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城不速客

大明隆庆元年（1567）年清明时节。鄂中，秧水哗哗，鱼跃虾跳。百鸟闹林，把丘陵山水吵成了沸腾的世界。梅花开了，樱杏斗艳，映山红红透了半边天。

在大明承天府（今湖北省钟祥市）城门，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一个男人。男人六十二三岁，中等身材，清瘦，身上背着简单的行李，一副远行者的样子。看得出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所以，脸上有许多欣喜，也显得有些凝重和伤感。街上行人不多，大家都像匆匆过客，没有人相互打招呼，更没有人在一起谈笑，情景惨淡，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感。

老年男人边走边看，边看边向人打听着什么，最后来到了府衙门前，对为首的守门军卒道：“兄弟，我是蕲州荆王府纪**吴承恩，有事求见府尹大人，烦请通报一声。”

王府纪**是个八品小吏，蕲州与承天府隔山越水，八竿子打不上一撇，加上吴承恩身着便服，其貌不扬，连个下人也没有，自背行李，一副苦行僧的样子，他自我介绍的身份谁知是**是假？所以，守门的军卒不冷不热，道：“你既是王府纪**，身上必有文凭。请出示文凭，我方好进去通报。”

吴承恩：“我在上任途中，尚无王府文凭。我这里有李春芳李大人的一道手谕，兄弟可执此进去通报。”

承天府离京城三千里，一个府衙的看门军卒哪知道朝廷的事情，李春芳是谁？他就更不知道了。承天府是明朝的三大直辖府之一，与应天府（江苏南京）、顺天府（北京）齐名，府尹**一省总督都大，岂是一般人一道手谕就能见到的么！于是，军卒很不客气地回答：“李春芳是谁呀？我们大人可是三品大员！”

吴承恩道：“李春芳是当朝阁老、次辅。”

李春芳是次辅（副宰相），那来头可**一个三品府尹大多了。所以，军卒听了，态度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吴承恩毕恭毕敬道：“请稍等，我这就进去通报。”说完，对**军卒嘱咐了一声，自己就拿着吴承恩交给他的信，一溜烟地进去了。

不大一会儿，军卒陪着一名官员从里面走了出来。从对方的官服上，吴承恩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府尹，按照朝廷的礼节，他急忙上前施礼道：“蕲州荆王府纪**吴承恩，见过府尹大人。”

官员果然是府尹，他还礼道：“吴大人光临鄙府，本府荣幸之至。里面请。”

府尹将吴承恩引进了衙内客厅，彼此落座，虚礼凡套一番，然后问：“吴大人此次到承天府，不知有何公干？”

吴承恩道：“下官赴任途中，没有公干，仅为路过贵府，欲探访一个故人而已，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府尹听了，心想：什么探访故人，探访故人会拿着李春芳的手谕来找自己这个三品府尹！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自己帮他私办。便道：“必是李大人有事要本府去办了，还请吴大人明示。”

吴承恩道：“下官确实是为探访故人而来，只是十五年音信皆无，不知他是否健在，家住何处。烦大人令手下帮忙查一查。”

府尹不相信：“就这件事？”

吴承恩道：“就这件事。”

府尹心里想：拿着李春芳的手谕，来办这点**毛蒜皮的小事，这不符合情理呀！肯定还有什么事他不好说出口，便笑道：“吴大人，有什么事请尽管言明，无妨。”

吴承恩道：“下官的确只此一件，并无他事。”

府尹沉默了：一个八品小吏，办一件芝麻小事，堂堂大学士、次辅居然亲自为他写了一道手谕，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他跟李春芳是什么关系？

吴承恩见府尹不吱声，便问：“怎么，大人感到为难吗？”

府尹道：“不不不，此乃芝麻小事，不足道哉。请问吴大人与李大人……”

吴承恩道：“下官与李大人乃同乡，几十年的至交。”

府尹明白了，吴承恩要办的虽然是一件小事，自己也要当大事一样帮他办好，否则，他要在李春芳那里嚼上几舌头，定然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于是，他满面笑容，对吴承恩道：“吴大人放心，这点小事，本府保证帮你办得妥妥当当。请问吴大人，你的这位故友姓甚名谁，以何为业？”

吴承恩：“下官的这位故友叫尤广义，是位贡生。十五年前，他选为贵府学提之职。”

