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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星河
引子
在乡镇折腾了几年后，我通过遴选考试来到了县**应急办公室。在这里，我的工作是收集、整理和报送信息。这些短则几行、长不过数页的文字，既有**毛蒜皮的纠纷，也有山崩地陷的灾祸。面对这些信息，我们不敢大意，应急办的老主任总是念叨着那年青岛输油管道的爆炸——那场发生在午夜的事故中，两个区的应急办主任一个迟报四个小时，一个迟报六个小时，随即便因为“玩忽职守”的罪名，各自受了数千倍于这个时间的牢狱之灾。
而在****的信息洪流中，最能抓住眼球的，自然是那些“死亡”的故事，我无意猎奇，但每当有生命以冰冷而直白的文字形式消逝在自己眼前时，总能激起心中莫名的唏嘘。
所以这一次，我想和你们聊聊，我所见到的那些白纸黑字中的死亡。
1、两瓶酒，六条命，以及十数条文字
那是我刚到应急办不久的一个初春深夜，正在值班的我突然收到了**局的信息传**，上面潦**地签着**大队队长的名字，又盖上了**局的公章，签字就意味着负责，盖章则意味着正式。信息很短，就一句话：
X月X**22时30分许，县城郊外的xx省道xx公里处发生一起车祸，一辆丰田SUV迎面撞上了一辆斯柯达小轿车，现场惨烈，**已赶赴现场处置，详情续报。
一般来说，涉及交通事故的信息很少会用“惨烈”这么主观的形容词，**同志们的遣词造句往往更加冷静而客观。除非，**的是情况紧急，不容得编写信息的人员细细斟酌。
还没等我拿捏该如何处理，第二条信息便发了过来：
（接上条）经现场初步检查，斯柯达小轿车共有3名乘员，其中2人当场死亡，1人重伤，丰田SUV共有4名乘员，4人全部重伤，伤者已被送往医院抢救，详情续报。
死亡2人，重伤5人以上，属于特大交通事故，值班信息应当在1小时内书面报送至市**应急办，两小时内书面报送至省**应急办。我丝毫不敢怠慢，立即向应急办主任和**办主任电话汇报，在他们那儿，事故的消息如同蛛网一般延伸扩散，到达一个个负责人的手机上。
与此同时，**局第三条信息通过传**发了过来：
补充：在事故现场约二十米的农田里，发现了第三名死者，男性约十岁，该男童被撞击冲击力抛出窗外，当场死亡。
彼时，墙上的时钟刚刚划过十二点，新的一天在大多数人的睡梦中开始了，而整个县**却几乎灯火通明，县****和县长一个迅速坐车去了事故现场，另一个赶到了会议室，在那里坐着的，是既困倦又紧张的各相关部门负责人。
很快，由应急办主任主笔的县级事故信息也编撰完成，这是一条包含时间地点人物和初期处置的综述性信息，经县长签字后，火速报到了市**。在那边，市应急办的同志也早就守候在传**机旁，等待着我们的签字盖章。
此时，距离接到**局第一条信息刚刚过去四十分钟。
然后，**局的第四条信息也发了过来：
速报：送往县医院的5名事故伤者，2人重伤不治，于今**凌晨抢救无效死亡。
信息后面，**同志小心翼翼地补上了一句：
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但现场**在两辆车内，都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不知道是否因为深夜的困倦让感觉神经发生了变化，读完这条信息，我竟觉得自己的身边也弥漫起了酒精的味道，以及淡淡的血腥气。
很快，市**和省**的传**接踵而至，市长和省长的批示简明扼要，都是要求高度重视，妥**处理，而参与处置的各个县直部门也将自己的工作情况以传**和电话的形式汇聚于应急办，小小的办公室宛如大海中的漩涡，汇聚着各样的信息。
一夜无眠。
凌晨时分，县级的第二条信息也正式形成，这条信息很长，包含了死伤者情况、事故原因和处置情况：
相撞的两辆车中，丰田SUV上坐着是4个年轻人，他们在南边的集镇聚会结束，正在返回县城。
