量一多，不仅影响面的生意，也影响中巴生意。面的和中巴司机水火不相容，经常**，到****，要求**减少对方的数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一**，三轮车夫就客源****。有一天，老海居然赚了八十六元，累得他**的时候，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扶着墙，才能站稳。
这天，面的司机又**了，老海早早出了车，巴望能打破八十六元纪录，突破百元大关。
一个上午，老海就挣了四十多元，形势一片大好，照这样发展下去，晚上十点以后，一百元肯定不成问题。生意太好了，客人一个接一个，直到中午一点半，老海才抽出时间吃饭，破例买了份五块钱的快餐犒劳自己。
正狼吞虎咽着，对面突然有**叫：“唐老鸭，唐老鸭（三轮车别称）！”来来往往的三轮车坐满了人，那人见街边停着一辆三轮车，却不见车夫身影，便大叫起来。
老海抬头一看，是个女人，手上抱着个孩子，地上还有三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开价三块应该不过分。此时，不远处恰好有一辆空车驶来，老海放下没吃完的快餐，三步并作两步窜上车，抢先拉上了她。
女人是到汽车站赶车的。妇女和孩子虽然不重，三个蛇皮袋却**妇女和孩子重出两倍。尽管路程不远，妇女却一个劲地催他快点，累得老海汗如雨下。老海狠下心，开口要四元，妇女很爽快，如数付给。
接过钱的时候，老海眼前黑了一下，但很快就重见光明。
老海买了盒牛**，给身体加油。刚把吸管插入**盒，又有人叫：“唐老鸭，快过来。”老海连忙**吸管，气贯长虹，一口气把**吸干。由于吸得太猛，老海被呛住了，剧烈地咳嗽着，他朝自己胸口擂了两拳，骑上车朝那人驶去。
下午，老海赚了五十多元，傍晚**的时候，他双手扶墙，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的。
出了厕所，老海直奔快餐店，要了一份六块钱的快餐，还要了一瓶啤酒。这次很幸运，无论去吃饭的路上，还是吃饭过程中，都没有人打扰他。
一出快餐店，就有三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上了他的车。如今上了四十岁的城里男人，没几个肚子不鼓的，肚子一鼓，体重就上去了。这三个家伙，肚子争先恐后地鼓着，一个大鼓，一个中鼓，一个小鼓。
小鼓的那个一百五十斤左右，中鼓的那个一百六十斤上下，大鼓的那个至少一百八十斤。大鼓和中鼓坐在位置上，小鼓坐在大鼓腿上，三人一上车，轮胎就瘪下去一半，老海的心也沉下去一半。
三人去的地方是天福酒家，路程较远，途中还有一小段坡。
大鼓见老海犹豫不前，催他：“喂，你快点啊，我们要迟到了，今天怎么搞的，一辆出租车都没有。”老海说：“今天面的**了，三位老板还是改坐中巴吧。”
小鼓说：“难怪，可是面的**，中巴怎么也趴窝了，我们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一辆中巴。”中鼓说：“我们好不容易等来你这辆空车，你却要拒载，太没职业道德了。”
老海苦笑道：“三位老板，你们太沉了，我怕拉不动。”
这时，大鼓的手机响了。大鼓拿起手机：“喂，领导，哎呀，实在不好意思，让领导久等了，什么，罚酒三杯？行，罚三瓶都没问题，领导您再等一下子，我们马上就到。”
大鼓接完手机，对老海说：“师傅，麻烦你辛苦一趟，我给你两倍车钱。”没想到满脸横肉的大鼓如此客气，居然叫他师傅，还辛苦一趟，老海心里一热，牙一咬，裤带一扎，豁出去了，缓缓蹬动三轮，膝关节发出噼哩叭啦的响声。
令他感动的是，上坡的时候，大鼓和中鼓还主动下来推车。到了天福酒家，大鼓给了老海三十元，说：“麻烦你了师傅，不用找。”说罢，率领中鼓和小鼓小跑进酒店。
老海提前突破百元大关，决定收工。返回的路上，好几个人招手叫车，他都视而不见，他实在没有力气了，双腿软得像火腿，再蹬下去，马上就要晕倒了。