学提是县一级管教育的官，相当于后世的教育局长。承天府虽然下辖十四个县，但既是在册官员，查出他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于是，府尹非常轻松地回答：“吴大人放心，先容本府为你小酌接风，尤广义的事情，不出两个时辰，定给你一个**的答复。”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就有官吏来向府尹汇报：“禀大人，尤广义已经查到。他是钟祥本县人，嘉靖二十六年贡生。嘉靖二十九年选为荆门县学提。现已辞官归养，居住在离本城约五十里的乡下。”

承天府的府衙所在地就是钟祥县的县城，吴承恩听了，很高兴：“太好了，原来他是钟祥县人，倒省去了许多周折。”

府尹笑道：“难道吴大人以前不知道尤广义是钟祥县人么？”

吴承恩笑道：“不瞒大人，下官此前仅知道他是承天府人，具体是何县人，实在不知。来的时候还在想，承天府下辖十四县，能找到他吗！找到了见他方便吗？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而且离此仅仅五十里。”

府尹：“吴大人这下放心了吧，开怀饮酒，明天一早，本府就派人护送你去会尤广义。”

由于府尹的殷勤好客，吴承恩喝的有些醉意朦胧。他蒙头酣睡了几个小时，直到傍晚时分，才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官驿大门，来到街上。行人很多，傍晚的店铺更加热闹。人们衣着光鲜，忙碌中也透露出几分轻松与悠闲。吴承恩最大的感受是这里的人们很**诚，尤其是行人，基本是目不斜视，去有定所，停有目的。不像京城，街上到处是拆白**，到处是贼眉鼠眼的人，他们像苍蝇一样嗅着空气，不放过一丝他们要寻找的气味。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欢笑声，漫无目标的吴承恩信步向前寻来，近了一看，原来是个茶馆。听书的人多，有围桌坐椅品茗的，有像看戏一样挤坐在后面长条凳上的，还有没了座位，站在后面听的。最让吴承恩感到意外的是他们中间还有不少妇女和孩子，这种现象在别处是很少看见的。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手舞足蹈，一时憋着苍老的声音，一时憋着年轻的声音，一时拉着父亲的腔调，一时拉着儿子的腔调，在说《空城计》：“……司马懿和两个儿子司马师、司马昭率十万大军来到城下，只见城门大开，诸葛亮坐在城头弹琴，十几个艺**载歌载舞，一点迎战的意思都没有。司马师大喜，说：‘我十万大军压境，诸葛亮不但不赶紧逃跑，还在这里醉生梦死，活该他死在我父子手里。’司马懿说：‘诸葛亮一生谨慎，从来不肯弄险。今天他这样做，肯定是设好了埋伏，等着我们往里钻。’司马师说：‘父亲，诸葛亮伐魏，总共只有二十万兵，如今东边去了五万，西边去了五万，南边去了五万，北边去了五万，他手里哪还有兵来打我们的埋伏呀！’司马昭也说：‘是呀父亲，诸葛亮这是在装神弄鬼，我们切不可坐失良机呀！’正在这时，诸葛亮停止弹琴，坐在城头大声往下说：‘司马懿，你既然来了，何不进城坐坐。’司马懿听了，大惊，说：‘诸葛亮声音平稳，必然是成竹在胸，若不快撤，**他的**计！’说完，掉转马头就逃。众军一见，争先恐后的逃跑，自相践踏死伤者，不计其数。城墙上的蜀军小头目见魏军逃了，便对诸葛亮说：‘魏兵十万压境，而我军兵不过五百，将没有一员，却吓得魏军屁**尿流，丞相**神人也！’诸葛亮冷笑道：‘哼，司马懿想跟我斗，他还嫩了点。”

小女孩显然还不清楚《三国》里的空城计具体是什么情况，说书的技艺也还欠缺火候，但她充满童稚的神态和字正腔圆的天**表演，仍然赢得了听众雷鸣般的掌声。让还没听出门道的吴承恩，也情不自禁的拍红了双手。

说书听书的场所及氛围，象征着一个地方的经济状况和文化底蕴。试想，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人们还有心思去听书吗！没有听众，何人愿意说书！温饱思**欲，一个没有文化底蕴的地方，就算人们衣食无忧，他们也不可能用说书听来陶冶自己的情**，充实自己的生活呀！

