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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
1
2008年，我在兰州上大三。我学的是新闻专业，到大三第二学期开始，必修课变得很少，学校主要安排我们到省里的一些报社或者电视台实习。
我当时打算毕业了考**，并不想去实习，便约了同学郝富贵去学驾照。
学车场地在城郊一片棚户区里，驾校每天早上会安排专车到学校接学生，晚上再送回学校。
在驾校的车上，我的前排坐着一位女生，衣着很素净，一袭白色长裙飘落脚下，脸上是淡淡的妆容和忧愁，头戴式耳机箍在小小的脸上，慵懒地**在窗前，一遍又一遍轻声哼唱着张靓颖的《我们说好的》。金色的晨光从窗外照射在她白净的脸上，让她的脸蒙上一层通红的阳光。那一刻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了。
我捅了捅坐我旁边的郝富贵，用手机打字问他前面坐的那个女生是哪个班的。郝富贵自称是我们学校的妇女主任，学校的班花、系花、级花、校花都在他那都是有备案的。
他看了一眼那个女生，露出鄙夷的神情，用我的国产机打出几个字：赵欣，大四，四川人，多个酒吧兼职，老家有男友！
天公作美，如我所愿。赵欣和我被安排在同一个教练麾下，但她却不怎么和我们男生说话，时常抱着诺基亚5200发短信，或者听歌。
过了没多久，赶上了5.12地震。当大地开始摇晃的时候，赵欣在车上练入库，我们几个学员坐着和教练侃大山，教练第一时间意识到地震，他大喊了一声：“地震了，快跑。”
我下意识地从椅子上弹起，像醉酒似的摇晃着扑向赵欣的车，快速地拉开车门，关掉引擎，拉了手刹，车停稳后将她从车里拖了出来。
由于晃得厉害，她紧紧抱着我的胳膊一动不动，我一阵心潮澎湃。
地震持续了几十秒钟就过去了，我们所有人开始给家里打电话问平安，但电话都打不出去。
很快就得到消息，震源在四川汶川，而赵欣他们家就在离震源地不远的青川县，她哭得死去活来，我们几个学员轮番安慰她，我帮她拿纸巾，倒开水，跑得大汗涔涔。
她再没有练车，不断地给家里打电话，无果后又去驾校办公室的电视上看新闻报道。我趁机跟教练请了假，去照顾赵欣，免得她出什么意外。
新闻里不断播出着地震的镜头，青川县的镜头也多了起来：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受伤的群众，救援队抬着担架救人等。赵欣再也坐不住了，她不顾所有人的劝阻，背上挎包，疾步跑出了驾校。
很长时间，我没有再见过赵欣，拨她的手机号，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
郝富贵托了熟人打听到，赵欣家房子塌了，但没有人受伤，而她的男朋友家除了一个当时在地里干活的老人，**人都在地震中去世了。
我每天都在他们班附近晃悠，但赵欣再没有来学校上课。
2
暑假，我和郝富贵都没有回家，留在了兰州准备找兼职挣钱。
郝富贵天生就有商业头脑，每天都显得生机勃勃，很快就找到了商机：他发现兰州的东部批发市场有大量袜子抛售，论斤卖，甚至有些按堆卖，一堆才几十块钱。
我们俩凑了两百元的本钱，提了四蛇皮袋袜子，拿到学校附近的棚户区去摆地摊，一双一块钱出售，没想到生意极好，出来买菜的大爷大妈疯了似的抢，甚至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都会驻足**，一次就买十双。我们两天就挣到了上千元的利润，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够我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于是，我们每天早上很早就坐公交车去批发袜子，白天走街串巷去兜售，很快就挣够了我们两个人的学费。为了庆贺我们的成功，郝富贵带我晚上去K歌，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晚上穿梭于酒吧和KTV。