斯柯达轿车上坐着一家四口：爷爷、父母和儿子，他们则是在县城访友后，准备回到自己镇上的家。
而事故原因也查明：当晚，两车驾驶员同时饮酒并超速驾驶，在彼此回家的路上发生了碰撞。SUV上4个年轻人2死2伤，斯柯达小轿车一家四口无一生还，6名死者中，也包含了2个饮酒的驾驶员。
信息的最后，我们自然也附上了事故的处理情况，包括**的迅速处置、120的抢救、县**县**主要负责人的调度以及各个部门的一夜无眠——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一个部门的局长，正是一家四口当晚来县城寻访的对象，据说他走出会议室，号啕大哭，说自己为什么要拿出那瓶酒。
随着这条信息的报送，整个事故的处置告一段落。那夜，我自始至终都守在电脑与电话的旁边，不曾去过事故现场，也没有直接参与事故的处置，但从那冰冷的十数条文字中，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直到现在我都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那两瓶酒，这两车上的人本应该是在某一天晚上的深夜擦身而过后，再继续彼此的人生的。
2、不作不死的溺水者
有些死亡令人唏嘘，有些却不是，反而是字里行间仿佛一本黑色幽默的小说一样叫人哭笑不得，**如这个。
2016年夏天，倾盆暴雨袭击了广袤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将这里的每一条沟渠水道都填得满满当当，我们这儿也不例外。大雨过后，县域内最大的河流——联通着长江和五大淡水湖之一的湖泊——水位高出历史最高十数厘米，翻涌的河水已经齐着岸边摇摇欲坠的大堤，稍有差池，便会牵扯到岸边十数万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故事，或者说这次死亡，就发生在这条大河的一条支流里。故事的主角，则是这场大雨中的第一个牺牲者。
和往常一样，那天晚上我在收集各镇的受灾情况，整理成信息**报。然后电话响起，我又接到了**局的信息传**：
X月X**18时许，我县XX镇XX河XX段，有人发现一名落水者在水中挣扎。接报后，县**局立即会同xx镇**和县消防大队组织人员开展搜救工作，晚22时许，落水者被打捞上岸，已经死亡。（死者个人信息略）经查，落水原因系其本人当晚在饮酒后试图趟水通过XX河，因水位过高被卷入水流中溺水身亡。目前**体现已送县殡仪馆，家属情绪尚属稳定。
如果是平时，我只会当这是一场普通的意外，然后该如何报送就如何报送，但恰恰是这一场大雨，让我们对死亡的信息格外敏感。一方面当时县里并没有出现因灾死亡，另一方面从内容上来看，死者是趟水过河溺死——似乎说明着堤坝两岸并无巡防人员，在防汛I级响应下，这可是天大的罪过，我连忙拿起电话，拨向了镇**。电话那头的**政办主任叹了口气，说这人**是找死。
死者是当地的村民，姓荣，村里人都喊他老荣头，在我们这的方言中，这个词的发音和“老人头”很像，而后者则是形容一个人好吃懒做却又喜欢倚老卖老的。老荣头快六十了，依然是光棍一个，没有正式工作，一直**着打零工过着得过且过的**子。他家徒四壁，却极度嗜好杯中物，每天不吃饭也要喝上两杯。
大水上来时，老荣头的村子动员了各家各户的男子上堤挑担巡防，但每每找到他，他都是两手一摊，说：“这是大队部的事，和老子无关，老子还要喝酒呢。”
村里的干部气不过，说要是破了圩，他家也得遭殃，老荣头看了看自己的破房子，得意地往床上一躺，说：“只要我的酒壶不遭殃就行了，要是破了圩啊，我还省得洗澡了！”村干部无话可说，几次之后便也不来找他，于是他依旧每天喝着酒，醉醺醺地看着慢慢上涨的河水，丝毫不忧心。
这天傍晚，家里装着劣质白酒的塑料壶见了底，老荣头便惯例要去集镇上称些酒回来，他家去镇上要穿过门口的河流，这是一条大河的小支流，原先河水一直很浅，几近断流，跨上几步便可横穿过去，但此时此刻，咆哮的暴雨早就将干涸的河道重新灌满，一眼瞅过去，河水至少齐着成年人的腰身。