吴承恩在人群中站了一会儿，终于跟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男人搭上了腔：“久闻承天府乃鱼米之乡，富甲天下。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胖男人一听吴承恩的口音，就知道他是外地人。所以，吴承恩话音刚落，胖男人就随口回答：“老哥一定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吧！”

吴承恩笑道：“何以见得？”

胖男人：“如果不是走南闯北，没有**较，老哥何以对我们这里赞不绝口。”

吴承恩答非所问：“你们这里，女人孩子也坐茶馆听说书呀！”

胖男人：“听书看戏，我们这里男女老少一视同仁。”

吴承恩还想聊几句，发现胖男人专心致志听书，无心跟自己搭讪，自己若是不识时务，必然会自讨无趣，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咽了回去。他在心里说：明天就能见到尤广义了，有什么问题明天去说吧。今天晚上，不妨**自走走看看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府尹派了两个衙役给吴承恩当保镖，又安排了一辆马车送他。在欢天喜地的气氛中，吴承恩爬上马车，带着衙役向尤广义的家而来。

到了尤家。吴承恩抬头一看，见尤家并不豪华，只不过**一般的农户略强一点而已。如果不是知情人，谁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官宦之家。院门虚掩，也看不到人影。为首的衙役直接推开门，冲里面喊道：“有人吗？里面有人吗？”

一个穿戴整齐，员外样的人从里屋走了出来，问：“谁呀？”见了衙役，又道：“原来是个差官大人，请问你们找谁呀？”

衙役正要说话，吴承恩抢在前面，道：“尤兄，别来无恙！”

尤广义一愣：“兄台是？”

尤广义不认识自己，这在吴承恩的意料之中。如果自己不是有特殊的原因，肯定也会记不住他的。所以，吴承恩对尤广义的愕然情绪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而是热情洋溢地回答：“尤兄，嘉靖二十九年，你到京城候选，还记不记得一个烟雨楼？”

尤广义摇了摇头：“什么烟雨楼，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吴承恩总共只见过尤广义两次，见他对第一次没有印象，便提示第二次：“尤兄在京城候选，得官之快非他人能**。贡生们由于嫉妒，背后说了一些怪话。尤兄不胜其忿，站在官驿庭院里叫骂，还记否？”

这件事，尤广义记得很清楚，因为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一种不很体面的举动。所以，听了吴承恩的话，尤广义还有些难为情。不过，吴承恩既然知道这件事，那就说明他跟自己确实有旧，便迎了上来，热情道：“如此看来，吴兄**是故交了。一别十五六年了，想不到吴兄还能找到寒舍来叙旧。幸甚，幸甚。”

吴承恩见尤广义很念旧，远**自己想象的热情，心里快乐，行为上也表现得很奔放。他握着尤广义的手乱摇，道：“我们的缘分还没了，**岂敢抓我们去见他呀！”言讫，两人都忘情地笑了个前仰后合。

衙役见他二人相逢，自己留在这里只会碍事，便知趣地道：“吴大人，尤员外，在下的任务已经完成，告辞了。”

尤广义道：“哎，已是中午了，焉能不吃饭就走。”

衙役道：“多谢尤员外。在下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

衙役走了，只剩下吴承恩和尤广义两人。院内冷冷清清，一直没见半个人影。吴承恩问：“尤兄，家人都不在家么？”

尤广义道：“尤某无福，只生了两个女儿，早已出嫁，**内也在去年过世，目前只有小妾一人在身边，刚才有官差，不方便出来。一个家佣，说是家里有事，早上回去，晚上才能归来。吴兄，里面请。”

吴承恩有过一个儿子，未成年便夭亡。妻子几年前亦逝，自己形影相吊至今。但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从来没想过要纳一个小妾去过另一种生活。所以，听了尤广义的话，他仅仅是笑了笑，没有吱声。

两人一边往里面走， 尤广义一边问：“吴兄这些年一向还好吗？此次到承天府，是路过，还是任职？”

　　吴承恩听了，一时不好回答。这些年，他不仅过得不好，而且还险象环生，差点丢了性命。这次到承天府，明说是为了拜访故友，其实是另有不敢让人知道的目的。他要勇敢的去担负起一种历史责任，而要完成这个任务，除了自己**自一人去走**木桥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