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柳老师脸皮薄

柳苗说：“我忘了。”蒙了被子就不接她的话茬。她原本没想使苦肉计，整天满脑子想的都是让自己唯一的宝贝闺女风风光光地嫁人，她已经没心思想那些计谋计策了，只是想到从一大拃长一个小人拉把成如今一个漂亮姑**种种不易，想到为她好她却不理解不听说的**屈，就禁不住悲从中来双手捂脸恸哭。不过这也倒好，意外地试出闺女对**体贴来了。柳苗拉着电灯，在她身边跪下又是哄撮又是替她擦眼泪，她发现了降服柳苗的招数，体会到了眼泪的厉害和妙处，就借坡下驴继续哭下去，泪水擦干一拨又一拨，流进嘴里依然是咸的，心里却不再是苦，是甜了。柳苗终于**不住妥协了，说：“娘，你别再哭了，你有话说话，我听你的还不行么。”柳苗娘把柳苗的手拿开，任泪水从两个眼角淌下去，说：“你不用听我的，你长大了，翅膀管硬了该出飞了，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吧，我管不了也管不着了，别说你和柳老师自由恋爱不让我管了，你就是跟着口头集上的**要饭吃，到了夜里睡玉蜀黍秸攒子我都管不着。”柳苗着急地说：“娘，咱不哭了，我让你管，我什么时候说不让你管了。”说着说着，红了眼圈，带上了哭腔，“娘，你是我娘，你不管谁管我呀？”举手发誓，以后再不会惹娘生气，事事都听**。

于是，柳苗娘就知道了柳苗天天长在村小学，不是和柳老师做了越轨的事，年轻人贪恋着身体的欢愉难分难舍，是柳苗决定了要看书，把柳老师家的书都看一遍，这样结婚以后才能和柳老师举案齐眉。家里不是看书的地方，所以一天里才会有一多半的时间待在村小学。让柳苗刚开始没有想到的是，看书也会上瘾，看的书越多就越上瘾，上瘾了吃饭拉屎**也不想放下手中的书，所以才会中午晚上都不会家来吃饭。不回家吃饭也没饿着，柳老师回家吃过饭回村小学的时候会给她带上，柳老师也不回家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就一边看书一边在煤火上煮挂面凑合一顿，有一回就把锅里添的水耗干了，差点引起一场火灾。

她记得当时看的是巴金激流三部曲之一的《家》，柳老师看的是《罪与罚》，一个**作家写的小说，作家的名字太长，她为了记住背过好几遍这会儿又忘了。

村小学今年买的煤不好，烧煤泥还好，添上煤块呛味特别大，柳老师就经常从家里带几片白菜帮子，实在呛得受不了的时候就朝煤火口里放一片白菜帮子。锅已经耗干了水烧得通红，锅外边沾的油污冒起呛人的浓烟，柳苗放下手中的小说去拿白菜帮子才发现了。柳苗尖着嗓子喊柳老师，怎么办呀，就去拿葫芦瓢朝锅里添水。柳老师一点也不慌，接过她手里的葫芦瓢把水倒进脸盆，拿起脸盆架上的毛巾湿了，裹住锅把端到院里自然降温。锅是铁的，是不是铁也能烧出糊味来？或者是心理原因，此后用那个铁锅煮出的挂面她总是能吃出一种糊味。

不过，她待见那种糊味，就像她待见看书让人忘记吃饭喝水的那种感觉，就像她现在待见那场未能发现的火灾事故，甚至期待它接下来不断地重复发生，当然不是每天都要发生，一个星期一次，或者一个月一次吧。每每回想起柳老师端着烧得通红的铁锅走出办公室的那种凝重的神色，她就激动不已，就像小说里写的一个人爱上一个人时，心呯呯直跳犹如小鹿撞怀。

柳苗和柳老师之所以能知道什么时候该吃午饭晚饭了，**的是学生们的提醒，因为到了中午和晚上学生都要放学回家。那天是个中午，学生放学离开学校了，柳老师走进办公室对柳苗说中午只能煮挂面吃了，他表舅家儿子结婚，他爷爷去走亲中午不在家。那天煤火不壮，铁壶里忘了烧水，锅里加的凉水一时半会儿烧不开，他们才开始看书的。放在平时，柳老师收拾煤火，捡了煤块放进去。柳苗把三条腿的小铁锅添上水坐到煤火上。柳老师剥一根葱，用削铅笔的小刀切成碎片。柳苗去桌兜里拿出一封挂面，拿在手里等锅开的时候放进去。柳老师去拿一双筷子，拿在手里等着柳苗把挂面下到锅里后搅动。挂面煮熟，她把锅端下来放在煤火台上。他拿香油瓶打开瓶盖筷子伸进去**一**，搅进锅里，末了筷子头放里嘴里唆一下。她拿一双筷子把切碎的葱放进锅里搅开。他拿来两个碗递给她一个，她挑满一碗递给他的同时接过他手里的空碗，她朝继续碗里挑挂面的时候，他把碗放到桌子上返回来接她手里的另一个碗。她端着锅把挂面汤匀到两个碗里，他用筷子把沾在锅上的葱花拨进碗里。吃过饭，她朝锅里添上水涮净，他端着锅出去把水泼掉，她再朝锅里添上净水，他拿起两个碗刷净放进桌兜里，她拿起两双筷子刷净搭到两个碗上，他端着锅出去把刷碗水泼掉。

