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一家建筑工地便开工了。

在一间用简易材料建成的办公室里，董事长兼总经理吴龙正亲自与工人们签订用工合同。

这是一家有资质，信誉度较高的企业，原因是公司集开发建筑与销售于一体。绝不搞任何外包，利润自然很高，不仅工程质量好，而且从不拖欠工人的工资，并签订正式的合同。所以，还没到开工，打工者便云集而来，生怕轮不到自己。

吴龙认****着工人的身体状况和身分信息。对这种劳动强度相对较大的建筑行业，必须使用强劳力，这固然要考虑劳动效率，重要的是安全问题，一旦出了事故，赔钱不说，麻烦可就大了。

就在他埋头签合同的时候，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背也有些躬的老人混在一群壮年中间，犹犹豫豫地既想上前，又好象担心什么似地。

他一向敬重老者，以为他要找人，便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问：“你找谁？”

“我……是来打工的。”那人往前挤了一下说。

“打工？你多大年纪了？”他诧异地问。

“我六十三了……”

“六十三？不行！不行！”他断然拒绝道，“我们这里全是体力活，你看看这些人，哪一个都能当你的儿子了。要是出个什么事，你的儿女还不来找我的麻烦？”

“麻烦？谁敢找你的麻烦。不找我马兴的麻烦就算不赖了。”那人忿忿地说。

马兴？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呢？就象一道闪电在他的眼前一闪，他想起了对他来说几乎是刻骨铭心的一个人来。

“马兴？你叫马兴？是不是当年城关粮站管换粮票的……”

他疑惑地问。

“对对。我从前在粮站专管换粮票……”

“噢，有名的粮票大王！”他惊讶地脱口道。

“什么是大王，什么……唉——”

马兴脸上涌出一坨黑红，难为情地叹了一口气。

**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吴龙心里是感慨万千。**上三十年，人们可能不知道县长**是谁，但一提起马兴的大名，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农村人，**有如雷贯耳的感觉。

那时的政策几乎就是专门在制造城乡差别。城市里的供应户有百分之四十的细粮，而农民打的麦子除了种子，几乎全部缴了爱国粮了。实际上全进了城市人肚子里去了。一年四季都见不到一点白面星子。但要出门办事，老人小孩生病，妻子坐月子，总得给调剂点细粮吃，可是，村里家里都没有一粒麦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到队里开出介绍信，背上玉米到城里的粮站换成粮票，再到公家的饭馆里**细粮做成的食品调剂调剂。

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换粮票。城关粮站管换粮票的马兴便成了所有的人敬重的活菩萨。因为，粮食水分的多少，干净程度和饱满程度，以及排队的先后等等，全都由他一人说了算。不顺眼时，扣水分除杂质，立刻让你的粮食损失大半，甚至叫你当面晾晒，背回去换过再来，几十里的山路便白走了。

所有的人都得畏惧他三分，因为他的马脸一拉，眼睛一瞪，你背上的粮食就得大大缩水。号称粮票大王，**是名副其实。

吴龙当年可**是领教过大王的厉害的。

那年他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小子。母亲病危，但家里连点白面拌汤也给她喝不上。父亲便让他背了四十斤高梁到城里换成粮票，给母亲买几个烧饼，好叫她临走前能吃上口细粮。

他扛着几十斤高梁，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城里的城关粮站，天已不早了，队已排了很长。他只得排在最后，一点点地往前挪着。生怕被别人抢在前头，加塞插队，自己挨不上，让老娘临终还得吃着难以下咽的高梁窝头离世。

从上午一直排到下午。好容易捱到他了，他小心翼翼地在马兴面前将粮食口袋刚打开，马兴几乎连看也没看就嚷开了：“不行！不行！高梁不能换。只能换玉米。让开！让开！下一个！”

他吓得几乎要哭了，赶忙央求说：“你就行行好吧。高梁也是粮食呀。我娘快不行了，换几斤粮票，好给她买几个烧饼……”

“这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害的！这里是粮站，不是**局。我犯了法了么？”

