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高跟皮鞋

小梅子遭了虚荣心的绑架，找柳嘉树的事暂放一边，由杨兰花等簇拥着回家。

这是村中央的一处土坯房。进门五间北房，黄泥皮外墙上**笔画着三角形、正方形、长方形、**伯数字算式和王八**狗猪羊等字样。西南角用几根木头和秫秸搭一个简易牲口棚，两面临墙，两面透风。东南角几块石头围挡着一堆煤炭。**窝在一进大门的左手，一只黑**脑袋伸出**窝口又马上缩回去了，不知道是惮于来人，还是地上不下两指厚的积雪。大门就是一人多高的两堵土墙中间留出的一个豁口，土墙上几簇枯白的稗**落了雪，风吹摇动的样子显得滞涩。是的，起风了，开始飘雪花不久就起风了。风不大，仅能撩动厚重的白粗布门帘的边角发出扑啦扑啦的声响。小梅子一只脚踏上屋门前的石台，鞋跟沾了雪，打滑，好在被柳苗扶住了没有跌倒。杨兰花则抢先撩起门帘让小梅子进屋。屋里只有刘芬荣一个人，大叉腿坐在煤火台前，手里拿一块烤成干的豆渣饼子，嘴里嚼得嘎崩嘎崩响。头发像是风刮了一冬的野蒿子，一根一绺地扎煞着，应是早晨起炕后就没梳理过。蓝底白花的旧棉袄应是敞怀披着，否则后襟不会翘起如尾巴状。煤火上坐着一个加盖的大号铝锅，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白气在屋里弥漫，能闻到煮山药的味道。

小梅子说娘，我回来了，想就算一年不见刘芬荣还是只问钱不问人，开口就问她要去北京挣回的钱，她也会把挣的钱给她，又突然想起来路上防小偷把钱叠成方形**在**里，开始还硌得慌，现在竟毫无知觉了。小梅子正要当着杨兰花她们的面拿出来炫耀她挣的钱，更炫耀她已经不穿半截的小背心，改穿可以把身体塑造得山是山平地是平地的**了，刘芬荣站起来径直凑到小王庄的新媳妇米丽身前，一双手在怀里来回搓摸，一双眼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过身体正面又去看背面，面带欣喜，如同米丽才是她一年不见的闺女。

小梅子抱怨说：“娘，我是空气呀？”

刘芬荣扭头说：“你是屎。”

说完，又扭回头只管对着新媳妇米丽说：“柳小建他媳妇对不？哦呀，还是结婚头天，你下了轿，我站在你家猪棚窝上看见过一回，隔着大远没看清。傍黑了我们去坐席，我们几家合了股送你一块缎子被面的，他们都去看新媳妇，我就想我一个脏老婆子去看新媳妇反叫新媳妇看了我，笑话我哩，就没去。原来长得这么好看，**是好看。”要摸一摸米丽头上围的红围巾，还有她红扑扑的脸蛋子，红褂子的红布纽扣、衣襟，也要捏一捏她的胳膊腿和后背，像是拿不定先后的主意，又像是一朵艳丽娇嫩的报春花不容她触碰污秽，一双手就那么伸出去缩回来，直到哗啦一股口水倒在脚下。