老海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把车**到前面不远的一根电杆旁边，滑下车座，挪到后座坐了下来，点上一根烟，烟还没吸完，就睡着了……
2
一个下着小雨的深夜，经过一家酒店的时候，一个夹着公文包、满身酒气的胖子，不等车停稳，就一个踉跄上了老海的车。老海问他去哪里，胖子说到满天星公寓。
老海说去满天星公寓四块钱。胖子不高兴了，训斥道：“不都是两块钱吗，怎么，你想敲诈老子？”
老海小心翼翼道：“老板，满天星宿舍**较远，白天都要两块钱，晚上十点以后一律翻倍，四块，现在已经是一点多了。”
胖子吐了口痰：“这是谁定的规矩？”
老海说：“这是我们默认的规矩。”
胖子跺了一脚车板，骂道：“什么**规矩，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告诉你，老子从来没有坐过四块钱的唐老鸭，你这是趁火打劫。说心里话，我本来是很同情你们这些踩唐老鸭的，你们是弱势阶层，是可怜的人，现在看来，越是可怜的人越可恨。怎么，你还不走，是不是想找打？”
说罢，胖子又用力跺了一下车板。
老海不亢不卑道：“老板，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又没有逼你，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下车。你有不付双倍车钱的自由，我也有不拉你的自由。”
胖子气得脸上的赘肉抖动起来，伸出胖得看不见骨节的手指，指着老海骂道：“怎么，你想拒载？告诉你，老子就是一分钱不给，你也得拉，你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吗？说出来吓死你，哼……”
僵持了一会，老海妥协了，**气吞声往前踩。
蹬三轮的，最怕、最气、最恨这种蛮不讲理的乘客，惹不起，躲不起，只能自认倒霉。
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蹬三轮没多久的一个晚上，老海遇上一个喝醉酒的**，下车的时候，**递给他一支香烟，口齿不清道：“老子今天身上没带钱，这支烟抵你车钱，下次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说一声。”
老海当然不答应，说：“没带钱你坐什么车，莫非你这支烟是金子做的？”**大怒，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老海脸上立即开了花，大叫：“你怎么打人？”**咆哮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天不但打人，还要**。”
**旋风般冲进旁边的小餐馆，**起一把菜刀杀了出来。好在老海反应快，赶紧骑车跑了，否则非血溅街头不可。
老海跑出好远，才想起110，电话打过去，人家非但不出警，反而训了他一顿：“以后碰到这种事自己多长个心眼，不要把一块钱看得**自己的命还重，前不久不就有一个蹬三轮的因为一块钱把命丢了吗，你也是蹬三轮的，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如此沉痛的教训，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那是半年前的一个雨夜，一个车夫从火车站拉一乘客到城里。上车的时候，车夫提醒乘客，到城里两元，不然不去。乘客没吭声，车夫以为他默认了，到了城里，乘客甩给他一元，下车走了。
车夫冲着他喊：“喂，你还差我一块钱呢。”乘客头也不回，走得更快了。车夫火了，扔下车追上去，骂道：“没钱就别坐车，老子最看不起你这种人。”
那人停下，回过头，面露狰狞之色，一字一句道：“有种你再说一遍。”车夫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再说一遍怎么样，说一万遍我老子也不怕你，没钱就别坐车，别以为蹬三轮的都好欺负，今天你不把这一块钱给老子，老子就和你拼命。”
