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柳苗娘直等到柳嘉树换了平时上课穿的深色中山装黑条绒懒汉布鞋从屋里走出来，上前替她抻抻衣襟抹平皱褶，又帮他摘掉头发上沾的一片花生叶子，嘱咐他山路难走，骑自行车驮着柳苗走慢点别摔着了，送他走出大门口，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拐过墙角了，才返回来继续帮着择花生。柳富余说：“柳苗他娘，你这么上赶子，不会是你闺女有什么毛病想踹给我们家嘉树吧？”柳苗娘立马恼了，抓起一把花生扔到柳富余身上，说：“个脏老头子！说这话人就不觉得丧良心。我是看柳老师人好，才不跟你计较嫁妆什么的，你倒说出这种没屁股没脑袋的话来。”柳富余不愠不火，拍拍手上沾的土，点着一支卷烟悠然吐出一团灰白的烟雾，说：“你不能怪我多心，谁不知道便宜没好货……”柳苗娘说：“吸烟也堵不住你臭嘴。你听听，你说的像是人话不？”呼地站起来，拍着怀里衣袖裤腿上沾的土，“我还怀疑你孙子有毛病哩，我这就去把柳苗叫回来，跟个有毛病的人赶什么集呀。”柳富余就冲着柳苗娘嗨嗨，一边示意她坐下，有话慢慢说，别伤火生气。

柳苗娘站着不动。柳富余说：“你这么一发火呀我心里就有底了，等着我去给你倒碗水来，就算我脏老头子向你负荆请罪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宰相肚里有撑船。”进屋端出来一碗温开水，柳苗娘接过去喝一口，说：“老酸吧！就算将来咱们做不成亲，就只我来出义务工给你家择花生，你舍不得给我化碗糖水，总也得放几个糖精，让我喝下去心眼里个有甜味吧。老细茬子。”柳富余乐呵呵地说：“你就别说糖精了，我夏天买了五六包，结果嘉树说糖精都是从煤里提炼出来的，你想煤多脏呀，黑****的，我就一下扔灶火膛子里当柴禾烧了。”

柳苗娘不再计较，喝了碗里的水，继续坐下一边择花生，一边打量柳富余家的四间北房两间东厢房以及院墙，看到土坯墙抹的黄泥已经掉得一片一片的露出来里面的土坯，就提出等收完秋，她让柳发旺赶马车拉几车黄土来，再叫上柳过年，父子俩帮着和泥把墙面里里外外抹一遍，要过喜事，旧房子总也得见个新。柳富余说他反正是心有余力不足了，让柳苗娘就当是他们家的房子，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柳苗娘说得兴起，索性把所有的房屋一一详细看了个遍，回家和柳过年、柳发旺说了，等到打了山上的枣刨了山坡上种的山药，除了菜园种的萝卜白菜要到小雪时候的才收，**再没有可收的庄稼，就趁着上冻前的时间，按照计划好的把柳富余家的房子里外全部收拾了一遍。

头一天干活儿全是柳苗的家人，村小学还没放假，又不是星期天，柳嘉树听柳苗的话没有请假，只是一早一晚帮着干一些挑水和泥的活儿，因为锅灶也拆除了，一天三顿就在柳苗家做饭吃饭。从第二天起，村里人陆续听说了柳老师收拾房子准备过完年就娶柳苗过门，尽管他没帮着谁家修过房盖过屋，但得益于他教村里的孩子尽心尽力，谁家一时钱紧，孩子书费校费交不齐，由他垫付了过后也不要偿还，多年来赢得的好名声，积攒的好人气，闲在家里没事的男女就都来帮忙了，院里站不下，就围在大门外，一下子用不着那么多人下手干活儿，就由村支部**出头排了班，人歇干活儿的家当不歇。

那时村里的男人还没有一个人出去打工，即使在农闲时节也在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年轻的男人还没结婚，就天天到固定的几个人家打扑克，实在是憋闷了就叫了一群人去打麦场里，打赌看谁能把躺在地上的碌**立起来，或许去谁家围了新娶的媳妇，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给如湖水一般平静的**子弄出几朵浪花来。有男人在家，自然就不让女人们干那些应该由男人们干的脏活儿累活儿，所以柳苗娘也就闲下来了，和**妇女们一起看男人们挑水、运土、和泥、抹墙，一起和干活儿的男人们开着玩笑，说着俏皮话，心里也被这种热闹的场景感动着，为柳嘉树在村里人心中的声名地位感动着，满足着给柳苗找了一个好人，一个好人家。

那时，村里还没时兴家里有了活包给外人干，只给包工费，不管吃饭或者过三五天管吃一顿饭。当时，谁家有活儿需要找人帮忙，就到一家一户去找人，找来的人不给钱，只管一天三顿饭。当然，饭要**平时自家吃的好一些，刚过完年不久的时候，菜里除了粉条海带豆腐，肉要适当多一些，否则背地里会有人说主人家处事酸，小气，**时候菜里除了粉条海带豆腐，肉少一些大家也能理解，毕竟那时的光景还没殷实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想吃肉就吃肉的地步，更不用说吃肉都不稀罕的境地了。来柳嘉树家帮忙的人多，柳苗娘就找平时说得来的妇女跟自己回家帮忙做饭，一个说不，让男人或儿子回自家吃，都说不，让男人或儿子回自家吃，这也是让柳苗娘感动，自豪着给柳苗找下了一个好人，一个好人家的原因。