一次，我们正在喝酒，郝富贵偏要叫个“公主”陪我们喝，他高呼着“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待无花空折枝”。
不一会儿，包房门被推开，赵欣走了进来，直直坐郝富贵旁边，灯光昏暗，音乐声高，她装作不认识我们，很自然说着一些逢场作戏的话，她显得神采奕奕，跟练车时判若两人，我假装上厕所，偷偷溜了出来，坐在大厅里等郝富贵。他很快也就出来了，显得很扫兴。
原来校园里早就流传着赵欣的故事，她在几个酒吧或KTV都兼过职，私生活很乱。我听说过学校有不少女生都在当陪酒**，有些甚至为了赚钱出卖身体。亲眼见到，她也是其中一员心里忽然很是别扭。
我只好在心底里祷告，希望她赚的是干净钱，只是陪酒，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郝富贵过生**那天，我们约了几个同学在一个零点KTV唱歌，那天晚上来了一群**青年喝酒、吹牛、大声喊叫，郝富贵喝多了酒，看不惯他们很拽的样子，跟一个黄毛争执起来，黄毛打了电话叫来了十几个人。
看到大军压境，我们只好认了怂，拉开了郝富贵，要给混混们道歉，黄毛却不依不饶，说道歉可以，但必须下跪磕头。
酒吧老板出面调和，让我们替那些人买单，算是交个朋友。那些人喝了两千多块的酒，我们很是心疼，舍不得掏钱。郝富贵满脸通红，大叫了一声，猛地脱了衣服，我们以为他要干架了，纷纷提起了酒瓶，准备“**式袭击”。
始料未及，郝富贵却扑通跪了下去，哭着给那些人磕头道歉，说我们是学生，没有钱，还求放我们一马。黄毛占了上风，却得理不饶人，他**着一口浓重的兰州腔说：“**X，就算是磕了头，也要赔酒钱，不然以后别打算在兰州混了。”
我们正绝望着，赵欣出现了，她拦住了郝富贵，她说酒钱她付，让黄毛放我们走。
她的出现让我大吃一惊。老板似乎很买她的账，再次出面调停，挥挥手，趁势让我们赶紧走。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一直坐在酒吧门口等着她，凌晨两点多，她出来了。
“学姐。”我叫了一声。
她回头看到了我，很是诧异，问我怎么还没有走。
我说：“我想谢谢你，要没有你解围，今晚我们要出事了。”
她却说：“那你请我吃顿羊肉面片吧，我胃不舒服。”
忽然，她口中一股液体喷薄而出，吐了我一身。
我强**着浓烈刺鼻的气味，帮她擦拭身上的秽物。打了半天出租车，没有车愿意停。她意识模糊，说不出自己住在哪里。我只好带她登记了学校附近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我洗了我的衣物，用吹风机一一吹干，这期间她一直昏睡着，等我忙完，房间里安静下来，天也快亮了，她才醒过来，紧张地问了我这是哪里，我告诉她是学校附近，她才放松了下来。
我不断感谢她替我们解了围，并保证会尽快将钱还给她。她说不必了，她记得地震那天我紧张她的样子，算是还我个人情。
3
我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和她攀谈了起来。也算是酒后吐**言吧，她告诉了我许多事。
她家在农村，刚上大学的时候，家庭条件不好，学费都是欠的。总是被宿舍里的富家女看不起，她穿不起品牌衣服，用不起高档化妆品，买不起好手机，常常遭到她们嘲笑。
虚荣心作祟，她便暗地里开始找兼职挣钱。起初只是在夜店做服务生，做清洁工之类，一月四百块工资，仅够生活费，别提**开销了。她很羡慕那些陪酒**，凭着一些花言巧语，把酒推销出去，一晚上赚她一月工资。但她既不会说花言巧语，又不会卖弄风情，只好作罢。
大二第二学期，她的父亲糖尿病发展到了后期，出现了好几种并发症，常要去成都的大医院“换水”，开销很大。家里不断打电话要她停止学业，出去打工挣钱，为父亲挣医药费，为弟弟挣学费。
那时候她绝望至极，只好豁出自己，做了所谓的酒品促销，说白了就陪酒女。以前不知道，干了这行才知道很不好干。
她以前从来没喝过酒，但客户不管，只要他们高兴，就变着法儿给她灌酒。起初的几个月，她每天都吐，身体垮得厉害，吃什么都吐，体重下降到八十几斤，还常常被客人揩油，甚至有些人知道她是大学生，要包养她，对她动手动脚。