每次煮挂面都是如此，不是一个人包揽，而是两个人共同的投入，默契得无须提醒，就像经过了无数遍的演练而事实是他们第一次煮挂面时就是这样，心有灵犀，这让她感觉不是在做饭，是在共同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是在完成一个神秘的**仪式。

柳老师上课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看书，看得眼睛累了就**在椅背上眯着歇一会儿，这时候她就能听到隔壁柳老师在给学生讲课，或者学生们齐声背书，她就会想象那些学生全是她和柳老师的孩子，他们亲生亲养的孩子，先是会埋怨自己**不害羞竟然会那样想，接着又想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怎么会让他们生那些多孩子，就算个个都是未来的大学生也不会允许，罚款还不得罚得家徒四壁。有时候，她也会想她就是学生中的一个，坐在课桌前正听柳老师讲课。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种感觉，有一次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整个学校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就请柳老师把她当成学生给她讲课，但柳老师脸皮薄，说什么都不肯。

柳老师不让课的时候，他们各坐在各的地方看书，话都很少说的。二梅子还是每天晚上去村小学请柳老师辅导功课，二梅子对学习忘我的认**态度也激励着她全身心投入地看书，她可能脑子没二梅子好使没二梅子聪明，但学习的劲头总不能输给二梅子吧。二梅子当然知道她天天来学校守着柳老师看书，也知道她会很晚才离开学校回家，二梅子是否把这些事写信告诉了小梅子，就不得而知了。但二梅子显然是愿意她和柳老师在一起的，每天晚上辅导结束二梅子从不提醒她说咱们做伴儿走吧，是不是就能说明？

看书也挺累的，时间长了就会腰酸背疼，头晕眼花，那时候柳苗会想起她已经去世的****和村里**去世或依然健在的老太太，想起她们使唤着孙子孙女给自己捶背揉肩，就怀疑自己是不是马上要变成他们的样子了，走路也需要别人搀扶。柳老师第一次拉她的手，就是为了怕她摔倒伸手扶了她。她看书连着看了足足三节课的时间想上茅房了，站起来得太猛了，就眼冒金星，脚下站不稳，巧的是柳老师下课了正好走进办公室。那也不叫拉手吧，柳老师扶住的是她的一只胳膊，况且还隔着厚厚的衣裳，没觉得怎么着。小梅子是说过她和柳老师拉手，不只和柳苗说过，和杨兰花、米丽、赵莲花都说过，但别因为这些就以为小梅子的嘴纸包不住火，她心里**着的话多哩，和柳苗最好了也不可能没有她的秘密。她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对小梅子说了么？

柳苗和柳老师当然不只是憋在柳老师的办公室里不出门，除了上茅房拉屡**，除了柳老师上课和回家吃饭。但他们很少走出柳老师的办公室，只有晚上二梅子走了，他们才会去山上去湖边转转，总不能老是看书吧，身体是**的本钱，把眼看瞎了以后还看屁书呀。**她看书看成了**，柳老师大概还会娶她吧，知道她已经看书看上瘾了也会念书给她听吧。但是她才不想变成**天天让人侍候哩。为什么到了夜里黑咕隆咚的才出来转转，柳老师是不愿意让人看见他们成双成对地走在一起吧。**不是因为别的事，不是因为如柳苗娘所猜想的柳老师是想借天黑的掩护拉她的手，白天，或者即使夜里办公室亮着灯不好意思。柳老师脸皮薄，柳苗娘知道全村人都知道。但柳苗娘和全村人肯定不知道，纯粹的爱情和拉不拉手无关，和亲不亲嘴无关，甚至和两个人是否天天厮守也无关，柳苗娘和全村人甚至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知道么？更别说纯粹的了。柳老师心中的爱情或许就是那样的，纯粹的。没有文化就是愚味，可怕。

柳苗当然也不算是有文化，但她正在努力向柳老师看齐，争取做个有文化的人。柳苗当然也不是柳老师肚子里的蛔虫，但她就是知道柳老师是**的喜欢他，**的认为只有拉了手才是**正的喜欢她，直觉。她就是相信直觉。直觉告诉她，她和柳老师之间的爱情才是纯粹的爱情，直觉告诉她柳老师和小梅子之间，那不叫爱情，或许小梅子误以为是爱情，柳老师之前也误以为是爱情，但至少现在柳老师明白了那不是爱情。是什么？柳苗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知道是什么？她知道她和柳老师之间是纯粹的爱情就足够了，就幸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