小梅子赶紧掏出手绢替刘芬荣擦拭嘴角。

放在平时，或者没有杨兰花等在场看着，小梅子不仅不会替刘芬荣擦拭嘴角的口水，还要数落刘芬荣没出息，净给她小梅子丢人，给她小梅子的哥哥弟弟妹妹丢人。现在就不同了，她小梅子绝不能让杨兰花等人看了她和母亲的哈哈笑。小梅子一只手把住刘芬荣后脑替她擦拭嘴角，一边笑着问：“娘，闻见什么味了？”刘芬荣吸了吸鼻子，说：“香是挺香，可没人家小建媳妇身上香。”米丽身上的化妆品味小梅子来家的路上早闻见了，甜腻腻的，无非是五毛钱一盒的万紫千红，充其量手上脸上脖子里多搽了些，她手绢上可是喷了女主人送她的香水，香味浓郁清爽，两相**较简直是云泥之别。米丽倒是识趣，说小梅子的手绢才好味道呢。小梅子重新把**外边下的雪还白的手绢折回原来的小方块，对米丽绽颜一笑，说：“我去北京前，我娘跟我说过她做的好多梦，好多梦没有一个不是梦见她上辈子是个男人，还是地主家的大少爷，十六房姨太太个个个如花似玉还不满足，还整天想着再娶一个再娶一个，要一直娶到佳丽三千，而每回都是骑着高头大马娶第二千九百九十九个回家的路上遇见土匪惊醒了。所以这辈子转了女人，见了女人还是由不由得就爱朝人家跟前凑。我们说看谁色眯眯，米丽，你知道什么样的眼神叫色眯眯么？”米丽笑着摇头。小梅子问杨兰花，柳苗和杨兰花一起笑着摇摇头，问小梅子北京人咋说。小梅子说：“告诉你们，我娘刚才看米丽的眼神那就是色眯眯。米丽，都怪你长得太好看了。”

米丽、杨兰花和柳苗听罢格格笑起来，小梅子替刘芬荣也替自己解了围，就叫了三人去柳二梅睡觉的屋。

推开屋门，一只白毛红冠子的母**已经把屋地上的一棵白菜啄出核桃大一个坑，看见来人，开始还东看西看没事的样子，像突然意识到危险来临，一缩脖子，抿紧着翅膀从三个人的腿缝间溜了出去，到得院子里才嘎嘎叫唤，踏雪跑出大门。偌大的炕上只有柳二梅一个人的铺盖，大概是走得急没来得及叠被子。炕尾巴摞着一排盛粮食的编织袋顶住了房梁。屋地挨墙排着八个盛粮食的水泥瓮，瓮盖上随便罗列了笸箩升子箩子簸箕饸饹床子箅子和几个盛一家人春夏秋三季衣裳的硬纸板箱子。柳苗拿起地上的白菜放进笸箩里。米丽捏着小梅子的胳膊，问穿着火龙衣呀，这么单薄也不冷。小梅子说冷什么，还出汗哩，解下脖子里缠的一条长围巾，一只手伸进毛衣的三角领子，米丽就注意到了小梅子褂子里面原来穿着一件黑毛衣，双眼放光说我结婚都没舍得买一件，多少钱？小梅子的毛衣是女主人又买了新的不稀罕了送的，原本不想说自己买的，但话赶话，只好硬着头皮说自己买的，没多少钱，直恨在北京逛商场从来没注意到类似毛衣的价格。好在她从胸前掏出的一沓十元的票子，把米丽的目光从毛衣上引开了。

米丽惊诧小梅子在北京一年能挣那么多钱。柳苗抢过去，把扎的一个皮筋套在自己手腕子上数钱，数完吓着了一般冲杨兰花说：“天呐！四百，能顶三亩地的麦子了。”杨兰花说：“四瓣？糊弄鬼吧你。我没上高中，可好歹也是初中毕业，能不知道人的屁股分两瓣？”杨兰花答非所问。她一直在学小梅子走路，从炕沿跟到屋门口走过去又走回来，一边走一边看屁股拧得像不像，身子扭成了麻花。米丽说：“兰花，你家喂着鹅，你想想鹅是怎么走路的，屁股就能撅得又高，拧得又欢实了。”杨兰花说：“我就学小梅子。”拉住小梅子让她走几步示范，小梅子不走，就去扳她的腿，看到她脚上穿的高跟皮鞋就醒悟了，要和小梅子换鞋。小梅子脱鞋上炕，把脚伸进二梅的被子里暖着。杨兰花脱下瓮鞋在炕沿坐了，柳苗和米丽一人捉脚一人拿着鞋朝上套，米丽脑瓜门上都挤出汗珠子了还是差一点点儿套不进去。杨兰花不甘心：“我和小梅子以前常换着鞋穿，难道她人去了北京，脸变白了，脚也变小了？还是这高跟皮鞋高级得会认人？”柳苗扳着杨兰花的脚前前后后看过，又去炕上抻出小梅子的脚看过，就发现问题出在袜子上。小梅子穿着尼龙袜子，杨兰花也穿着尼龙袜子，但小梅子的袜子还是原来的尼龙底，薄、软，而杨兰花的袜子穿破了底，换上了用棉布纳的袜底，**原来的袜底大，且厚、硬。杨兰花把脚上的袜子脱了，果然赤溜一下整个脚就套进去了。