她很多次都想放弃，但想到病床上的父亲，和一贫如洗的家，她咬着牙坚持了下来，白天时常逃课在宿舍睡觉，晚上上班，考试的前一个月突击学习，竟没有挂过科。
她高我一级，那年刚刚毕业，没有找正经工作，也没有离开兰州。每天流离于各大夜店，向客人推销酒品，当然也要陪客人喝。收入还不错，一晚上能赚几百块钱，有时候月收入能上万（当时大学毕业生，大多数月薪一千五左右）。
她赚到钱后，除了给家里寄的一部分，剩下的全买了漂亮衣服，也买了许多高档化妆品，故意放在宿舍的显眼处，让宿舍的那些富家女羡慕她。但人性总是险恶的，你没钱时她们嘲笑你，有钱了又嫉妒你，时常在背后给她造谣，说她傍了大款，给有钱的老板做了**之类，为此她还和舍友打过一架，从那时候开始，她索性搬了出来，在外面租了房子，再没有回过宿舍。
听着她的故事，看着她娇弱的身体，我心里不舒服。爱慕、同情、悲悯、无奈，各种心情糅在一起，眼泪就下来了。但她很淡然地笑了一下，平静地说：“有什么好哭的，既然生活就是这样，我就得受着，何况我现在也很好，等我挣够了钱，就回到家乡去，找个人嫁了，过安安稳稳的小**子。不过，我得谢谢你，你是这辈子第一个为我哭的男生。”
4
我加到了她的QQ，每天都关注她发的说说，有时候心酸，有时候抱怨，有时候又是小清新的语录之类。
我跟随着她的小情绪而调节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但从未想过和她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不管承不承认，我心底里总是对她从事的工作心怀芥蒂。
暑假过后，我也大四了，除了跟着郝富贵去摆地摊卖袜子、床单、被罩之类，白天也会上几节课，余下的时间便复习公考资料，**子也过得忙忙碌碌。
到了周末晚上，我时常会去赵欣打工的KTV喝酒，毕竟是学校附近，花30元钱可以开一个最小的包厢，坐里面点三两瓶啤酒，她有空就过来跟我聊一会儿天。那时候，她学会了抽烟，会跟我分享一些工作中遇到的趣事儿和痛苦。
她一边留恋着夜店的高收入，一边批评着行业的内幕和规则，她说要是有机会再选一次，她一定不会做陪酒女。她要劝所有的学妹，千万别踏足夜店，她痛斥自己其实就是不卖身的**而已。但骂过了，又会说:“原来，挣钱是可以上瘾的。”
有一次，她喝得醉醺醺的进来，坐在我对面就是哭，她穿一件粉色长裙，露出白白的双肩，很是耀眼。浓浓的妆被眼泪冲刷得乱七八糟，我便找出纸巾给她擦脸，她拨开我的手，将我喝剩的半瓶啤酒拿起来一饮而尽，抽泣着说：“**，老娘不是**，他**不是，不是不是！”
正说着，几个中年人摇晃着冲了进来，叫嚷着：“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酒还没喝完呢，李总，拉她起来。”
我抢上前去，揪住那人的衣服，问他想干什么。那中年人咧了嘴说：“哟，这**还有个小白脸呢，让开，老子花了钱的。”
那个叫李总的扯住我的衣服，一用力将我推出门去，赵欣一边大声媚笑，一边挽住那中年人的胳膊，说要把刚才的酒喝完，谁不喝谁是**！
他们相拥着走过我的身边，我拉了一下赵欣的手，她甩开了。
那天晚上到宿舍，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为赵欣的行为举止感到不齿，为她和那些油腻男搂搂抱抱感到恶心。
一直到夜里三点多，手机QQ声响起，打开一看，赵欣的头像在闪烁着，我犹豫着不想打开，手却不听使唤。
她说：“睡了没？”
我回复：“没有，你没事吧。”
她说：“我很难受，就是喝的有点多。”
我咬了咬牙，问她：“能不能别干了，你干这个，我觉得不舒服。”
她回复了个惊讶的表情，“不做了，你养我啊？”
我心很痛，很想说：“我养你!”但我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我只是个学生，我有什么能力，我能为她做什么呢。
但我还是问:“做这行，**的不怕丢脸吗？”
她静默。过了许久才说发来一句：“你不用看不起我，谁不是被生活所迫，我没你想的那么**，你以为你是谁？”