老荣头站在河边思忖要不要绕路过河，不一会巡堤的人过来，一看是老荣头，便没好气地让他赶紧从脆弱不堪的堤坝上下去，别看现在河面平静，齐腰深的水面下，是不停涌动的暗流。谁知这番话却激怒了荣老头，他轻蔑地看着巡河人，说：“老子吃的盐**你吃的米还多，有没有危险我不知道要你教我。”巡河人无奈只得摇摇头不理他，继续向前走去。
老荣头望着背影，啐了一口吐沫，说：“老子偏要趟这水。”
**政办主任说得惟妙惟肖，电话这头我自然很好奇他是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主任叹了口气，说：“我就是那段堤坝的巡防人。”
其实过河的桥就在往前几百米的地方，主任同志巡完了这头，又跨过桥从河对岸往回巡去，经过原来老荣头杵着地方的河对面时，发现老头子已脱了裤子拎在手上，正在水中挣扎着往这边岸上走来。主任自然吓得大惊失色，连声喝止。
老荣头听了哈哈大笑，把裤子往肩膀上一搭，双手叉着腰，说：“你这个捞逼不是说危险吗，不是说破圩吗，老子偏要走给你看，能把我怎么样。”
主任气得直抖，在岸边喊：“你给我上来。”
老荣头一扭头：“老子偏不要，老子还要回去。”说完便转过身去，又趟水往回走去。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主任生怕出意外，赶忙又沿着河堤过桥跑去了对岸，赶过去时，老荣头正坐在河边翘着二郎腿，看到主任飞奔过来，又哗啦一声跳下了水，继续之前的过河进程。
主任无奈，只得再次原路返回，试图在对岸截住这个作死的老头。
而这一次，老荣头的好运用到了尽头，当**政办主任赶到时，只有眼前的河流在夕阳下泛着红彤彤的光芒，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没人知道老荣头到底是怎么被水冲走的，他**体是四个小时后在支流与大河的交汇口处被搜救人员发现的——那里的水深已经可以没过一个成年人的头顶，他被河口的**阵（一种捕鱼的渔网）缠住，就这么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老荣头的死最终被作为意外事故报了上去，因为实在是和自然灾害沾不上边，上面也没有追究责任，但那篇短短的文字，伴随着**政办主任无奈的叹息，一直映在我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3、从桥上跌落的工人和**
一个月内看到两条几乎一模一样的死亡信息会是什么感觉？
第一条，是一起不大不小的安全生产事件，由安监局主笔报送：
x月x**上午8时43分，县**局110接到报警称：在建XX高速我县境内xx镇xx桥段发生一起安全生产事故，一名建筑工人在施工时从桥上坠下，当场死亡。死者系当地XX村民（具体信息略），事故发生后，镇****、县安监局迅速赶到现场，开展相关调查工作。
当**下午，死者家属纠集当地村民围堵工地讨要说法，公路建设暂时停止，目前，镇**已经组织人员开展稳控工作。
发生这样事，头疼的应该是县安监局，今年的安全生产压力又大了一层，还有当地镇**，我已经可以想象愤怒的村民气势汹汹围堵工地的样子。除此之外，我只是默默地哀悼了一下死者，并无他想。
事情很快就告一段落，镇**的安抚平息了村民们的怒火，而施工方也掏出了巨额赔偿金，家属哭哭啼啼地办了丧事，高速施工继续进行，一切重归平静——或者本应该是这样。
数周后，我接到了第二个信息，由所在镇**报送：
我镇发生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x月x**清晨，有群众报警称在我镇xx村周边发现一名男子**体，死亡原因经初步判断，系从正在建设的XX高速XX桥上摔落。死亡男子为周边xx村村民（具体信息略），轻度智障。