那人似乎害怕了，说：“那好吧，大人不计小人过，老子的命**你值钱，和你拼命划不来，过来拿吧。”边说边把手伸进口袋。当车夫走近时，他掏出来的却不是钱包，而是一把刀子，势如破竹般捅进车夫肚子，一连捅了三刀，车夫当场死亡。
3
一想起这些，老海心里便**不住害怕。
十五分钟后，满天星公寓到了。
胖子扔给老海两枚硬币，冷笑道：“一看你就是个农民，一点教养都没有。”说完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气得老海从牙根**出一大口血来，狠狠吐在地上。
离开满天星公寓不远，老海猛然想起胖子下车时手里是空的，回头一看，果然，他的公文包忘在了车上。老海把车骑到一盏路灯下，颤抖着打开丰满的公文包，里面除了一大叠票据证件，还有三张存折（合计三十六万元）、六个**、四张照片（都是胖子和同一个年轻他十几岁的漂亮女人的合影）、五千元现金。
哈哈，**是恶有恶报**有**报啊，老海心想：胖子下车的时候要是不说那句刻薄的话，我或许还会把包还给他，现在，他就是向我下跪，叫我亲爸，叫我爷爷，我也不还给他……
可是，老海很快不安起来，虽然这五千块钱非偷非抢，是他捡到的，但毕竟不是自己赚来的，总觉得黑暗中有双眼睛盯着他。
老海越想越不安，毅然掉转车头，快速向满天星公寓驶去。
到了满天星公寓门口，老海犯愁了：偌大的满天星公寓，深更半夜的，怎么才能找到胖子呢？还是明天再说吧，可是，到了明天我会不会反悔呢？老海突然想起包里有半盒名片，拿出一张看了看，中间印着“马金旺总经理”三个烫金大字，地址和电话号码都是当地的，想必是胖子的名片。
名片上有两个固定电话号码和一个手机号码，老海掏出身上的IC卡，塞进路旁的公用磁卡电话机，先打手机号码，话筒里传来“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的电脑音答，于是选了一个后面注有“家”字的号码，没一会儿电话拨通了，响了好久，才有人接，声音很不耐烦：“找谁？”是胖子的声音，看来他还没有发现包已丢失。
老海说：“你丢东西没有？”
胖子说：“丢东西？丢什么东西？”
老海说：“包，一个黑色的公文包！”
“哎呀，我的天啊，”胖子如梦初醒，“你，不，您一定是那个踩三轮的吧，不不，您就是刚才那个师傅吧，请问您在哪里？”
“我就在你楼下！”老海啪地挂断电话。
4
就在挂断电话的瞬间，老海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报复念头。
五分钟后，胖子踉踉跄跄出现在门口，衣服扣子扣错了两个，裤子拉链开着，皮带露出一截，一只脚穿着袜子，一只脚光着，穿着袜子那只脚的裤角夹在袜子里，好像被突然扫了黄的**。
胖子深深吸了口气，颤抖着向老海伸出熊掌般厚实的大手。骑在车上的老海，双手本来搭在车把上，见他伸出手，身子一直，两手离开车把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胖子两手握空，顺势握住车把，讨好地仰望着老海，满脸潮湿，不知是泪是汗还是雨。
胖子轻轻摇晃着车把，恳求道：“师傅，您**是个大好人啊！刚才我喝多了马尿，言语上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往心里去。”
老海冷笑道：“别假客套，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还钱是有条件的。”
胖子双手作揖：“有什么条件，您尽管说！”
老海说：“你先说说看，出个价。”
胖子伸出一根指头：“给您一千元，怎么样？”
老海不吭声。
胖子擦了一把汗：“那，一千五怎么样？”
老海还是不吭声。
胖子伸出三根指头：“三千行了吧？”
老海依然不吭声。
胖子伸出右掌声，摇晃道：“五千元总可以吧？我包里总共只有五千元现金，都给你！这总行了吧？”
老海说：“我不要你的脏钱！”