马兴凶巴巴地说。

他**屈得眼泪花花地落了下来。想起病危的母亲，他坚决不让他后面的人到他前面来去换。马兴拎起他的粮袋一定要让他让开，争执中，将粮袋翻倒，高梁摊了一地。

他一看急了，拽住马兴不放手，高声喊着：“赔我粮食，赔我粮食！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

站长听到争吵声走了出来，问清了原由，看他悲切的样子，不象是撒谎，便让马兴给他兑换，但又告诉他，实在是因为同情他，本来按规定是不准用高梁换的。现在必须折算成玉米的价格才行，四斤才能换一斤。

他根本顾不了许多了。只要给换就行。于是，一口袋粮食仅仅给换了十斤粮票。他用二斤粮票给母亲买了十个烧饼，回到家里。

病榻上的母亲一个劲地夸他是个孝子，让她能吃上这么好的东西。说得他眼泪象雨点一样花花地落了一**，把衣襟也打湿了。

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永远镌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以致他都有了粮票恐惧症，到了改革开放后，粮票好换了，他一下子换了二百多斤粮票，但以后便什么用处也没有了，至今还积压在箱子里。

此后，他从打小工开始，精心研究师傅和工头们的各式各样的信息，处处效仿，一步步走过来，成了当地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

让他作梦也没有想到的是，昔**的粮票大王，竟然投到他的门下打工来了。

等他将所有能用的工人都签好合同打发走了，马兴还在眼巴巴地等候着。

看起来他是铁了心要在他这儿做工了。他的好奇心远远超过了眼前要做的事情，客气在请他坐下，询问他的近况。

“唉，下岗了。”马兴叹口气说，“儿女也不管，不找个活干吃什么？”

“那就不能找个轻点的活？**如扫大街，拣垃圾，我这活太重你能干得了？”

他困惑地问。

但他哪里知道粮票大王的心思。扫大街、拣破烂，活固然是轻，但干那活的都是老年人，他们可都知道他的大名的。他最担心的就是被他们认出来。只有工地上是青壮年，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便于隐**。可他还是被认出来了，而且居然是被老板给认出来的。他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

由于他每天接待的换粮票的人无数，早已将那个用高梁换粮票的年轻人给忘了。但年轻人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

伤害人者是很容易忘记自己给他人造成的伤害的；而被伤害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所受到的伤害的。这就叫自私。

马兴就别看他岁数大，但身体硬朗，完全能胜任工地上的活，绝不会少干的。

吴龙看他态度坚决，也看他可怜，就答应下来，但嘱咐他一定注意安全。

马兴还**是说到做到，一点也没了粮票大王影子，象所有的人一样一刻也不误地认**干着活，直到工程结束。

然而，在结算工钱时，竟拖欠了五百块钱，这在这家公司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这么点钱你还给不了呀？”

马兴困惑地问。

“资金暂时周转不灵，不会欠你太久的。这样吧，把这十斤粮票先抵押给你。”

吴龙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沓子全国粮票说。

“这不是几张废纸吗？一文不值的。”

马兴嘴巴都要气歪了。

“这是抵押，不是抵帐。等有了钱，你再用粮票换回你的工钱。”

吴龙平静地说。

他哪能知道吴龙的心思。他只不过是想借此来刺激他一下，以报复当年对他的刁难。但由于马兴对那件事没有一点印象，当然对他此番作为也就没什么影响了。只是觉得吴龙这样做实在莫名其妙。但他现在寄人篱下，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得极不情愿地接过当年他亲手换出去的过象金豆子，现在却一文不值的十斤粮票，悻悻地走了。

后来，在一次理发中间，有人谈起一吴龙，他忿忿不平地诉说着吴龙如何用十斤粮票坑走他五百元的事。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一个理发客向他问明了情况，说他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为富不仁的富人。他愿意用五百块钱买走他的粮票，找吴龙算帐去。

他喜出望外，觉得**让他碰上了侠客。就回去将那十斤粮票找来换回五百块钱的工钱。而那个侠客并未找吴龙算帐去，而是到外地的收**市场转手卖了一千元，净赚了五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