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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富余拿到白纸黑字摁了红手印的包票，只等到了晚上和柳嘉树摊牌。孙子的脾气他知道，想获胜他就必须打一场持久战，拼时间和耐力。
时间他有。他一把年纪了还去地里干农活儿，不是柳嘉树要他去的，不是怕村里人笑话他懒才去的，是脚下踩着地，身上沾了土，手里摸扶着庄稼苗，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有活着的必要，而说不出来的原因是他不满意现在人干农活的那种态度，对地和地里长的庄稼的态度，糊弄。但地和地里长出的庄稼是各是各的，作为旁人轮不到他指手划脚，就算是对自己的孙子他的话也越来越不管用了，柳嘉树不想在土地和庄稼上多耽误工夫和耐心了，就说多上化肥不就得了。当他放下了生死和内心的不满意，去不去地里也就无所谓了，不想去地里了他就有的是时间，除非判官不给他面子，小鬼勾魂无常也不给他面子。
他唯一不足的是精神头，而这些老天爷是不会再对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施以慷慨了。所以，吃过午饭，柳富余就关了栅栏躺炕上睡下了，柳嘉树坐在院里的**头底下看书走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
为了让自己有更好的精神头，晚饭他还给自己炖了肉，知道柳嘉树不吃肥肉，吃肥肉柳嘉树就不至于瘦得像猴了，他专门从瓷瓮里拿了一块五花肉，切成一拃长一指厚的**，炖熟了，拿筷子从锅里夹出来颤颤悠悠地两头滴嗒油花，眼气柳嘉树。他还拿了两个碗，拿出来一个葡萄糖瓶盛的枣木杠，让柳嘉树陪他喝两杯。红枣补血益气，是长精神的，对于柳嘉树却相反，枣木杠喝得稍多点就打瞌睡。人瞌睡了也就松懈了。他好说歹说，柳嘉树看破了他的伎俩似的，一口不喝。
柳嘉树捞着锅里的白菜吃了一碗面条，就去炕上躺下看书。柳嘉树自从搬去村小学居住，如果柳富余不唠叨，或者不唠叨那些柳嘉树看来是**的话，柳嘉树就会躺在炕上看书，或者拿过那个盛烟丝的葫芦瓢帮他卷烟卷，直到他要睡觉了才离开家去村小学。柳嘉树不喝，他就一个人喝。看似一个人喝，其实他想象了柳嘉树今天娶柳苗，吹鼓手吹吹打打的热闹里，全村人都陪了他喝喜酒，感觉反倒**柳嘉树陪了他还有兴致。柳富余喝了有三两枣木杠，酒足饭饱，又抽了一支烟卷，就按照预先设计好的对柳嘉树展开了循循**诱。
柳富余先放烟雾弹，从小梅子开始，夸小梅子做饭的手艺好，吃一顿小梅子做的饭，再吃爷俩做的饭，难吃得简直就是喂猪的泔水。即便如此，柳嘉树还是对他保持了足够的警惕，手中的书朝腰里一扣，说：“爷爷。”不耐烦的语气，警告柳富余再唠叨那些没用的他就走了。柳富余放松地说：“两个男人聊聊女人，聊聊女人做的饭好味道，就**了？”柳嘉树说：“除了女人，就不能说点儿别的？实在没话说，你不是最喜欢《红楼梦》么，我给你念一段。”柳富余说：“《红楼梦》也是女人，还是一大群漂亮女人。”突然明白了什么，紧接着说，“噢，你的意思咱聊小梅子之外的女人，那咱就聊柳过年家柳苗。”一个“苗”字还没出口，就觉得小肚子里猛地一拧，随着咕噜一声响，就内急得很，从**背椅子上下来，抓了炕尾巴的手电筒就朝茅房里快走。解过大手痛快了，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内急又汹涌而至，只好咬牙缩**再返回茅房，一边快走一边解裤腰带，冲着茅道眼叉开两腿还没来得及蹲下，一股汤汤水水早哗地喷上了背后的土坯墙。
小王庄人自信他们有着不花钱，**赤脚医生的药还管用的治跑肚的偏方，烧大蒜，坐热鞋底。家里还有去年吃剩下的大蒜，也有好几双穿破了的懒汉鞋。柳嘉树去公道急家门前拉回来几个枣树的干树枝，在院里点着火，给柳富余烧了五头大蒜吃下，吃蒜的时候屁股下坐着烤得烫手的懒汉鞋底，柳富余感觉好多了。柳富余说：“我是吃肉了，可我没喝凉水呀。”柳嘉树说：“你是没喝凉水，可是你吃了多少肉。”柳富余说：“才多少肉呀我就享受不了了，估计我是**的死到临头了。”没想开玩笑，更没想到借此吓唬柳嘉树，而是想起来去世的儿子和儿媳，想起来那些艰难岁月，想到柳嘉树即便离开他也能好好活下去了，面对死亡早已没有了惧怕，心情坦然由感而发。柳嘉树却没想过爷爷有一天会死，现在听了爷爷的话突然想到人终将一死，而爷爷已是近八十岁的人了，如同一片落叶随时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就抱紧他哇一声哭了，说：“爷爷，你可不能死。我以前不懂事，我今后再不跟你别扭了，什么事都听你的，可你得好好活着，你得我保证好好活着。”柳富余心想死与不死哪能由得了人自己，谁敢保证？但还是安慰柳嘉树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不过保证的不见柳嘉树娶亲，不见重孙子之前不会死。
