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芳进城做保姆5年了，她们那个地方的人，不读书了除了在厂里做女工就是进城做保姆了。

张先生一家出门旅游，她也可以歇歇。回家的车上挤挤挨挨好多人。伸出一双双漂亮白净的手，费劲的抓着黄黑的杆。她很愿意去看这些手，不愿意看她自己的手。从前村里的老人都说，她的手是抓钱的手，一双手肉乎乎的，**有那么几分意思。她伸手把脱线的牛津袋摆正，看见自己的手，关节粗大，肿胀着的肉像一条条发黄的碱面。等到冬天的时候，他们又像是一个个紫色带疤的茄子。

谢芳磨挲着自己的手指，不自在的合拢。

谢芳又想起另一双手，指甲缝里总是有些可疑的黑色，黄黑的手反倒显得指甲有那么些白净。一样的短手掌，肉短的手指。这双手钳住她，用尖细的嗓音一遍遍向她要一个拉杆书包。拉杆书包此刻正安然的卧在她胸前的牛津袋里。

邻座的女人怀里趴着一个四岁大的小男孩竟是像极了他的阿钦。孩子的头一点一点的像个被压弯了的豆芽菜。那个女人把他的脑袋和自己的叠在一起，用手拢住他的胸口，好让他睡得舒服些。那双手有着张太太的样子，白嫩的像蚕。谢芳几乎同时伸出了手，环出一个爱怜的形状，好抱抱他的阿钦。阿钦怎么会在这？谢芳自嘲的笑笑，又重新抱住牛津袋。袋子里有城里小孩都喜欢的遥控汽车，想到这她一直向下的嘴角弯了弯。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车上的人也大多都睡了。谢芳的眼皮子越来越沉，想起缝在兜里的钱，又狠命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肉，肯定是青了。她四下里打量着乘客，原先看起来清爽大方的城里人个个都贼眉鼠眼起来，都惦记着她兜里这些钱。她想你们三三两两的交谈都是幌子，为的还不是我的钱吗，我绝不会睡。谢芳**的一路睁眼到天明，天放亮了才合眼。听到手和兜的摩擦声，袖子袖子之间布料摩擦声，她都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睛在那道缝隙里轮转闪烁，像只警觉的小兽。

车上的人一批批来来去去，终点站可算是到了。她又伸手确认了兜里的鼓囊，她兽类的目光黯下去，重新变得平和起来。

谢芳伸着脖子在人群里找人，张洪国也伸着脖子在人群里找人，车站里到处都是伸着脖子的人，低着头的人却也不少。谢芳先看到了张洪国，用孩子的声音大喊，洪国洪国，我在这儿呢。张洪国的身子一顿，拨开人群大步走来，接过大包小包，你吃了吗？没呢，只是吃些饼干垫垫。我也没，等你回家一块吃早饭。

张洪国的声音突然大起来，你的裤子。

谢芳的声音也大起来，我的裤子怎么了。

谢芳喊起来，天杀的小偷。她的裤子上两条长长的划痕一下模糊起来，张洪国的脸也模糊起来，车站那些伸头低头的人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了。她的钱，又怎么可能追回来？

“没事啦，没事啦，钱还可以再赚，人没事就好。”张洪国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却分明察觉到他的手一直在抖，她的心也抖起来。

一路上二人再没别的话说。

没带钱回家，孩子怎么上学？义务教育喊了那么多年，学杂费还不是一样交。补课不能不补吧，不补课程就落下，落下课程孩子**后还得跟自己一样一双手磨成抹布。一连串的念头在两人心里来回跳着，谁都没出声。

可算到了家，谢芳窜进厨房，乒乒乓乓地做饭。做完饭，她端着碗顾不了烫，胡乱吃了几口，摸回房去。

谢芳想到村里的老人家说的那些话，心里忿忿的，颇有不平。什么抓钱手？辛苦挣下的钱都抓不住，一根毛也没抓住。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呵，一场空。她又突然很想张洪国来拉住她的手和她说些软话。张洪国在外面把面条吸得很响 。

外头两个小的都醒了，叽叽喳喳的来寻她。谢芳坐起来，抱着小的，环着大的。

好久没见，女儿亲亲热热的冲她说了不少体己话。儿子只把小脸埋在她怀里，一声不响。她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你为什么不说话啊，阿钦，想不起妈妈了？

阿钦嘴巴扁了又扁，鼻子抽了又抽 ，用力摇摇头，扎进妈妈怀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好久，他才抬起头来，我不想你走，不想。

谢芳知道自己是一定会走的，她想或许再骗孩子一回呢。她听见自己说，妈妈怎么会走呢，再也不走了。

谢芳神神秘秘的从包里拿出两个孩子的宝贝，两孩子都快乐的冒泡。张洪国把俩孩子哄出去，让他们各自摆弄新玩意。

谢芳斜在床头柜上，看着天花板。

“再看再看天花板都让你瞪出个洞来。”张洪国捏着嗓子怪腔怪调的，很有几分可笑。

谢芳笑不出来，扯扯嘴角，算是笑过了。她很知道张洪国要说些什么。

张洪国同她一样斜在床头柜上，转头看她，这回不走了，我们俩人在老家总不会穷死，孩子天天都念你。

谢芳正要发火，不上城里，钱从哪来？凭你几个破工资，全家喝西北风去。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她一下哽住了，这些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儿子女儿的话这下都变成了鱼刺，她的那些话说不出来，咽下去也疼得厉害。

谢芳想起她在车上抱空的拥抱，想起那双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印出的小手，想起已经长得和她出门时很两样的孩子。或许就留下来呢，留下来。

她转头冲张洪国笑笑，笑得很好看，很有点姑娘时候的样子，不走了，这回**不走了。

谢芳合上眼，很沉的睡下了。谢芳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十一月，芦苇开了花，风吹来，白茫茫一**一点点矮过去。两个小孩在芦苇荡里跑来跑去，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