皮鞋的后跟**箸子头还细，杨兰花让柳苗扶着她走，怕跌倒。刚走两步就找感觉了，让柳苗放开她，支煞着两手一步三晃走到屋门口，扶着门扇子喘了几口气，再返回来竟然就从容了，来回走了两遭，竟然大有心得，说：“不就是要挺胸收腹抬头撅个屁股么。”让柳苗去拿水银镜，要看自己穿高跟鞋走路的姿势好看不好看。柳苗跑去另一个屋拿来一面水银镜在前面走，杨兰花一边走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说：“怪不得北京女人要穿高跟皮鞋，为了让男人看自己**腿长么。”

刘芬荣端着一瓢刚煮熟的山药走进来，笑话杨兰花像什么样子。杨兰花笑着说像是刚从北京回来的样子，让柳苗拉亮电灯，让刘芬荣好好看看她走路像不像城市人。刘芬荣说：“抬头老婆低头汉，没有一个正经蛋。”杨兰花笑着说：“婶子，我**后悔当初没听小梅子的话，没有和她一起去北京。”刘芬荣不理她，拿了一个山药剥了皮递给米丽，说是又面又甜。米丽说刚吃过饭，不接，小梅子从炕上扑过来抢在手里，说：“到底谁是你亲闺女？”刘芬荣就骂小梅子臭不要脸、脏老婆、脏养汉老婆、**妮子……都是骂街的妇女骂仇人家女人常用的词，小梅子习惯了的，不急不恼，只管狼吞虎咽。

米丽听到小姑子在大门外叫她回家，换下脚上的高跟皮鞋走了，不一会儿，米丽的小姑子柳春芽跑进来，人还在院子里尖着嗓子喊：“轮到我了，轮到我了。”进门后看准了鞋在柳苗手里上去就抢。柳春芽之后是她娘，听米丽回家说了，也要试试穿皮鞋是一种什么感觉。米丽走后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村里的女人老老少少来了四十几号，屋里挤不下，就站在屋檐下，试鞋的场地也换成了院子。

院子里的雪是柳食堂一个人扫的。小梅子心疼自己的鞋，鞋是女主人送的自己没花钱，但女主人还没有大方到穿坏一双就送一双。小梅子说雪化了就是水，水会伤皮鞋的皮子。二哥柳食堂意外地没有对她这个不听话的妹妹动手动嘴，而是说一声好办，一会儿拿锨一会儿拿扫帚，一锅烟的工夫把整个院子里的雪全扫到了墙跟。二哥还是没有改掉他的毛病：只要有陌生女人在场，患有哮喘病的他，总是**绰号公牛的王公社更像男人。

要让大家看清楚穿了高跟皮鞋的人走路的模样，刘芬荣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大方，嫌自家房檐下十五度的灯泡太小，让柳食堂去村支**家借了村里唱戏用的一个五百度的大灯泡。杨兰花的****八十八岁了，裹着一双小脚，趁着大家都憋住气等着看她穿上高跟皮鞋走路的模样，小梅子在刘芬荣耳朵边说：“娘，你就是把咱家装扮成**，我二哥是个光棍材料还是个光棍材料。”刘芬荣狠狠地拧小梅子的大腿，小梅子感觉那块肉都拧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