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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王红梅的女儿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王红梅带她去县城置办上大学的行头，一定要给她买下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在小梅子家试鞋的情景。
那天晚上，村里大部分人都了小梅子家。女人中只有柳墩子****没有试穿小梅子的高跟皮鞋。柳墩子****害半身不遂三年了炕上拉炕上尿，柳墩子娘从小梅子家回来说穿上高跟皮鞋，才知道什么叫走路风摆杨柳，一定要婆婆去试一试，她半身不遂可以由人扶着在院里走两圈。柳墩子背着****到了小梅子家要放她下来，众人才发现老人在来的路上已经断气。如果不是柳墩子娘坚持活人穿死人穿过的鞋不吉利，高跟皮鞋又那么金贵，依着刘芬荣的意，会让柳墩子****穿着那双高跟皮鞋在挺**板上躺一宿。
因为试鞋的人太多，只能像生产队分粮食一样拿号排队。试鞋的人等得心里猴急，就早早洗干净了脚等着，轮上了光脚穿鞋在院里走两圈，为此五十六个人，也可能是五十七个人第二天脚上长了冻疮。男人不计算在内，他们是为了和自己的****母亲姐姐妹妹媳妇闺女孙女作伴儿，也有只是为了看女人穿高跟鞋走路如何扭摆他们看多了已不再当风景的屁股。有十三个人不小心崴了脚，一来是排在后面的人不停地催快点儿，二来换上高跟鞋后不由得你不走得快。崴了脚的，有六个人疼得不敢沾地叫人背回去的。王红梅也在六个人当中，但数她倒霉，左脚鞋后跟踩上了一个石头子，摔倒后摔断了左大腿骨成了瘸子，从此与高跟鞋彻底绝缘。
柳墩子第一个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柳食堂背了他去邻村大王庄找接骨的黄高眼。她一生的命运就在这个晚上，就被那双高跟皮鞋和那个不起眼的小石头子决定了。
柳墩子扶她起来，想的也是背她去大王庄找接骨的黄高眼。她不想让这个有狐臭，还整天悠晃悠晃的二流子懒汉背自己，她甚至怀疑他如此殷勤的用心。她喊爹娘和姐姐弟弟，偏他们这会儿都不在，柳食堂就从柳墩子手里把她抢了过去。她也不愿柳食堂背自己，巨痛之下她没有想到他有哮喘病半口气，是否能把她背去大王庄再背回来，而是作为一个女人本能地不想让家人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地接触自己。但是与柳墩子不同，柳食堂的好心好意有一院子人起哄般的支持，而她又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疼死了。
众人找来细木棍，学黄高眼七手八脚给断腿打上篦子，把她放到柳食堂背上，柳食堂背了她撒腿就跑。黄高眼并没有因为深更半夜被人搅了睡梦而牢**不悦，这个刚从暖被窝里钻出来被冻得直吸溜嘴的瘦老头，说他其实并没有睡着，他猜想到半夜会有人来请他医治跌打扭伤。他怀疑柳食堂和她是父女关系，柳食堂说她是他的本家侄女，黄高眼说还是父女嘛。这让她多多少少打消了内心的顾虑，柳食堂背她回家的路上也不再感觉有多别扭。但柳食堂是否**的只把她看作本家的侄女，她是怀疑的，还是一个初中生的她当时不好问，而以寡妇的身份嫁给柳食堂，都心甘情愿地睡一条炕了也就没作追问。
**正叫三遍，柳食堂背她回到小王庄，遇见了刚从小梅子家试鞋结束的三五个妇女。柳食堂背着她要走另一条街，她们中领头的杨拴牛早尖着嗓子吆喝起来：“呀！你们看，这不是猪八戒背媳妇么。”**妇女起哄，柳食堂脸上就挂不住了，放下王红梅去追杨拴牛媳妇。一顿饭的工夫返回来，说一直追，快到杨拴牛家门口了追上妇女，揽腰抱起摔倒在雪地里，照她屁股上狠打了几拳头，但没想到这妇女使诈解开了他的裤腰带，他顾着系裤腰带就被塞了满裤裆雪，还吓唬说如果不是看小梅子的面，要拿腰带绑树上到天明冻酥了他的宝贝玩艺儿。王红梅知道妇女说的不是好话，都已经不让他说了，他还一直说，背她回家放炕上了还在说，说欺负他有哮喘病，欺负他背王红梅已经来回走了十里路，孰不知如果不是看她是小辈，不是论乡亲辈杨拴牛跟了他叫爷，摔倒她在雪里骑身上早塞她满裤裆的雪了，轮不到她沾半点儿便宜。他还把手伸在褥子底下，说炕烧得**烫**暖和，又提醒她黄高眼在十里八乡接骨的名气大，都是吹出来的，**实的手艺并不高超，还是去口头镇卫生院妥当。
王红梅撵他走，是希望她爹娘知道这事之前自己先想好一个合理的解释，更担心他们早晨起炕看到柳食堂和她孤男寡妇在屋里待了一宿。柳食堂不懂她的意思，竟然自报奋勇天明后套了他们家的牛车拉她去口头镇卫生院。王红梅睡在东厢房，听到北屋的门呱哒一响，急了，催柳食堂：“你赶紧跑。”柳食堂突然意识到了被误会的后果，拔腿就跑，王红梅娘提着尿罐子走出屋门正好看见柳食堂跑出来，骂一声：“好**的。”一罐子尿水冲柳食堂泼过去。