“正在建设的xx高速xx桥”，这恰恰就是上一个工人殒命之处，很快，愤怒的村民再一次的包围了工地，讨要说法。
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连续发生两次死亡事故，无论如何都足以引起县**的重视。当天下午，县里便派出由**、安监、应急办等单位组成的工作组到现场调查，我也有幸参与其中。
发生事故的桥梁是连接两座丘陵的公路桥，垂直高度三十多米，远远望去，是原野中最高大的人类构筑物，而死者所在的村落就在大桥桥墩附近，成了点缀着这座高大构筑物的文明痕迹。
这时，桥梁主体已经建设完工，工人们正在安装着边缘护栏，我们一行在工地负责人带领下沿着桥墩旋梯登上了大桥，从三十米的高空看下去，周边的景物尽收眼底，而一想到这里消失了整整两条人命，又不免让人心悸和胆寒。
虽说是联合调查组，但我们依旧履行着各自的职责，**局负责调查死者具体死因，安监局检查工地的安全措施是否落实到位，而应急办则重点关注企业是否备有应急预案，以及随后的应急处置是否合理。
我们忙碌了一下午，发现从上次事故到现在，工地已经极大地加强了安全防护，各项措施合理有效，甚至在工地出入口都拉上了铁门，也安排了24小时值班的人员。死者要想进入大桥，必须先从周边的丘陵翻上公路，再一步步走过来，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五六公里的路程，就算死者智力低下，但在深夜费了这么大劲只为跑到桥上，总归是很不合理的。
所以一同前往的**同志眉头愈加紧锁，最后，他们让我们先回去，自己则留在现场继续调查。我们离去时，在村口的道路上看到一辆赶来的**呼啸而过。
几天后的下午，**局的信息如期而至，给第二场事故划上了意想不到的句号。
信息的标题赫然写着：县**局迅速侦破一起故意**案。
x月x**x时许，我县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在xx高速施工工地处发现一名男子**体（被害者人具体信息略），经县**局刑侦大队调查，确定该事件为一起故意**案，受害人亲生哥哥X某某（具体信息略）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目前，犯罪嫌疑人X某某已被县**局依法控制，经审讯，X某某对犯罪行为供认不讳，称其于X**晚12时将被害人带至在建高速XX段XX桥梁上推落，致使被害人坠落死亡。犯罪动机系X某某常年**，欠下巨额债务，为偿还债务、筹集赌资，X某某试图伪造其弟弟意外死亡事故，骗取施工方赔偿金。
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详情续报。
这件事情如同一颗重磅炸弹一样在小小的县里引起了轩然**，成为了那几天最热门的话题。但我作为除刑侦人员之外最先知道的人，却不想与别人过多的谈及此事。也许是因为参与了事件的处置，每每想起，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月黑风高的夜晚，在高耸的死亡巨塔上，一个智力低下的大男孩，正在被自己的亲生哥哥搀着，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深渊。
尾?? 声
我所在的县不大，拢共四十余万的户籍人口，在县**应急办，我们每年要接收和报送数百条正式信息，这其中大约有五六十条是涉及非正常死亡的。这些死亡多数都是交通事故，剩下的从暴雨夜出门上网落水淹死，到癌症晚期不堪折磨上吊**，各式各样，不一而足。
无论如何，我的工作还在继续。也许下一秒，又会有逝者的消息传来，而当这些死亡化为白纸黑字，在嗡嗡作响的传**机里被缓缓打印时，提醒着我们这些守在应急岗位的人，去好好思索生命的宝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