柳富余毕竟年迈，一夜上了最少有十次茅房，第二天早晨就浑身瘫软起不来炕了。柳嘉树请来大王庄的赤脚医生给柳富余诊断过，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跑肚虚脱了，多喝盐水静养几天就会好起来。柳嘉树让村小学的另一位教师暂时代替自己的课，请了假在家照顾柳富余。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柳富余在炕上躺到第三天，很怕自己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死了，就试探柳嘉树，说之前他闲来无事算了一卦，别看小梅子和柳嘉树走得近乎，但最后柳嘉树娶的会是柳苗。世间的姻缘就是这样，你看着挺般配的两个人到头来咫尺天涯，不着边的两个结果却天涯咫尺，所以才有了天仙配，才有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也就是为什么介绍对象的两个人要先合八字。柳嘉树似笑非笑，说：“你到底想说世事无常，还是在替算卦的吆喝，给你自己脸上搽粉？”柳富余说：“我都起不了炕了，一口气出不来就死了，我搽粉给谁看？给**爷……”
柳嘉树不让柳富余说不吉利的话，就答应了如果柳苗愿意嫁到他们家，那么他也愿意娶柳苗这个媳妇。柳富余说：“你不会是看我**的要死了，怕不答应我就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哄骗我吧？”柳嘉树说：“你也不会死，我也没哄骗你。我是想早点结婚生了孩子，你还能给我们领孩子，教你重孙子背《声律启蒙》‘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哩。”柳富余说：“好。给我倒半碗枣木杠来。”柳嘉树拿吃饭的粗瓷碗倒来少半碗枣木杠，柳富余一口气干了，**一圈嘴唇上沾的酒水，说：“**他娘过瘾。我出去溜达溜达。”柳嘉树扶他从炕上下来就不让扶了，拄根柳木棍子，脚步一飘一飘地出了大门，随口吟诵着李白的《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柳嘉树想笑，却鼻子一酸，双眼糊上了一层泪水。
柳富余从家里出来去了柳过年家，把柳嘉树的原话说给柳苗娘听，柳苗娘倒犯了考虑，说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就做了主不合适，怎么也得和柳过年商量一下。柳富余以为柳苗娘反悔了，把手中的柳木棍朝天上一指，说：“我一个行将入土的糟老头子了，你打我，罢了，你骂我，也罢了，可你怎么能耍笑我？”气得浑身打颤，嚷着要回家拿柳苗娘写下的保票找村支书去评理，柳苗娘上前抱了柳富余的胳膊劝他不要急，三天后一准上门答话。
到了第二天，柳苗娘就上门了，说出柳苗的生辰时刻，柳富余又念口诀又捻指头，看下了三个结婚的好晌。三个好晌分别在三个月、七个月和一年之后，最近的两个一个对女家略有妨害，一个对男家略有妨害，最后就商定了最迟的一个，来年正月二十六。柳苗娘让柳发旺写信把定下的结婚好晌告诉柳苗，要她到了夏天就从北京回来，女人一辈子结一次婚，大事，不容易，得好好准备准备，免得匆忙了将来回想起来后悔。
二十天后柳苗回信了，说夏天的时候一准回来，结果过了处暑节也不见回来，写信催，就仗着人远在北京家人眼看着手抓不着，借口又不是皇帝嫁公主，没多少事可准备，一拖再拖。写信催不回来柳苗，给赵莲花写信劝不回来柳苗，这些柳发旺都不着急，柳发旺着急的是赵莲花在信里说北京挺好的，当保姆的人家待她也挺好的，住得好吃得好玩的地方也好她人**去北京之前又胖了二斤，想在北京待两年再结婚。赵莲花不会是在北京看上了别的男人变心了吧？就算现在还没变心，谁知道两年后会不会变心？柳发旺想来想去越想越着急折腾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起炕就发现长了满嘴的火泡。为了让柳苗和赵莲花做伴儿回来，柳发旺替他娘出主意，拍电报说他娘病重。柳过年说：“狗**的，说**病重，你怎么不说你重病。”柳发旺说：“那就说我病重，我不是长了满嘴的火泡么，她们回来见了也不能说全是哄她们。”
说谁病重不是咒谁，只是哄骗柳苗的话，但又总觉得心里腻歪，柳苗娘只好豁出老脸给小梅子写了封信，让小梅子劝柳苗赶紧回家来准备婚事。