她拉黑了我的QQ，我打过去电话她也不接。
后来，我也曾去KTV找过她几次，都没有再见到她，找里面的员工一打听才知道她去了“温泉水会”，一个很高档的地方。
说**的，那一刻我再也不想联系她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确实失去了她的消息。城市这么大，茫茫人海、秋冬春夏，我以为，她会就这样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5
那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我们一边消耗着最后的青春，一边准备论文答辩，忙得不亦乐乎。手机里却传来“滴滴”声，我下意识打开手机QQ，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像加我好友，连线后，赵欣劈头就问：“有没有空，周末陪我去办个事，这个城市也只有你能帮我。”
周末见到她，依旧是一袭白色长裙，长发披散，温暖如初，我眼睛湿润了。
她说：“你收拾收拾东西，搬到我那去住吧。”
我惊得合不拢嘴，却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我......最近在忙，准备论文什么的，很忙。”
她转过脸来，认**地看着我说：“去不去？”
我说：“去。”
简单地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我就像入赘一样，搬进了她的两室一厅的“豪宅”。
她挽了我的胳膊，带我去吃了饭，然后打车直奔一家电视上常做广告的妇产科医院。我才知道她找我，是让我陪她做人流。
我内心很是抗拒，忽然对她的所有好感荡然无存。但她却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感觉出她从未有过的焦虑和紧张。
做了许多检查，又做了许多附加治疗。进手术室前，她泣不成声，紧紧握着我的手，几乎是哀求，她说她好怕，让我陪着她。医生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大夫，他看了看表，轻轻地将我推开，并安慰赵欣：“别怕，没有感觉，我们这里设备技术都是一流的，没有痛苦。”
手术室门关上的那一刻，她仍旧冲我举着手，泪流满面。过了不久，一位**端着一个托盘出来，里面是一块白色絮状物，她让我看看，证明手术成功。我轻描淡写看了一眼，然后问她赵欣什么时候出来，她说会很快。
因为打了麻药的关系，她睡得很安静，**叫我抱她到病床上，说过几分钟会醒过来。让我注意照顾病人的情绪。
我坐在病床前一直注视着赵欣，等待着她醒过来。我看着她美丽的容颜，猜想着在这之前，她到底遭遇了怎么样的侵害，她为什么没有反抗，为什么会怀上孩子。
一直想到头脑发胀。她醒了，看见我，双眼很迷茫，又过了几分钟，渐渐恢复了意识，然后嚎啕大哭......
我和医生**连哄带吓唬，轮番劝她也劝不住，她好像要把自己身体里积存的泪水哭干一样，绵延不绝，一直哭到**落西山。
无论我们问她什么，她只说一句话:“我为什么成这样啊？”
是啊，当初有许多种选择，她完全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但我不能再对她说这些。
我像个称职的保姆，替赵欣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洒扫庭除，擦拭洗漱。没**没夜地照顾了她半个多月，她身体恢复得很好，完全能**立生活。学校通知论文答辩时我才离开。
不久我就收到了她的告别短信，只有十个字：“**心谢谢你，有缘再见啊！”
2016年国庆节，我带着妻儿在崆峒山旅游，偶遇了赵欣和一个阳光帅气的男生在自拍，她也看到了我，我们对视了几秒钟，她低了头别过脸去，我也忙抱起儿子走向另一个景点。
我们很默契，谁也不认识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