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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一场大病使他的耳朵和舌头都与这个世界失去了一切联系。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几乎完全封闭的世界里。
然而，他的大脑似乎反而更加活跃和灵敏，在经历了人生的诸多心灵的重创以致绝望后，他还是选择了生存。
他平静地迎接着外部的和隶属于他的那个世界。这个世界似乎是没有痛苦的，主要是没有矛盾，健全的人所拥有的复杂的人标关系，他都没有。他只有动作，没有语言，自然也没有是非，只是用劳动来表达他的存在。他把劳动当作是一种莫大的享受。看着用自己的手修好的机器，以及拣来的一堆废铁，他常常兴奋得咿呀乱叫。
“这个哑巴佬儿，穷喊啥哩？傻瓜一个。”
大修厂最刁的人张成当面骂他。他还以为是跟他打招呼呢，便热情地跟他哇哇**划一顿，这又会招致对方更恶劣的责骂。他却笑着和他打招呼。
“这个愣ｘ脑，老先人也叫**得翻转了，还笑哩。”耳齿伶俐的杜强也幸灾乐祸地说。
“这种废物不骂白不骂。”张成说。
两人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人记得他的大名，石元才。只叫石哑巴或哑巴。甚至许多人连哑巴也不叫，都叫他哎。并配以手势，或者连哎也省略了，只打手势示意。
不过，虽说许多人将自己的不愉快发泄在这个麻木者的头上，实在有失公允，但他以劳动为乐，进行劳动语言交流的结果，也很受领导赞赏，常常因此而受到表扬。说他“认**学习****思想，注重世界观的改造，严格按三老四严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爱厂如家，以苦为乐……”
这时，也只有这时，才有人唤他石元才同志，或石师傅。不过，赞赏也罢，侮辱也罢，他却一律给人以亲切的手势和微笑，有时还哇哇说上几句，以表谢意。
评模的时候，大家仔细回味着厂长的话，也认**想想所有的人，忽然觉得这哑巴**谁都好，不怨嗟，不气馁，任劳任怨，尤其是背地里和当面都从不说人坏话，连自己的朋友弟兄都做不到，不选他还选谁呢？
有人一提议，大家都表示赞同，提起他的所有优点，最大的优点就是团结同志。于是，哑巴顺利通过。于是，厂长在表彰会上又加了一条：石元才同志一贯地团结同志……
石元才同志于是照例向四面八方连连鞠躬，吱哇一通，恭恭敬敬地从领导手中接过奖状，象捧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回到家中，小心翼翼地贴在墙上，呆呆地看上半天。
没过几天他就又小心翼翼地剥下来，锁进一只特制的箱子里，将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沓子历年所得的奖状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按年代顺序一张张铺开来，乐呵呵地看着，每张写着他名字的纸在他眼前幻化着五彩缤纷的光环，心里象刚喝了一罐子蜜糖，他厚厚的嘴巴翕动着，从这一张移到另一张，嘴角上有一绺悠长悠长的涎水，欲掉未掉……
蓦地，有人敲门，他惊慌地跳起来，一张张收起，压入箱底，飞快地锁住，担心跑了似地拽一把锁子，四下张望，才迟疑地去开门。
每年都有一张崭新的加进来，尽管上面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变化，但他总要高兴好几天。
终于，人们发现了一个秘密，哑巴的工资和奖金渐渐**他们都高了。原因是以前的模范只得一张奖状，而现在却与工资挂上了钩，模范就意味着钞票。而且，还有荣誉和机会。有次市府官员来视察，听说了石元才同志的先进事迹，大加赞赏，表示要提拔他做技术副厂长，直到召见他时才发现竟是个又聋又哑的人，才作罢。
于是，人们的心理不平衡了，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对哑巴表现得忿忿不平。尤其是张成和杜强这样的人，更是一见他就戏骂道：“看这个驴下的，舌头耳朵都没弄成，却**咱哥们混得都强。**是王八羔子行了鳖的运了。”
哑巴见他俩冲他笑着说什么，以为是跟他打招呼，就哇哇地答应着，以示谢意。
于是，那些后悔没被评上模范而深感不平的人们都找到了发泄的对象，见了他利用他的生理缺陷嘲弄他。他则一律以自己的方式对他们表达着谢意。因为有人嘲弄他时，**人也幸灾乐祸地笑着，他还以为大家都在爱怜他。
然而，嘲弄归嘲弄，到年底评模的时候，他还是被照评不误。因为除了自己投自己一票，大家实也想不到还有别人。一想到自己以外的人不管关系厚薄，都在背地里说自己的坏话，甚至到厂长那里打小报告。连杜强和张成那样的刁人都不投对方的票。因为他俩劝酒时，一句话不对头差点打起来，大家心里都对别人记了很多仇。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仍旧投哑巴的票。因为差不多每人都骂过他，而他从没还过嘴，更没记在心中，还冲他们微笑。
终于，有一回，在杜强和张成骂他的时候，一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白月用他在聋哑学校实习期间学来的哑语，打手势告诉他，他们不是问候他，而是在骂他，而且骂他的人很多。哑巴还没听完，就“哇”的惨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像被人扼住咽喉往死掐时一样，听的大家毛骨悚然，哑巴发疯般地“哇哇”叫着，抓起两只齿伦，就往杜强和张成的脑袋上砸，吓得两人没命的逃走了，好几天没敢回厂里来……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骂他，他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他依旧迈着机械地步子上班干活，只是那步子**平**里沉重了许多……
他再也不会对人“哇哇”乱叫打手势了，跟每个人都冷若冰霜，有人向他请教，他双目一瞪，哇哇几声，吓得谁也不敢再理他……
年底照例评模，但最高票数也超不过半数，其中还包括些用小动作拉来的和自己投自己的，而多年得全票的哑巴石元才连一票也没了。
这一切他当然不知道，哑巴以为他仍是模范，发奖那天，他依旧穿上一件新衣服，坐在最前排，等着领导打手势叫他“石元才”，把奖状发到他手中，然后他恭恭敬敬地鞠一躬，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回家去，然后……
然而，直到最后，奖发完了也没叫到他，他以为是弄错了，就上前**划着说我的奖状呢？厂长摇头摆手，又指指领奖者，他以为是别人帮他领了，就又找到别人要，引得人们哄堂大笑，白月看他可怜：悄悄打手势告诉他：你没被评上……
他的眼睛瞪得如铜铃大，嘴巴大张着，半天没有合拢，最后垂下头**自慢慢地离开了会场，有人甚至听见他发出一声奇怪的叹息……
哑巴从此象杜强和张成之辈一样经常迟到早退，酒瓶子不离口，常常对老婆儿女发火。
于是厂里的破铜烂铁扔的满地都是，垃圾也飞快的堆满了各处，院子脏的能绊倒牛，厂里只好停工，专门捡废铁，打扫卫生。哑巴自然也混在其中，拿着一把没头的扫帚，随大流地偶尔胡乱攉几下，连小件废铁都扫进垃圾堆里，绝不捡起来……
于是厂长便在全厂大会上说：“石元才同志不团结同志，工作吊儿郎当……”
哑巴听了白月的翻译后，惨然地笑了笑，回去将箱子里的奖状全拿出来，按年月一张张摆在院子里，又看了半天，浇上汽油烧了，边烧边发疯的哇哇叫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传了很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