柳食堂没干见不得人的事，自觉问心无愧，却又怕王公牛找去家里不问青红皂白一顿巴掌鞋底，就一溜狼烟跑去村小学找柳嘉树躲灾。
村小学的大门开着，柳嘉树办公室门也开着，柳嘉树已经起炕了，坐在炕沿骑着煤火口**，柳食堂二话不问直接撩起麻花一样扭在炕上的被子蒙头就睡。“天王老子问，你也说没见我。”说着，在被子里团成了球。柳嘉树闻到一股尿**味，说：“把我这儿当牲口圈啦。”看到柳食堂脱在地上的一双瓮鞋，提了扔到院里南墙跟，迎着凌晨刺骨的寒气打了个哈欠。
苍茫雪色稀释了原本浓稠的夜色，天明只是假象，精明的麻雀也被骗了，早早醒来，喳喳的叫声透着雪后凌晨特有的阴冷。柳嘉树跑两步站在院中央，想起来小梅子说：“柳嘉树，你**就是只狼。”想象着自己就是歌曲中那只来自北方的狼，冲着白雪覆盖下隐去了轮廓的马山，一阵长啸。
村子在一里地开外，小梅子不会听见，她应该睡了。人哭过之后总是容易进入睡眠。他也无意以此种方式夜回应小梅子的咒骂。小梅子口中的狼是背叛，是无情无义。他只是希冀着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希望：人类**如能像动物世界一般简单该有多好。他害怕着小梅子在写给他的信中字里行间透射出的她的变化，更害怕着小梅子从北京带回来的一双高跟皮鞋在全村掀起的风暴。那就是一场风暴，当小梅子骄傲地向他讲述所看到的试鞋的情景时，他分明感觉到了它的排山倒海之势，并听到了仿佛来自脚下的一声轰然巨响。
昨晚，看到来家里试鞋的人越来越多，小梅子摞下一句话：“把你们臭脚都洗干净。”然后从家里出来继续找柳嘉树。杨灯壶家去过，柳嘉树家去过，村小学也去过，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捉迷**常去的村西南兔子庙旁边的那个山洞。柳嘉树果然躲在山洞里，马灯照明，正和柳八一各坐了一捆玉米秸下棋。小梅子走过去，一脚踢翻了一片旧帆布做的棋盘。
柳嘉树心虚不敢看小梅子，脑袋扎在裤裆里一声不吭。柳八一只想着赢柳嘉树的香烟，却不知道那只是柳嘉树为了躲避小梅子，让他陪自己下棋到深夜的套，跳起来瞪着双眼恨不得把小梅子吃了，说：“找打你呀。”小梅子淡淡地说：“也不知道谁找打，可我知道我大嫂找不着你，已经回家把大门和屋门都闩了。”柳八一一下子矬了一头，说：“这娘们儿。”弯腰抓了柳嘉树腿上放的一盒香烟，一溜小跑。柳嘉树看着柳八一的背影，说：“耍赖你。”起身要追，被小梅子一把扯住了衣袖。柳嘉树说：“你哥哥抢了我的烟。”小梅子手上一顿，说：“乖乖给我坐下。”看着柳嘉树坐下，紧挨着他坐在玉米秸上。
“把我哄去北京了，你一个人在村里逍遥自在是吧？行不通。你也得去北京。”
说不上是威胁，但可以确定是命令。
一年前，同学的哥哥偷了柳水财家的牛被困孔雀湖的冻凌上，喊柳嘉树，柳嘉树在村小学睡听不见，柳水财提了尿罐子正要去河南岸养麦子，听见了牵着牛**偷回家里，叫柳食堂跑去村小学叫来柳嘉树，得知小偷的话不假，的确是柳嘉树高中同班同学的哥哥，说起来也是小梅子同学的哥哥，就没有为难他。中午，柳嘉树请柳水财喝酒代同学的哥哥赔不是，同学的哥哥为柳水财的大度感动，一定要给帮忙做饭的小梅子在北京找工作，三天后登门答话。三天后，同学的哥哥领着在北京当保姆的妹妹来了，说是已经找下了需要保姆的人家，正月初五就上班。爹娘和二哥死活不同意小梅子去北京，是怕她跑出去了换亲一事泡汤。小梅子之前连县城都没去过，一下子要去几百里外的北京，一时心里也拿不定主意。小梅子找到柳嘉树，听他怎么说。“去。”柳嘉树说，“**才不去。”没想到却成了柳嘉树给自己戴上的一道紧箍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