只有柳食堂一家三口人例外。

柳食堂一天三顿饭在柳苗家吃，他娘他爹也一天三顿饭在柳苗家吃。去柳苗家吃饭，刘芬荣打的是吃柳苗家一顿就省自己家一顿的算盘，柳水财是看到柳苗家饭**自己家早，柳食堂则和爹娘刚闹了别扭，发誓不回爹**家，不睡爹**炕，不吃爹**饭。柳食堂把被子搬去了柳墩子家和柳墩子一个炕上睡，但他没有理由也豁不出脸来在柳墩子家白吃饭。柳食堂和爹娘闹别扭，说起来也与柳苗和柳嘉树有关联，眼看着又是年龄**自己还小的俩个人就要成亲了，成双成对了，柳食堂想到自己三十开外了媳妇的事还没个着落，就再次沉不住气了。

柳食堂给小梅子写信，让她把挣的钱写柳食堂的名字邮回来，邮不回来钱就人回来，反正要回来一样。接着又命令他爹他娘赶紧给他托媒人说媳妇，要多少衣裳钱就答应给多少衣裳钱，要什么样的嫁妆就答应买什么样的嫁妆，多少衣裳钱什么样的嫁妆也不肯的，就去找也等着说换亲的人家，也没合适的，倒插门也凑合。限期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还没有眉目就断绝父子**关系。

刘芬荣劝儿子先耐住性子：“宅基地批下了，不过宅基地和结婚的新房子是两回事，没有新房子说什么都是白搭。”柳食堂说：“柳嘉树就没有新房子。”柳水财说：“你是吃公家饭的，月月公家给你开工资呀？”柳食堂说：“我没有公家月月开工资，也没有他肉皮白，可他也有不如我的地方，不如我个大，不如我胖壮，不如我劲儿大。”柳水财揭儿子的短，说柳嘉树可不像他半口子气，柳食堂就搬出来自己的英雄事迹，说他背了王红梅一口气跑去大王庄找高眼黄给她接骨，柳嘉树，肯定不能。柳水财反问柳食堂，他能背王红梅跑去大王庄，怎么就不能把一袋麦子背上房。

父子俩抬杠，互不相让几乎要动起手来，刘芬荣只好出面当和事佬，说媒人之前倒是和她提起过一个人，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问柳食堂的意见。柳食堂不假思索，说：“两个孩子怎么了，赶紧让媒人去提亲呀。”柳水财说：“两个孩子，肯定早结扎不能生养了。”柳食堂说：“结扎了娶回来也是媳妇。”柳水财气得**翻白眼，挖一锅烟吧咂吧咂吧咂抽得紧，一个脑袋就埋在一团烟雾里了。刘芬荣说：“食堂啊，你可想好了，娶回来不能生养，你老了谁给你养老？两个孩子没你一个亲生的，是养大了，可一翅子不知道飞哪儿了，你就是白替他们扛活当了一辈子长工。”柳食堂乐观地说：“怎么就白了？他们娘还给我当了一辈子媳妇，侍候了我一辈子哩，我觉得不亏。”柳水财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出来，朝炕上一扔，说：“是个母的就要，这样，下个口头集给你买头母猪回来当媳妇。”柳食堂气急了，说柳水财，你就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跑去睡觉的屋卷起铺盖去了柳墩子家。柳食堂要柳过年给他评理，说：“叔，你说说，他们生下我了又不好好想法给我办个人，他们当初还生**什么？就算他们当初生下我后悔了，直接把我摁在尿泡罐里淹死了，我也不怨他们，省得这时候了想想这个一家一屋过**子了，那个眼看也要一家一屋过**子了，心里难受。”柳苗三弟在旁边听见了，凑到柳食堂近身，说：“二哥哥，你是眼气柳老师要娶我姐姐了吧？”猛听到柳苗说：“又胡咧咧！小心拿针缝了你破嘴。”端着一碗肉浇帽面跑去大门外吃了。

柳食堂是个什么人柳过年心里明镜一样，没办法替他评理评出个是非曲直来，就出主意让他写信给小梅子，要小梅子抓紧在北京给他找个工作，万一找着了，说起来在北京有工作面子上好看，媳妇也就好说了。柳食堂一家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柳食堂唱着“苏三来到洪洞县”从柳苗家出来，去柳墩子家搬铺盖，半路遇见了柳小建。米丽从北京来信了，托当保姆的主人家的男人给柳小建找了一个建筑工的工作，明天就动身去北京。

“马上就见着我媳妇了。”柳小建话里**话，又不言自明，就像拿住了柳食堂的脉故意要眼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