胖子笑道：“钱是好东西啊，不管脏还是臭，到了自己手里就是干净的、香的，您何必和钱过意不去？”
老海说：“少废话，今天我就是要和钱过不去。”
胖子奇怪地问道：“不要钱，那您要什么？”
老海说：“要你的人！”
胖子摊开双手：“您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帅哥，您看我这种体形，谁也看不上。再说，您也是男的。”
老海冷笑着说：“我不是要你的人，我要的是你的力气。”
胖子不解：“要我的力气？我没有力气呀！”
“对，要你的力气，”老海把屁股从骑座挪到后座，指了指胖子，“你，给我骑上去，拉着我绕城一圈，我就把包还给你。”
胖子苦笑道：“您开什么玩笑，您看我这体形，哪能骑得动？”
“你到底骑还是不骑？不骑我就把包里扔到河里。”老海说着，拉开公文包拉链，做了个扔包的假动作。
路旁就是环城河，一连下了几天大雨，河水暴涨，公文包如果扔到河里，转眼就不见了。
“别扔，您千万别扔，那是我的命根子，求求您了，我骑还不行吗？”胖子哭丧着脸，弯着腰，摇晃着双手，几乎要给他跪下。
胖子艰难地骑上车，骑行不到五百米，就吃不消了，转过头乞求老海：“我再给您加一千，六千怎么样，我实在骑不动了。您高抬贵手，慈悲为怀，我有心脏病，放过我这一回吧。”
老海跺了一下车板，吼道：“不行就是不行，你就是给我六万也不行，再讲条件就绕城两圈！”
胖子不敢吭声了，使出吃**的力气向前骑着。
5
老海腿长，车座调得**较高，胖子腿短，车蹬转到上方时，脚尖还可以勉强够到，但用不上力；车蹬转到下方时，脚板就悬空了。仅**两只蜻蜓点水似的脚尖，别说车上坐着人，空车也蹬不动。
胖子不得不站起来蹬，车蹬是够着了，整个体重也集中到了腿上，他那庞大的身躯站在上面，仿佛一只鸭子站在电线上，险象环生。每蹬一下，胖子体内就引发一次中级地震，浑身肥肉剧烈抖动着，呼吸尤如山呼海啸。
上坡了，此时就是拿十把手枪顶着胖子，他也骑不动了，可怜巴巴地望着老海。老海明白他的意思，胖子是想让他下车，等他蹬着空车上了坡，再让他上车。
老海不为所动，胖子只得咬紧牙关，推起车来。推到一半的时候，胖子突然咕咚一声，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浑身热气腾腾，像是从温泉里捞出来似的，嘴巴张得老大，眼睛似睁非睁，脸色先是铁青，很快变成青铜色。
老海开始以为他装死，抽了半支烟，觉得不对劲，抻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老海吓坏了，看来这家伙确实有心脏病，十有**是心脏病发作了。老海本想一逃了之，转念一想，不行啊，胖子虽然可恶，罪不至死，不能见死不救啊，胖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逃脱不了责任。
想到这里，老海把胖子弄上车，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医院，并用公文包里的现金，帮他办理了住院手续。等胖子老婆闻讯赶来时，老海已经悄然离去。
由于抢救及时，胖子得救了。
老海留下了公文包里的四张照片。因为他怕胖子对他打击报复，便留了这么一手。
尾 声
直到转行做装修，胖子也没来找老海，老海这才放下心来。
老海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有他自己的，有**车夫的。我只作了些笔记，并未成文，酝酿着有一天写成长篇小说，这回算是提前剧透其中几个小故事。
稿子写好了，我发微信给老海，请他看一看。
老海回微信说：“写得**好，写得跟**的一样，你要不写，我都快把当年踩三轮的酸甜苦辣忘了。”
我回他说：“不是写得跟**的一样，这本来就是**的。”
写罢此文，我想起余华在《活着》里写过的这么一段话：没有什么**活着更快乐，也没有什么**活着更艰辛。
口述：老海
撰稿：邱贵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